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嬷嬷本名落秋,原是跟随季惜霜进沈府的陪嫁侍女,多年来尽心扶持,两人说是主仆,其实更似姐妹。
季惜霜产下小女儿后,落了病根,身子一直不大好,是秋嬷嬷对待亲生骨肉一般日夜照顾着还在襁褓中的沈姒柔。
后来季惜霜不幸去世,沈姒柔也重病不起,钱姨娘借着掌家的机会将槿园全部换成了她的人,秋嬷嬷也在那时不知所踪。
沈姒柔隐约记得,自己在一个雨夜高烧不退,秋嬷嬷说要出去另寻大夫,此后便再也没回来。
当时季家急于带沈姒柔回渝州治病,一时顾不上询问秋嬷嬷的下落。沈姒柔身子好转后,季老夫人差人去沈府打听,沈府回信说秋嬷嬷在外嫁给了一个小商贩,钱蕙兰心软还了她奴籍,放她去过平头百姓的生活了。
季老夫人得知此事有几分恼火,一个被当心腹培养的奴婢,却在主人家最困难的时候离开,换了谁都觉得心凉。
可深思之后又释然了,人都是为自己筹谋的,古人也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甘心一辈子都是个下人呢。看在往日秋嬷嬷尽心尽力照顾两个孩子的情分上,便也没再追究此事了。
却不曾想,秋嬷嬷还会出现在沈府里头,还是这么一副困窘潦倒的模样,让人不禁猜测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进屋后,沈姒柔吩咐白雉去拿双干净的布鞋给秋嬷嬷换上,秋嬷嬷推拒着不肯穿,说外面日头大,回头晒晒就没事了。沈姒柔不同意一再坚持,秋嬷嬷这才弯腰穿上新鞋。
多年不见,秋嬷嬷老了不少,鬓角多出几缕白发,腰骨也似乎因为常年劳累落下了病,穿鞋时怎么也弯不下去。
沈姒柔心中一酸,待秋嬷嬷在白雉的帮助下换好了鞋,她吸吸鼻子问:“嬷嬷为何又回到了沈府?”
更直白的话她不忍心问出口,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何当初一去不回又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却不想此话一出,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秋嬷嬷始终低着头,让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却能看见她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剧烈颤抖的肩膀,还有死死绞在一起的双手,指甲嵌进肉里,压出道道红痕。
好一会儿,她终于哽咽地开口道:“姑娘……老奴从未离开过沈府啊!”
“什么?”沈姒柔诧异。
“那夜,老奴冒雨跑了六条街才寻来大夫,却在前厅被钱姨娘拦下了。老奴与她理论,她一气之下将老奴关进了柴房……这一关便是大半个月,直到后来老夫人带姑娘离京的消息传来,她又将老奴……将老奴强行嫁给马房的吴贵!”
“吴贵?!那个打杂的吴瘸子?”白雉惊讶地叫出了声,她从小是在沈府长大的,因着常与下人们打交道,对从前的老人都还记得一些。
“是他。”秋嬷嬷重重点头,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那个吴贵好赌又嗜酒,每每输钱或是喝多了就拿鞭子往老奴身上抽,老奴一个妇道人家打不过他,就只能忍着。好在恶人自有天收,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掉进湖里淹死了,从那之后老奴便顶替了他的职位在伙房里打杂。”
沈姒柔听罢,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她颤抖着声音问道:“那这么些事,我父亲可曾知道?”
秋嬷嬷摇了摇头,“老爷他从来不管后院的事,即便知道,怕也不会帮我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奴婢做主。那段日子都是钱姨娘在管家,她从前便嫉恨夫人对她的压制,一朝得势恨不得从前与她作对的人都痛不欲生才好。”
见沈姒柔也跟着伤心落泪,她用拭了拭眼角,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继续道:“不过还好,后来柳氏当了家,钱姨娘也就没机会再为难奴婢了。伙房的活儿累是累了些,但总算是条活路。”
沈姒柔叹息一声,哪里就真的好过了呢?
虽说从前秋嬷嬷也是个下人,但到底是槿园的管事嬷嬷,从未做过什么苦力活,吃的穿的也比一般的下人好些。
而如今,她看着秋嬷嬷那双遍布伤痕的手,想象她曾经挨过的打,眼泪怎么都憋不回去了。
沈姒柔侧过身子拭了拭眼泪,稍稍平复了情绪后对桑枝道:“你去一趟大夫人那里,就说我同她讨一个人,让秋嬷嬷回我院里当差。”
“是。”
桑枝应下,秋嬷嬷却着急道:“姑娘,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就是得知姑娘回来,来看看姑娘的,得知姑娘安好,老奴就心安了,没别的诉求。”
沈姒柔没说话,递了个眼色给桑枝,示意她立刻去办。
等桑枝出了院子,她才拉过秋嬷嬷的手缓缓道:“嬷嬷,既然我回来了断然没有继续让你受苦的道理。再说,我方回京不久,身边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如此,秋嬷嬷便也不好在拒绝她的好意,点点头应下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桑枝去而复返,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柳意浓身边的孙妈妈。
孙妈妈给沈姒柔行了礼,笑容可掬地道:“九姑娘,大夫人让我来同您赔给不是,先前并不知秋嬷嬷是槿园的老人,让她被奸人所害,白白受了那么多罪。大夫人还说日后姑娘想要什么要便是,不必再差人过去问她的意思了。”
沈姒柔颔首,“那便替我谢过大夫人了。”
孙妈妈走后,桑枝一直低头不语,沈姒柔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可有什么不对?”
桑枝想了想,奇怪道:“奴婢在想这位大夫人未免太好说话了些,若她真是如此,怎会在外头留下傲慢刻薄的名声?”
她们一行人回京也有些日子了,这些天有意无意地听到了些闲言碎语,得知柳氏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好,官家夫人们对她的评价也是贬大于褒,或多或少不愿意搭理她,这可和她们看到的柳氏大相径庭。
沈姒柔拧眉,看向秋嬷嬷,“嬷嬷,你在沈府时间长,对这个柳氏可有了解?”
秋嬷嬷已经平静不少了,她思忖着道:“老奴平常只能在伙房走动,与柳氏接触并不多,只知她虽出生商籍却并不擅长管家,自从嫁入沈府后,日日挥霍无度,一心和姨娘们争宠斗气,将这府里搅得乌烟瘴气,与咱夫人在世时相比简直是一落千丈。”
“京中夫人们本就瞧不起柳氏的出身,又因咱们夫人生前人缘好,大家看不惯她这么些年对您这个嫡女的不闻不问,更加疏远她了。至于其他的……老奴也不知了。”
沈姒柔点点头,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道:“不管这柳氏为人如何,至少在害你一事上她并没参与,嬷嬷放心,这个仇我会替你报的。”
第二日是初一,按照惯例这天府里上下都要到寿安堂给老夫人请安,事后再到前厅一起用早膳。
老夫人的病情算不上好,每日睡睡醒醒,只能靠珍贵的药材吊着。她听不得吵闹,只拉着沈姒柔在床边说了一会儿话,又问了问沈沛衙里的情况,挥挥手便让大家散了。
从寿安堂出来,沈姒柔走在最后面,四姐儿沈玉柔回头瞧了瞧她,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
沈玉柔轻摇团扇半遮面,眼尾轻飘飘地扫了沈姒柔一眼,见她今日穿了月白素缎烟罗裙,头上斜斜插了支碧玉海棠簪,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个首饰,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九妹妹,不是四姐姐说你,这里是京都,不是渝州那种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你这一身穿的也太素净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
还以为是谁家办丧事呢。
她顿了顿,继续道:“多少有些晦气,你说吧?”
沈玉柔是钱姨娘的小女儿,不仅外貌与钱蕙兰相似,就连这嘲讽人的腔调也和她的生母如出一辙。
沈姒柔面色如常,不想与之多言。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四姐姐了,幼时便处处要与她争个高低,时隔多年还是喜欢逮着机会就挖苦她,仿佛呈几句口舌之快就能赢她什么似的。
前头钱蕙兰闻言也回过身来,打量了一眼沈姒柔对自己女儿的对话颇为认同。
“是啊小九,你这打扮未免太素了些,过几日遇哥儿就要班师回朝了,届时陛下带着满朝文武在宫门下迎接,你若这样就出门了,不是要让人笑话我们沈家寒酸?外人看了,还以为是大夫人亏待你,面子上多过不去啊。这样,你父亲前些日子送了玉儿好些首饰衣裳,我瞧着你俩身形差不多,回头让人给你送些过去。”
沈姒柔淡淡一笑,“衣裳首饰什么的,我屋里要多少有多少,只不过如今实在无心打扮,祖母还病着,总不能整日穿红戴绿的到处招摇……”
说着,她饱含深意地看了眼沈玉柔,很快又收了回来,“衣着素雅些也好在佛前为祖母诵经祈福。而哥哥回京是喜事,我自然是会盛装出席的,就不劳姨娘费心了。再说,四姐姐首饰本就不多,还是留着日后添做嫁妆罢。”
沈玉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桃花红底镶边百褶裙,听出她是在骂自己不孝,顿时脸色发绿。
一直以来庶女的身份是横在她心尖的一根刺,明明她模样生的不差,却因是个庶出在外头处处矮了别人一截。就连日后自己的婚事……
能不能觅得一个好夫君暂且不提,这嫁妆还得是自己与姨娘一点一滴攒出来的。
而她沈姒柔呢,身为嫡女必然不会为嫁妆发愁,就算沈沛舍不得钱财,季家和她的亲哥哥沈知遇都会为她想办法。
这一点,是她身为庶女没办法比的,沈姒柔也正是抓住了她的软肋,才会这么不屑一顾地挖苦她吧!
“你……”
沈玉柔气得当下就要发火,刚张了张嘴,便被钱蕙兰抓住了手腕,示意她别说话。
钱蕙兰到底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沈姒柔撕破脸,只是笑了笑,莞尔道:“小九说的是,我们四姐儿心思单纯,不懂这些,但记挂老夫人的心是真的,回头我也让她吃斋念佛,为老夫人祈福。”
沈姒柔淡笑不语,没再多看这对母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