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感受感受被姑娘抛弃的心情...)

他面着日照,脸浴在光里,朦胧得像是梦中人。楚凝对上他目光,眼前如隔云雾,足下不太有实感。

“随你……去京师。”她低声重复他话。

顾临越眼里光影温煦,话再说明白:“我尚无妻妾,你在,东宫便只你一人。”

那时在山亭,她无意对他说过,不做妾。不知他是否因为记住了,才要特意向她说明。

楚凝很清楚这话意味着什么。

一场病来去匆匆,大抵是将她的恐惧和无措都烧空了,闻言,她竟十分平静。

菩提树下有位小和尚正尘扫落叶,竹笤帚沙沙拂在地面,除此,四周再无旁的声响。安静相视顷刻,楚凝垂下眼。

“你送的册子,我日日都有在临摹,”她慢慢往前继续走:“却也只是依模画样,不得风骨……想是不能学会了。”

顾临越随她踱向禅林:“要想学,我教。”

她不是这个意思。

楚凝摇头,轻轻道:“想归想,不能强求。就像京师开不成芙蓉,锦官也养不出那样美的牡丹。”

她确定,他是能懂她深意的。楚凝没抬头去看他此刻的神情,只知道身边的人沉默了。

“要受什么苦,要失去什么人,全都躲不过……”她回想净空师父的话,低眸走着:“这一席禅理还悟不透彻,但已受益良多。”

顾临越依然沉默,完全没有要深谈此话。

也不知是谁引导在先,他们颇有共识地一路就往禅林的方向去了。那时山风很温和,他们安静走着,谁都没说话。

前面便是那座四角小山亭。

楚凝站亭下,去望那飞檐的铃铛,阖上眼,铃铛轻轻撞响,那是风的声音。

那夜在这里,他写的那句“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她还记得。他说,梦是起心动念,觉悟了,就会醒。

她那时一定是糊涂了。

天色还不迟,若快些下山,想是能在戌时前回到锦官的。

“我现在……”楚凝轻声道:“清醒了。”

顾临越透出一点笑,总算是回应了她。

“求而不得,当舍则舍。”他问:“想说这个,是不是?”

她虽肯定他早明白,但听见他亲口说出,心底难免不是滋味。就好像她递出去一碗毒汤,他全喝了,还对她云淡风轻地笑……楚凝不忍,也有些悔,却是没法再回头。

话在心里反复练习很久,她暗暗吸口气,“嗯”了声:“我是要去京师,但不是和你。”

终于说出来了,她心里似轻似重,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听那位先生说,你一宿都在照顾我,还是去睡一觉吧,会累坏的。”

等你睡了,我就走。她这样想。

顾临越大抵是猜到了她的意图,但他没揭破,只静了会儿,低声道:“好。”

她们各自回了屋,或者说,是楚凝回到他的房间,他大抵是在隔壁。她在屋里静静等了小半个时辰,想确定他睡着了,再悄无声息走掉。

外面有侍卫随时候着,楚凝推开门的那一瞬,眼睛莫名有些酸涩,但她及时敛住了情绪,麻烦候在门口的人准备一辆马车送她回锦官开国公府。

楚凝还在思考如何解释,请他先不要动声张,他竟是什么都没问,也没去禀告,直接应声去办了。

顾临越并没有睡,他正坐案前执笔行书,九七站边上等。不多时,齐先生走进屋来,告诉他人走了,有侍卫护送。

他未有一丝震惊表露,平静写着书信。

“嗯。”

齐先生过去他身边坐下:“你明知道她不可能答应。”还要问她跟不跟他走。

“感受感受被姑娘抛弃的心情。”顾临越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上辈子是他放弃在先,就让她讨回去。

“也好,此时跟着我,反倒要被麻烦招惹。”他搁笔,折纸放入信封,递给九七:“送去沈家。”

九七应声接过,旋即离去办事。

齐先生轻叹:“见不得你这样践踏自己的身子,罢了,我随你回京。”

闻言顾临越点点头,笑说:“我也正有此意,想请先生一同上京,有件事,要烦请先生相助。”

*

马车速稳,戌时未至,楚凝便到国公府前。

此地于她而言,密切又疏离,半月有余不曾回,再站在这里,她仿佛真正成了局外人。

下人见了她,皆是惊诧一瞬,而后忙行礼唤声二姑娘。楚凝谁都没理,只问了父亲何在,便径直去了主苑书房。人还未到,就在长廊遇见了正要到书房的父亲。

楚伯庚想不到她会在此时回家,见她出现,愣住片刻,反应过来顿时蹙起眉,开口便是斥责:“还晓得回来!看看你自己,说不嫁就不嫁,往出走就是大半月,你是全然置家里人不顾啊,有为人子女的样子吗?”

楚凝的心蓦地作痛,不敢相信曾因她娘尚存愧疚的父亲,眼下如被憋急的恶虎,露出了真面目。

算了,这都不重要了。楚凝垂着眼,维持冷静。本来就没奢望过得到哪怕一点的父爱,他的感情只在权政。现在又何必介怀他态度。

“我会嫁的。”她竭力稳住颤动的声线,不卑不亢地看向他:“女儿回来只想问您一句,哥哥是被崔婉禾设计逼走的事,您知不知情?”

在她说完这话后,楚伯庚身子明显一震,噎了会儿,他目光望向别处,沉郁道:“都过去多久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避而不答,就是回答。

楚凝胸口气血阵阵涌动,强忍住质问的冲动。知道质问没用,崔婉禾果然是得了父亲的默许,她没猜错,否则她做出这样的事,绝无可能相安无事十年,总能查出蛛丝马迹的。

“行。”她哑声,闭了闭酸胀的眼睛,泛红的绝望压回去。她明白这次是彻底孤立无助了。

“明天我就上京,您安排马车到沈家罢。”

话说完楚凝就转身离开,一刻都不愿多留。如果可以,这个地方她此生都不要再来。

……

楚凝到了沈宅,她早将这里当成家了。

她一回来,就被沈老太太心疼地抱住哭,楚凝便耽搁在东苑,安慰姥姥许久。回西苑的路上,她斟酌甚多措辞,想劝服沈叙白答应她嫁,过继一事恐要害了哥哥性命,故而径自去寻沈叙白。楚凝到时,他正在书案前,手里似乎拿着一封信在看,但她没来得及多留意,沈叙白便将信折回,随手压到了一本书下。

楚凝说明来意,想他又要作出那般假严厉,驳回她所想,却不料,她该说的都说了,沈叙白听罢,眸色沉浮,只喝了口手边的凉茶。

默然良久,他道:“我都知道了。”

他没再逼,楚凝心落下来。

这是她在沈家的最后一夜,从此以往,或再无归期。

翌日,天微微亮,国公府的马车便等在了沈宅大门外,看来的确很是迫不及待。

锦官城内无人不知,楚家姑娘就要嫁到皇家,做那尊贵的六王妃了,都在艳羡着。

只有沈家此时并不十分喜庆。

沈老夫人湿泪悲痛地含在眼眶里,倒是楚凝不哭不闹,百般温顺。

“舅舅呢?”楚凝往门里望,不见他人。

沈老夫人忍了忍眼角的酸意,牵出一抹笑:“他怕是见你走,要哭,不敢来了。”

楚凝眼角的期冀悄声敛去,眸中笑意却不改,撒娇着嗔怪:“都不来送送我,当着我的面哭有什么可丢人的。”

“二姑娘嫁入王府,自然会被好生伺候着,沈老夫人无需忧心。”顾昀澈便在这时不急不徐从马车里步出。

他怎么来了?楚凝蹙眉。

顾昀澈见她意外自己的出现,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弧走过去:“我就是为你离京的,你能想通,我自然要迎你一起回。”

他越是说恭敬的话,越令人心中发憷。

楚凝知道他非善茬,虽不舍,但更盼着他快些远离锦官,远离沈家,不言不语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