月华阁坐落在乾国公府长房的西南角,内花园旁的竹林曲径通幽,遮天蔽日的奇景将长房一分为二,北边是贵客与主人安居的地方,南面则是奴婢与小厮聚集之地。
倾丝便被安排在了最偏僻的月华阁里,院落狭小些倒是小事,恼火的是钱氏没有给倾丝安排教养嬷嬷,冬儿和珠绮都是她从余杭带来的贴身丫鬟。
上月里乾国公府办了场花宴,倾丝便因为身边没有教养嬷嬷的缘故,被梅若芙、梅若烟姐妹在人前讥笑了一回。
花宴上,本有个清流文官家的夫人瞧上了倾丝的柔顺貌美,打算向王老太太和钱氏打听一番她的秉性,却不想被梅若芙嚷嚷出了倾丝连个教养嬷嬷都没有。
那夫人顿时断了要娶倾丝为媳妇的念头。
花宴过后,倾丝为了这事伤心难忍,甚至还想尽办法要为自己谋求一个教养嬷嬷来。
如今珠胎暗结后,她却是无数次地庆幸钱氏没有给她安排教养嬷嬷。
若有了教养嬷嬷,她怀孕一事定然是纸包不住火,早晚要被捅到钱氏跟前。
普济寺的那一夜,自己被个陌生的男人玷.污了清白,倾丝已认定了是钱氏使出的毒计,目的就是让她再没有能与王睿之纠缠的资格。
若是被钱氏知晓了她有孕,她多半会落得个为了国公府的名声而“自我了结”的结局。
可倾丝怕极了王睿之,也深惧钱氏的为人,更知晓以她的出身做不了王睿之的正妻。
妾室……她心里又有几分不愿。
“大表哥自己都如此困窘,我实在是不好开口,这下可怎么办才好?”一回月华阁,倾丝便急得在内寝里团团乱转,莹白的额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珠绮见状便上前柔声劝慰倾丝道:“姑娘别急。奴婢和冬儿这几年也攒了些碎银,虽不能帮上姑娘什么大忙,可多少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话音甫落,倾丝立时蹙起了一双弯弯盈盈的柳叶眉,抖着妙嗓道:“我怎么好……怎么好用你们的银子?”
冬儿与珠绮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因家里实在是供养不起女孩儿,便只能将她们卖了死契,自此了断了亲缘。
当初林家也只是小富小贵而已,冬儿和珠绮整日里辛勤做活,才攒下了这么点棺材本。
主仆一场,两个丫鬟陪着她从余杭一路漂泊到京城,又在乾国公府里受了这么多委屈,连一点福气都没享到,倾丝怎么肯要她们的银钱?
她这么软和的一个人,此时素白的脸蛋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固执与强硬来:“再不济将妆奁盒里的首饰都当了,或是将去岁老祖宗赏下来的狐裘当了,总是有法子的。”
冬儿慌忙摇了摇头,连声劝阻倾丝:“姑娘只有这么两根能见客的簪子,冬日里也只有这么一条还算体面的狐裘,若是当了,大太太可不会补给姑娘您。”
这道理倾丝如何会不懂?只是事出从权,若不能解决了腹中的胎儿,她还谈什么以后呢?
倾丝正要说话时,外间忽而响起了一道染着清灵的嗓音。
“表姑娘可在?”
屋内的三人皆是一愣。
月华阁是整个乾国公府最偏僻的院落,平素冬儿和珠绮去大厨房提食盒时都要提前个一刻钟出发,这才不至于误了倾丝用膳的时辰。
如此“荒无人烟”之地,怎么会有人来访?
冬儿忙走出了内寝,探身到廊道上去瞧来人是谁。
只见前头那空荡荡的廊道上正走来了两个穿金戴银的丫鬟。
走近了一瞧,那走在前头的丫鬟生的姿容胜雪,鬓间簪着一支水碧玛瑙玉钗,胸前配着一串朱色璎珞,上身的衣料也是名贵的雪缎。
后头那丫鬟与她打扮得相差无几。
两人娉娉婷婷地朝着冬儿走来,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出身富贵的小家千金一般。
冬儿是认得她二人的,听闻这两个丫鬟从前伺候过英瑰公主,后来又伺候起了魏泱,怪道浑身上下的气度与乾国公府里那些得脸的丫鬟不同。
“两位姐姐好。”冬儿最是识时务,立时笑着向绛玉与绛雪打了招呼。
绛玉与绛雪逢人皆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二人也上前柔声与冬儿问了好,还问起了倾丝的状况,“我听府里的姐姐们说,表姑娘前两日身上有些不大好,正逢世子爷要我们给各房的主子们送些糕点来,我们就来瞧瞧表姑娘。”
与乾国公府那些眼高于顶的丫鬟不同,这两人待人接物都有一副落落大方之态,也从不会因为倾丝的出身而看低了她。
冬儿一脸喜色地要将绛玉与绛雪迎进里屋,却不想倾丝已带着珠绮走到了廊道上。
倾丝腮边有几分煞白之色,只是那双雾蒙蒙的杏眸依旧透亮烁人的眸光。
“倾丝见过两位姐姐。”她莞尔一笑,瞧着竟是像给绛玉与绛雪福身行礼的模样。
哪怕倾丝日子过的再落魄,可在乾国公府里也担了个表小姐的名头。而绛玉与绛雪平日里再受人追捧,也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所以这礼,绛玉与绛雪是万万担不起的。
“表小姐身子还没好全,快些进屋说话吧。”绛玉不动声色地虚扶住了倾丝,趁着她还没有弯下膝盖的时候,就亲亲热热地搀着她进了里屋。
一进屋,冬儿与珠绮便要张罗着为绛玉与绛雪泡茶,只是倾丝屋里的茶叶都是些难以入口的老陈茶叶,哪怕绛玉与绛雪面上再亲和友好,也是绝计不会喝冬儿端上来的茶水的。
倾丝端坐在梨花木桌旁,瞧着绛玉与绛雪捧着茶迟迟不肯入口的模样,便只说:“我身子已大好了,多谢两位姐姐的关怀。”
绛玉嫣然一笑,环顾了一圈月华阁正屋里灰扑扑的陈设与器具,知晓这位表姑娘在府里处境艰难,心里对倾丝也有几分怜惜,便将手里的食盒揭了开来,只说:“这是我们世子爷的一点心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话尽于此,本就不熟悉的两人再空耗下去也是徒增尴尬,绛玉与绛雪起身告辞,倾丝则将两人送出了月华阁。
回屋后,冬儿与珠绮已是眉飞色舞地围在了那食盒旁,只说:“魏世子是单单给姑娘送了这食盒吗?”
“单单”二字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旖旎。
倾丝却只是低头笑了笑,与冬儿说:“魏世子这般尊贵的人物,做事自然滴水不漏,定然是每个院落里都有这一份食盒的。”
冬儿点了点头,瞧了眼食盒里模样精致小巧的糕点后,依稀记得她在钱氏院里也曾见过这般模样的糕点,那钱嬷嬷还在她跟前吹嘘过一回。
说这一盒糕点出自醉红楼名厨之手,一枚芍药模样的糕点便值七八两银子,可谓是珍贵不已。
“七八两银子?”倾丝一惊,她上前瞧了眼食盒里的八块小巧糕点,算了笔帐后,心间不由得泛起了几分酸涩:“魏世子出手可真是大方。”
讽刺的是,她为了十两银子的堕胎药方而一筹莫展,那头的贵人送个礼、卖个人情就是百两银子。
珠绮也被这糕点的昂贵价格吓愣在了原地,只是她素来不似冬儿这般机敏能言,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若魏世子能借姑娘些银钱就好了。”
非但她心里冒出了这等念头,倾丝自己也做此想。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无亲无故,魏世子凭什么要借她银钱?
叹息一番后,倾丝便走到梳妆镜前将妆奁盒里的最后一点碎银拿给了冬儿,并嘱咐她:“你再去求一求门房上的小路子,就说让他通融通融,再让我们偷偷出一次门。”
“姑娘还要去回春馆?”冬儿问道。
倾丝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嘴角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总要再去求一求翟大夫,怎么也得想法子弄来堕胎药才是。”
绛玉与绛雪将魏泱吩咐的糕点送去了乾国公府的各房各院里,身后虽有几个婆子相帮着提糕点食盒,可人来人往的交际还是另两个丫鬟心生疲累。
尤其是绛雪,自从月华阁出来后,她便一言不发,瞧着不甚开怀。
绛玉是知晓她心里有几分痴傻心思的,平日里世子爷对她二人还算温和,可却与亲近没有多少关系。
要知晓英瑰公主派她们去伺候世子爷,是存着让她们“服侍”世子爷的意思。
偏偏世子爷总是一副冷清冷心的模样,根本没有要与收用她们的意思。
绛玉也知晓自己配不上世子爷,更不敢对主子生出半点男女之情来,只怕以后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结局,却不想妹妹绛雪是个蠢笨的,竟是痴痴地心悦上了世子爷。
“你瞎吃什么醋?不就是世子爷将那一盒最名贵的糕点送去给了表小姐吗?左不过是一百两银子,在咱们爷眼里算得了什么?”绛玉顿住步子,回身板着脸数落绛雪道。
两人已走到了北竹苑,左右也没有闲杂人等在,绛雪便撇了撇嘴,满心不甘地说:“送去别的院里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糕点,偏偏月华阁那里的如此名贵,怪道乾国公府的下人们说这位表小姐是个有手段的,怎么连我们爷都被她勾住了?”
“慎言。”绛玉上前截住了绛雪的言语,将脸色放得更沉了些:“无论世子爷要抬举谁,或是中意谁,都与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没有半点干系。”
况且绛玉心里总是不信绛雪的话,魏泱是何其高雅出尘的人物,说的难听些就是眼高于顶,连县主和公主都入不了她的眼,又何况是个无依无靠、空有美貌的孤女?
眼瞧着绛雪被她责骂得红了眼眶,绛玉也有心想放缓一下自己的语气,正要安慰几句妹妹时,后头的拐角处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细细听来,这脚步声里还有几分怒意凛凛在。
绛玉与绛雪一齐回头,便见一身茜色百蝶纹衫的梅若芙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们身后的廊角处,以及她那极其显眼的,愠怒的一双美眸。
她冷冰冰地望着不远处的绛玉与绛雪,手上还端着她亲手给魏泱煲的莲子羹,出口的话语却是藏着深切的妒意。
“你们说的表小姐,是月华阁里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