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枕云楼

“四姑娘一回来,就和四姨娘说要和孟家退亲,至于是什么原因,四姑娘没说,老奴也不清楚。”艾嬷嬷收好药匣子,小声,“四姑娘也没和大夫人说过吗?”

宋婉仪回忆片刻,摇头。

“知许虽在我那里,却到底不及血浓于水的亲娘,她有什么话也更爱同平戈说。”

“老奴是看着四姨娘长大的,后来又跟着她一起进了燕家,虽然四姨娘现在病着,但老奴看得出四姨娘并不想退这门亲事。”

艾嬷嬷苦恼的望着宋婉仪,谨慎道:“老奴知道,大夫人是心善之人,便有话直说了,大夫人是知道的,四姨娘和孟家家主的关系,这门亲事因此而结,却不可轻易因此而断啊。”

宋婉仪面色凝重。

钱玉蓉的父亲,曾是上陵有名的富商,生意遍布大端南北。

那个时候的燕百万还是一个叫燕大壮的毛头小子,是御史中丞府里最下等的奴才。

但这个人人喊打的下等奴才,却带着御史中丞的嫡女私奔了,让整个御史府沦为奉都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因为钱家经商有道,想拜师学艺的商贩几乎能踏平钱家的门槛。

但钱玉蓉的父亲都以缘分不到的名头拒绝了,整个钱家门下,就只有一个和钱玉蓉青梅竹马的小徒弟,也就是如今孟家的家主,孟行殊的父亲,孟庭生。

再收燕百万为徒,也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和燕孟两家的娃娃亲一样,孟庭生也是钱玉蓉父亲一眼相中的女婿,所以才愿意倾尽毕生所会,将钱家的生意之道传授给他。

只是后来,钱玉蓉爱上了燕百万,孟庭生也因情伤难愈,在家里的安排下,草草成了亲。

这段未果的姻缘,便传给了他们的下一代,燕知许和孟行殊。

这是孟庭生和钱玉蓉的意思,也是钱玉蓉父亲临死前的遗愿。

宋婉仪点头,“我明白,但婚姻大事关系到知许的一生,此事即便因缘复杂,也要仔细问过知许的意思才行。”

知许和孟家三公子的这桩亲事,钱玉蓉是为了遵循她父亲的遗愿。

孟庭生是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

而燕百万……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没有人会比她宋婉仪更清楚,四院的人也好事也罢,在燕百万那里都是被标价的。

整个燕家,至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为知许的幸福与否考虑过。

宋婉仪皱着眉头,缓缓起身。

“惠太妃出宫省亲快要回去了,让人送来请帖,邀我带着知许过几日去兰园赴会,届时孟家几个孩子都会到场,容我到时再看看。”宋婉仪回头看着艾嬷嬷,“退亲之事切不可外传,照顾好玉蓉按时服药。”

大院,姝香阁。

“姑娘,你的手还没养好呢就写写画画的,都这么晚了赶紧睡下吧。”银杏窝在竹椅上,一边打着哈气,一边往脸上涂抹着祛疤的膏药。

知许提笔,将自己写好的第三十张簪花小楷放在一旁,低头开始写第三十一张。

“明日就要去兰园了,我不能给燕家丢脸。”知许聚精会神的誊写着书籍上的诗词。

银杏合上药膏,不耐烦道:“赏花大会,比的是作诗,姑娘抄写再多的诗词也是白费功夫,不如早些休息,最起码明天人是精神的。”

“怎么会是白费功夫,熟能生巧。”

听到燕平戈的声音,知许放下毛笔,激动的起身,却被燕平戈摁回座位上。

“戌时未过,还可再练一炷香。”

“瞧姑娘这样,我都觉得累。”银杏喝一口茶,阴阳怪气道,“不如就和大家说,姑娘根本就不是天赋异禀的神童,做普通姑娘有什么不好的,何必为了装聪明这般吃力不讨好。”

听到银杏的话,知许握着毛笔的手一抖,纸上晕了一大片。

外面都说,燕家四姑娘是个小神童,小小年纪就能和男子一样在外做生意,绝顶聪明。

可只有银杏、阿兄、已故的外祖父知道,小神童是假的,绝顶聪明也是假的,她只是比别人多用功罢了。

旁人读一本书,她就要读三本,不懂的地方抄上十几遍,背下来,就像阿兄教她的一样,熟能生巧。

虽然辛苦,但唯有这样,她才能得到爹娘的一点重视,才能守好外祖父留给她的那些家产。

“银杏,奴婢要有奴婢的样子。”燕平戈呵斥她一句,“去外面候着吧。”

盯着银杏骂骂咧咧的离开,燕平戈才低头,拿走那张被知许弄晕的纸张,帮她重新换一张。

“知许,我同你说过很多次,银杏品行不端,留在你身边伺候不妥。”

“银杏哪里做的不对,我教她便是。”知许翻了一页诗词,重新提起笔,“是我把她带回来的,我就要对她负责。”

知许仰头,朝着燕平戈眉眼弯弯一笑。

“用人不疑,这是阿兄教我的。”

“为兄也教过你,疑人不用。”燕平戈不苟言笑的摸了摸她的头:“也罢,你用得顺心就好,但毕竟是外人,也要记得小心提防。”

知许乖巧的点点头。

“可是阿兄,我还是怕明天做不好,我要是像阿兄一样聪明能干就好了。”知许有些忧伤的叹口气,马上神采奕奕的看着燕平戈,“还好明天有阿兄在,只要阿兄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望着知许信任的目光,燕平戈眉头一蹙。

他沉默一会,开口道:“明日兰园......哥哥不去了。”

“为什么?”知许不可置信的仰视着燕平戈。

琢磨了一会,知许才放下毛笔,拽着燕平戈的袖口,小声道:“阿兄要回去了吗?”

见燕平戈点头,知许一下子难过起来。

“阿兄不是才成亲不久吗,怎么就要回去了呢。”知许抓着他的袖子,低头抽泣一下,哽咽道,“......我不想阿兄走,我舍不得。”

燕平戈看着她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既心疼,又怜爱。

他摸了摸知许的头顶,安慰道:“我的知许长大了,即便哥哥不在你身边,也要学着独当一面。”

他知道知许身为庶女,在燕家的许多不易。

所以打小他就把知许带在自己的身边,教她识字、读书、打算盘、做生意,同龄姑娘家还在闺阁里煮茶刺绣时,知许已经可以查出二十年老管家的错账了。

外面的人自然是不清楚知许从小到大下过的苦功,只道她是小神童,是天降智多星,对于那些口口流传的称号,燕平戈也并没有想要阻止的念头。

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不在她身边时,有这些东西加身不会遭人白眼,不会受人欺负。

一想到这里,那个不安分的种子在燕平戈的心里萌了芽。

“临走前,有件重要的事情,为兄要再三嘱咐你。”

注视着知许认真的目光,燕平戈谨慎道:“黄姑娘,你要替为兄照顾好,不可有任何闪失。”

知许小鸡啄米般点头,应道:“阿兄放心,我定不会让嫂嫂受半分委屈。”

燕平戈眉头依旧紧蹙。

裴瑾舟不给别人委屈受,就不错了。

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燕平戈摁住知许的肩膀,话语又严肃了几分,“也不要离他太近,他若是想与你亲近,不对......”燕平戈摇摇头,这话实在不知如何说出口,“就是不要离他太远,但也切不可同他亲近,你明白为兄的意思吗?”

看着燕平戈这幅语无伦次的样子,知许捂着嘴巴噗嗤一笑。

“果然,只有嫂嫂才能让阿兄这般上心,嫂嫂交给我,阿兄就放心吧。”

“我并未同你玩笑。”

知许是他带大的,他自然放心。

让他不放心的,是那个不学无术又纨绔的裴瑾舟。

燕平戈摸不清裴瑾舟赖在这里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实在是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那个小皇帝会对知许下手,可这事又不能让别人知道。

燕平戈实在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句:“有难事就和母亲说,若是不想同母亲说,就去找你孟二哥哥,他定会帮你。”

再三确认知许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燕平戈才稍微松一口气。

临走前,他手指敲了敲知许抄错的一个字。

“知许,专注!”

裴瑾舟晚上偷喝了好几杯参茶,结果才睡没一会,就开始闹腾起夜。

男扮女装着实麻烦,夜里找个如厕的地方,都要偷偷摸摸的。

裴瑾舟借着月色,看着池水里自己的倒影。

一头墨色长发随意的披肩而下,未着点缀,脸上没有表情时凉薄又傲骨。

他本就男生女相,男人明显的喉结在他身上也并不算突出。

因为生的好看,裴瑾舟小时候没少受到冷嘲热讽。

如今,倒成了可以掩饰他身份的长处。

裴瑾舟冲着池水中的自己得逞一笑,尖尖的虎牙,痞气十足。

余光处的几点光亮吸引住了裴瑾舟,他转身看向池子另一头的姝香阁。

已过丑时,姝香阁里依旧灯火通明。

翠微苑是宋婉仪辟给燕平戈的地方,虽在大院里,却远离宋婉仪的住处,给了燕平戈独处的空间。

翠微苑里有四间厢房,均临池而建。这段时日,裴瑾舟霸占了燕平戈原本的写春阁,把他赶去了东侧的芝兰阁住,住进来才知道,他这间写春阁的正对面,是燕平戈单独留给他妹妹的住所。

裴瑾舟裹着外披,站在姝香阁的窗外,看着里面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的知许。

小姑娘本来就个头小,往那里一趴,远远的看着就是软绵绵一小团儿。

屋外的凉风一吹,就见知许“噌”的一下从桌子上爬了起来,睡眼惺忪的模样,脑门上还印着一块干涸的墨迹。

裴瑾舟偷看着她胡乱抓着自己头发,使劲睁大眼睛,拼命清醒振作的样子,噗嗤一笑。

“不行,不可以睡,勤能补拙!”知许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双手用力的撑开眼皮,“……可是,读了第四遍,为什么我还是背不下来。”

裴瑾舟靠在窗户外,环抱着双臂,小声吹着口哨。

一脸坏笑。

“小神童啊……嘁!”

裴瑾舟还沉浸在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秘密的喜悦中时,身后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肩膀。

“黄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