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氏(顾四爷)

楚凝双颊倏红,动了将面纱戴回的念头。

她感觉出男人字眼间的温情,细细微微地延绵进思绪,诱导她去想——她的存在,于他而言该是有些特殊的。

可这意味着什么,她又非三岁孩提,心底里多少有计较。

楚凝指腹磨在扇柄,一时忐忑地说不出话,想佯作未听清,含混过去便是,岂料身边人同样无声,全然没有往下带带话的意思。

这一段路走来出奇安静,沉浮在满园芙蓉娇香中,气氛越显得不清不楚。

“我也不是……随便就跟人出来的。”她不得已轻轻出声,想打散萦绕彼此间的氤氲香雾,暗暗吸气,承认道:“过去游乐,都只舅舅带着,这是……初次。”

从五岁那年哥哥被遣至关外后,她仅存的快乐只在沈家。崔氏揽管中馈有方,楚曜通爱惹事,却得父亲惯纵,一家三口日日上演事和万兴的桥段。楚凝常觉得自己只是戏外人,国公府她感受不到任何情分,总往沈家跑,或是闷在自己苑里,甚少像旁的姑娘,喜欢结伴去逛白玉堂和香粉铺,逞论是和男子相处。

不过楚伯庚这人极要颜面,当年原配丧期方过便续弦再娶,已招尽口舌,故而在对待她这嫡女上,吃穿用度倒是做到了绝对的体面,以至她孤身,府上也不敢有无礼她的。也许,其中还存着对发妻的羞愧。

但也只这样而已了。

她缺失的情感都不能被弥补上一星半点,反而父女的亲缘突显得那样空洞虚无。

所以,在哥哥和沈叙白以外,有个男人没来由,也不有图谋地对她风度绅和,女儿家尚纯的心思便如湿凉的炭火突然被烧暖,轻易生起新鲜和亲切,但亦有那么些因生疏的却步。

她垂着眼,跟随他步调,慢慢往前走。

其实顾临越道出那句后便悔了。

今日岁园全是他私心使然,自己心是如面明镜明白照着,不宜太密再误她终身,可做的事,说的话,却又是另一回事。

“你愿意,我也能陪”的话不可再说,顾临越略顿,不动声色含起笑:“说来是我欠考虑,哪里能让楚二姑娘领我游园。”

楚凝回过头:“怎么不能?”

“你还龄幼。”顾临越唇边仍有淡淡笑痕:“我就这年纪了,不懂小姑娘思量什么,在一起,你应该会闷。”

这一说,楚凝心里莫名有些堵。

他的话隐隐像在定义他们的关系,如王母娘娘用簪子一划而现的星汉,彼此间忽然有了天堑鸿沟般难跨的年龄阻隔。

可他至多再年长一个她,又不是到花甲古稀,能做她祖父的年纪了。

“我有十五……”她低声道:“不小了。”

她不知为何要还要刻意强调,想说便说了。

顾临越的笑随之泛深略微。

“也没觉得闷,太闹不好。”楚凝小声又道。

再年少些的公子她都没深交过,跟谁一块儿更闷哪里有比较。

若是比照沈叙白,他确要话淡些,不过他容貌过分亮眼,堪如绮丽的落霞,虽是个深沉清寡的人,却迷惑得让人看他不清。

那大抵是一种不张扬的风流。

总归她感觉,还是挺好的。

顾临越话是没说,笑意倒又加深了。

并肩走的人安静无声,楚凝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侧颜线条流畅,完美到极致,薄唇轻轻扬着,应该是愉悦的,在她说完这两句话后。

楚凝悄悄低回目光。

后一瞬,她突然想起前两回都忘问他的名字,但不好直接开口,那太冒昧了,偏她好奇重,不是很甘心对他一无所知。

“你始终知晓我出身,可你的身份,我不甚了了,这样好亏呀。”思来想去,她拐着弯去试探。

小姑娘呢喃时,天生含着软意,纵有小小的不满在里面,出来的话却都绵得和撒娇似的。

听着这样的声儿,心肠还怎么硬,怕是她问什么,男人都要不过脑地全答了。

显然他的护卫生了这般忧虑。

跟随侧后方的九七观了眼主子神色,暗声提醒:“爷……”

略是被这位忠诚的手下惹得后怕了,楚凝瞬间领悟到,握扇的手忙不迭挥一挥:“我说笑的,不是非要知道。”

他们京师来的贵人,背后多少牵扯着人和事,身份敏感,露行踪要招引麻烦,不方便告诉,她当能理解。

清池在数步开外,就要走到,楚凝敛目,偷偷鼓了下脸颊,不打算再问了。

她步子虚,每一步都没踩实。不敢踩实,怕自己有任何一丝近似忿忿不平的动静,让他误会。

“我姓顾。”他声音和缓,算是答了她。

未料他会回答,楚凝愣了一愣,惊诧盖过欢喜——他的姓氏,竟是国姓。

在他的身份上,她骤然间产生诸多猜忌。

这个男人貌倾冠玉,姓顾,也是一身病体……可念及眉山那时,明予主动告诉她,他只是京师贵客,来探访故友而已,总不能是特意忽悠她?皇帝当年初登大宝,为固根基向下赐姓甚多,或许他只是其中的勋贵之后?

且他身份若真不寻常,不见得她一问,就轻易留下蛛丝马迹。

楚凝看他一眼。他神情十分平静,太过从容,反倒让她多疑不起来了。真实的他仿佛都在皮下骨血里深藏,她的眼睛穿不透,而只要他说,她的思绪就能莫名被牵着走。

古有妲己惑君心,原来男人也可以是祸水的……她慢慢就走了神,在想,他这样的人,若有心要诱哄一个小姑娘,该很容易的,是不是?

她沉默久了,顾临越偏过头:“怎么?”

楚凝倏地醒神,因自己荒唐的遐想而局促:“没有,你……”你从前都是怎么哄姑娘的?

幸亏心里想的这话及时刹住。

见她鼻尖不自然漾红,他问:“我怎么?”

别再问了……楚凝暗暗嗔怨,慌兮兮连摇几下头,岔开话:“家中你排到几?”

安静片刻后,他回答:“四。”

楚凝应下,思忖着,他这年纪,她来称呼公子不是很合适。那便唤他……

“顾四爷。”她清嗓细腻,朝他轻轻颔了一颔,这回算是正经相识了。

他笑,配合地“嗯”了声,随她高兴。

冠上一个确切的姓氏后,迷雾薄了,他整个人都变得真实。先前因年龄而搡远的距离,悄然之间又被拢近。

两人一来一往,气氛像牵了丝,黏连着。当局人不自知,局外的却是感受得清晰。

譬如云萝,双手端在身前又捏又揉,思虑这二人的事倘若传出去,姑娘的名声可如何是好,无人再敢聘娶还是小的,怕就怕那位宣王爷怪罪……

而九七扶着腰畔的剑,神情是比她要镇定。

到底跟了顾临越这么久,过去在皇城,主子都是浸在胭脂笙歌里的,哪怕是病中都不忘将戏做足。那些扑朔迷离的荒唐事,一经散播,便成了桩桩春思荡罗帷的逍遥情.事,又是“病卧红绡簟”,又是“鸳被夜不休”。

九七司空见惯,他明白,如此于主子是称心如意。

主子的尊位在那儿,若不做这些以假乱真,病就病了,真三天两头安心卧榻调养,那么多欲望夺占鹊巢的势力必然会沉不住。

宫墙之内是一片无望沧海,水面抖着碎金子,那是场面风光。百川终归海,平静下的汹涌暗潮,外面人又何尝能体会。

他惹这一身风流债,迷着野狼们的眼,叫他们时刻提高胆,不敢轻易妄动心思。

亲身伴他踏过这么多年的斩棘,唯独三月前那场病,他几近弥留,做表面功夫的力气都无了,着实让人惊心动魄了一回。除此以外,他都是这么在醉生梦死中过来的,何真何假怕是自己都分不清了。

要说他动真情,溺在了谁的温柔乡,九七最是不信。主子的真心早在薄情里寒透了,他有的,恐理智剩余。

但九七不得不承认,这位楚家姑娘还真是有本事。明小少爷劝到口干都说他不动,眉山亭前她云淡风轻一句,主子竟就愿离山移玉锦官了。

他甚至都分不清主子此刻的笑容是发自内心,还是一如既往在逢场作戏。

淡定归淡定,说一点没愁是假的。

九七思绪正远,忽闻前头的楚姑娘一声清润,柔柔地同主子说“这便是三醉芙蓉”。

顾临越被她的指尖引着,抬头去瞧那池边的几株芙蓉树,见得粉盈盈的花朵簇满枝头。

“何为三醉?”他迎着暖阳,修眸微眯。

楚凝将团扇横到眼睫上,遮着阳,也去欣赏那满枝的芙蓉花:“其色日有三变,晓时为白,隅中转粉,等到日沉时分,会深至绛红,故称三醉。”

“这时辰已是全粉了,”楚凝有些可惜,她出门无法再早,不能带他看看白的:“不过粉的要美,就像……”

她沉吟半晌,没想出如何表达。

“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顾临越嗓音舒缓,一面慢慢道着,一面低眸,目光落回她脸上。

也许是有了“见花想容”的心境。

醉芙蓉浴着光,她人也浴在光里,团扇覆下一小片阴影在她面容,靡颜腻理,晓妆浅酡。她云鬟簪着金丝凤蝶钗,被照得灿闪闪的,杏荷裙裳裹着婀娜身姿。

她一笑,小小的明珠耳铛在轻晃。

“嗯!”楚凝眼睛豁亮,这样形容刚刚好。

她移开团扇,仰起的小脸偏一偏,偏到他那边,以目回应。那红润的嘴唇还挂有笑意,盈盈相望便如添一抹旖旎风光,这样对视着,又是玉郎娇娘……

两人站得足够近,正派是正派不起来了。

顾临越忽然不想再说任何,眸光垂凝着,见她粉黛轻薄,能清楚窥得双颊慢慢晕出浅红。

不知是被暖阳照得热了,还是被瞧烫的。

终归这一时、这一刻,他只想这般好好地看她一看。

上辈子,似乎都没如此静下来认真看过她。

到底是没那个缘。

人被笼在他的目光里,楚凝手上的团扇空悬在耳畔,迟钝地滞住了。

男人的注视太直白,她呼吸不由放缓。

那日云萝讲说,他看她的眼神一点儿不清白,当时她不以为然,可眼下……她争辩不得。

他在看她,看得那样明目张胆,眼底偏又不含一丝冒犯,像温风,坦坦荡荡地来,吹得人昏昏欲睡。

上空恍惚响起一道不知名的“噼啦”声,转瞬即逝,她却蓦地清醒一些。

“京师有吗?芙蓉。”楚凝心窝阵阵跳,只能磕巴地开口说话,假装去看风景,顾不得声源何来。

顾临越任她目光逃开。

“不曾见过。”他轻声:“今日一比,牡丹确实落俗了。”

楚凝模糊应了声,瞧瞧池里的水芙蓉,又望望枝头的木芙蓉,没骨气像方才那般和他相视。

再多看一眼,她的脸就要蒸透了。

那一声如信号的隐晦砰响后,九七旋即消失不见,不多时又再回到顾临越身边,附他耳悄言了两句话。

顾临越面未改色,眸中探不出喜怒。

他似乎从不偏激,或者说,是他擅藏情绪,你看到的,永远都是他想让你看到的。

“晌午了,来时见到园中有间小宴居,菜品裕善,挑你喜欢的,我稍后便来。”他含笑对她道,语气寻常。

楚凝微愣。

这是让她先去?那他呢,要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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