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许捧着药匣子坐到裴瑾舟的身旁,她见桌子上的两盘牛乳桂花糕一动没动,有些惊讶。
“嫂嫂不是饿了吗?是牛乳桂花糕不合胃口吗?”
裴瑾舟侧着身子瞄一眼知许懵懂的脸,他哪里是饿了,只是随口找个理由想进来坐一会儿罢了。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冒出这个想法,鬼使神差的。
“牛乳桂花糕,我只吃八里坡外苏记家的,入口即化,软绵香甜,别家做的不堪相比。”
那还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徐达出宫办事回来,偷偷带了一包牛乳桂花糕,那是他第一次吃到那么好的东西,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甜。
出宫半个多月,也不知道徐达怎么样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被太后骂的狗血淋头,又躲起来抱头痛哭了吧。
“嫂嫂喜欢苏记的?我也喜欢!”知许歪着头,铃铛响了响,一脸欢喜的看着他,“我做的这些桂花糕确实不如苏记的,嫂嫂莫急,我这就差人去八里坡买回来。”
“等,等等。”
裴瑾舟又瞥一眼桌子上的牛乳桂花糕,眉角一挑。
她做的?
裴瑾舟伸手在盘子里挑了一块品相最好的,塞进嘴里,那就勉为其难的尝一口吧。
“嫂嫂不是只吃苏记的吗?”知许茫然的望着他。
“......我苏记的吃腻了,今天就想换换口味,不行吗?”裴瑾舟不自觉的又拿起一块牛乳桂花糕,放进嘴里。
区区一块桂花糕,怎么会这么好吃!
甜而不腻,松软绵密。
知许见他喜欢,赶紧将那两盘桂花糕推到他的手边,“那嫂嫂多吃一些。”
“你方才去哪儿了?”裴瑾舟嗦了下手指,又拿一块。
“......没,没去哪儿啊。”知许摸了摸头上的小铃铛,声音小的像猫儿似的,“就去金麟街转了一圈。”
这么晚,她一个人去逛夜市?
裴瑾舟看了她一眼,咬一口手里的桂花糕,“你怎么还会做这些东西?”
像燕家这种一顿晚饭都要摆宴席,上整整六十六道菜肴的,想吃个桂花糕花点铜钱差人去跑腿儿就是了,何必自己花功夫去做。
知许打开手边的药匣子,仔细拿出一个扁圆形的盒子。
“看书学的呀。”
知许打开盒子,指腹沾了一些里面的药膏,轻轻的点在裴瑾舟的脸颊上。
裴瑾舟咬着桂花糕先是一愣,然后嘴里“嘶——”的一声。
“你往我脸上抹什么?”
她的手指软软的,指尖上的药膏又是凉冰冰的,点在自己的脸颊上,就像是鹅毛拂面,弄得他整个人都痒痒的。
裴瑾舟紧张的身子向后一闪,却不想知许直接上手按住了他的脸。
浑身一颤,手中的桂花糕被他捏断,掉在地上。
“这是消肿的药膏,嫂嫂莫要乱动。”知许低头,认真又小心翼翼的在他被打的地方涂着药膏,“我会做的东西可多着呢,什么枣泥糕呀,芙蓉饼,木薯圆子,我都会做,自己做东西吃才有家里的感觉呀,嫂嫂若是喜欢我就做给你吃。”
裴瑾舟仰着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知许。
小姑娘好像很怕痛到自己,每一下都无比的轻柔。
脸上的药膏是冰凉的,耳边的铃铛声,却让他心里热热的。
裴瑾舟凝视着她专注的目光,脱口而出一声:“......好。”
知许手指停在裴瑾舟的脸颊上,一歪头,与他四目相对。
“嫂嫂......”知许双手捧着他的脸,眨一下眼,“你的声音怎么了?”
糟糕!
裴瑾舟猛地回过神儿,推开了面前的知许。
他扶着桌子,弯腰“哐哐哐”的咳嗽几声后,又重新夹着嗓子,矫揉造作道:“还不是你的桂花糕,齁嗓子!”
差点漏了陷!
裴瑾舟抖着手给自己倒一杯水,仰头灌下后,将面前的两盘桂花糕推得远远的。
该死的桂花糕,乱人心智!
裴瑾舟抬起手臂擦着嘴边的水渍,却见小姑娘还是一脸震惊懵懂的盯着自己看。
他心虚的眼神躲闪开,四处看来看去后,落在知许的手心上。
裴瑾舟抓起她的手,将掌心翻向自己。
“啧,你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吧。”裴瑾舟抓着她的手,在知许的眼前晃了晃,“都多少天了,谁家姑娘的手心像你这样?我给你的药膏呢?”
知许歪头眨巴着她的杏眼,“什么药膏?”
裴瑾舟瞥一眼她湿漉漉的小鹿眼,低头在她的药匣子里翻来翻去。
“果然被她匿下了。”裴瑾舟白眼一翻,低头盯着知许,“你身边那个丫鬟,手脚不干净,几天前,我给她一瓶药膏,让她拿给你用。”
“嗐,一瓶药膏而已。”知许抽回手,在药匣子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在自己的手心上,“你看,这不就好了嘛,我的这些药膏也是很厉害的呢。”
裴瑾舟看她傻乎乎的笑着,蹙起眉头,正经道:“她今日敢拿你一瓶药膏,明日就敢偷你金银珠宝,后日,就敢卖主求荣。”
知许将小药瓶放回药匣子里,梨涡浅浅的笑道:“嫂嫂和阿兄果然是心有灵犀,天造地设的一对呢,这话阿兄也说过,一模一样的。”
“不要打岔。”
知许抬头迎上裴瑾舟认真的目光后,缓缓低下头,垂着眼帘。
“我知道,银杏她偷拿了很多东西。”知许抠着手指,难过的嘴巴噘了一下,又抿起嘴巴,长长的吐了口气,“我又不差这些,她拿走一点,我再添置,也没什么的。”
“呵,你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下凡不成?”裴瑾舟听完她的话,气不打一处来的抱着手臂转了一圈,然后一脚踹在了桌子腿上,“在身边养一个贼,有钱没地方花是不是?”
知许看着他莫名其妙生气的模样,木讷的点了一下头。
“可我就是有很多钱啊。”知许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真挚的说,“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补上银杏拿走的那些东西,很容易的。”
裴瑾舟心里“咯噔”一声。
他僵硬的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平复了许久才喘上来一大口气。
这就是首富家的日常生活吗?燕家到底有多少家底啊?!!
不行,他裴瑾舟堂堂九五之尊,还说服不了一个黄毛小丫头?
裴瑾舟扭头搬来一个小凳子,抬起左腿,大咧咧的踩了上去。
他左手拍了一下弓起的膝盖,胳膊肘一拄,大拇指指着自己,吊儿郎当道:“知道你嫂子我,在吃人不眨眼的乡下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知许上下打量他一圈后,摇头。
“别人对我一分好,我便还他一分,从不欠人恩情,但倘若对我一分坏......”裴瑾舟大拇指在自己脖子上一划,阴笑着,露出了他的虎牙,“我就打到他跪在地上,叫我爹!”
“叫你爹?”知许一知半解的琢磨了一会,问道,“为何不让那坏人叫你娘?”
裴瑾舟大腿一抖,咳嗽了一声。
“......那不是重点,不重要!”他激动的拍着手,“重点是,不吃亏,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不做赔本的买卖,你身边的那个银杏,在你的账本里就等同于一个亏字。”
“可是嫂嫂,天下万物,也不只有盈和亏呀。”知许仰着头,一脸的倔强,“而且一时的亏损,不代表她会一直亏下去,只要我找出问题,解决问题,说不定慢慢的就会转亏为盈,阿兄告诉我犯错并不可怕,只要直面它,改正它,一样会有好的结果,我相信阿兄的话。”
只要她不放弃银杏,好好教她,一定会是好的结果。
“你哥哥错了,这天下间没有那么多的说不定,也没有那么多的转亏为盈,只有及时止损。”裴瑾舟的手握住他腰间上的玉坠子,原本吊儿郎当的脸变得冷漠,“坏了心儿的东西,必须挖掉,你所有的善心和怜悯,只会成为滋养他更快腐烂掉的养料而已。”
在微弱的灯火下,裴瑾舟的一张脸阴暗的可怕。
知许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自从嫂嫂进了燕家的大门之后,她贪玩、刁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在意别人的怎么看她,也从来不把任何东西、任何人放在眼里。
嫂嫂这样认真又上心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可是他这个样子,知许又觉得好害怕。
知许起身,小步走到裴瑾舟的身边。
“我不放弃她,就还有一丝机会,我若是放弃,她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知许伸手扯了扯裴瑾舟的袖口,“银杏只是有些贪欲,并非是十足的坏人,我相信会教好她的,我相信的。”
裴瑾舟低头看着扯着自己袖口的粉嫩小手,再一点点看向她的脸。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样清澈又真挚的眼神,他在宫里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上一次见,还是......
裴瑾舟眉头一皱,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头疼得厉害。
他扒拉开知许的手,系紧了身上的外披,转身朝门外走去。
右脚刚踏过门槛,裴瑾舟侧过脸看着知许。
“小恶终成大恶,我言尽于此,你自行考量。”说罢,他就大步走出了姝香阁。
......
“太子弟弟,我一定不会再犯糊涂了,你信我。”
“太子弟弟,我们从小就在一处,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只是一时糊涂,今后再也不会这样,我发誓,我发誓。”
“太子弟弟,我哪里做错了,哪里做的不对,你教教我,我全都会改正的,让我留在宫里,留在你身边,让我帮你。”
......
裴瑾舟蜷缩在床榻上,抱着自己的肩膀止不住的发抖。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可仿佛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压抑不住的窒息感让他透不过气,也睁不开眼。
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将浸湿了他的发丝,凌乱的黏在鬓边,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
眼前的朦胧一点点被鲜血浸染,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努力的喘着,整个人止不住的发抖。
救我。
谁来救救我。
突然,裴瑾舟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身子离开了床榻。
嘴边温热的汤药,一点点灌入口中,顺着喉咙而下,窒息感缓缓消失,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刺眼的光亮让裴瑾舟睁不开眼,他吃力的抬手遮挡在眼前,试着睁开双眼。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裴瑾舟惊诧的微张了张嘴巴。
“......班,班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