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08章 相看

因着是姑娘家的闺房,岑伯便未曾进来。

“是!”他隔门拱手作揖,面上笑容慈祥,“老太爷请您过去书房见他。”

沈阅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出门。

此时天色已暮。

冬禧提了灯笼,走在前方引路。

主仆一行去得四喜堂院里。

因为老爷子平时在书房滞留的时间比较长,是以闻老夫人在世时,就将这院里除了堂屋之外采光最好的那个暖阁改造成了书房,又特意扩宽了窗户。

暮色沉沉,夹着初春时节的夜风,窗纸之上映着一个略显佝偻的影子。

沈阅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顿。

然后,等岑伯开门之后,她便径直走了进去。

彼时闻太师正站在一排书架前面,忙忙碌碌的似是在找什么书籍的模样。

他年纪大了,这样昏暗的灯光下,眼神不怎么好,就身体稍稍前倾,脸孔几乎凑到了那些书脊之上。

沈阅归家之后这两天,时常会被她的那个噩梦困扰,想到她这外祖父可能没剩几年阳寿了,心里就酸涩又堵得厉害。

“外公。”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朗,快走两步过去,“您要找什么?我帮您。”

其实方才岑伯开门时虽是放轻了动静,却也还是发出了声响的。

闻太师并不耳背,他明明应该有所察觉,却显然是心不在焉……

此时他骤然转头,才刚发现了沈阅。

老人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几分。

“哦,没什么要紧的,我晚些时候再找。”他说。

看见他鬓角的斑白和脸上的皱纹,沈阅却是眼眶一红,蓦的跪下,先庄重给他磕了个头:“是外孙女儿不孝,应当早些回来承欢膝下,陪伴外公的。”

“快起来,回来就好。”闻太师亲自弯腰将她扶起。

声音……

细听之下也有几分滞涩。

沈阅吸了吸鼻子,转而扶了他,一起走到窗根底下的椅子落座。

丫鬟没有进来奉茶。

闻太师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这个游走朝堂数十载都游刃有余的当朝太师,此时面对自己的外孙女,神情却是委顿迟疑,表现的欲言又止。

沈阅望着他浑浊的双眼,心有不忍,率先打破沉默:“祖父叫我过来是因为皇后娘娘传召我明日进宫的口谕吧?孙女儿头次入宫,心中也多有忐忑,您有话便嘱咐我吧。”

看着眼前小姑娘落落大方的言谈举止,闻太师突然有了瞬间的恍惚。

从沈阅的脸上,他依稀看到了英年早逝的唯一女儿。

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旧事袭上心头,老人的喉头不禁哽咽。

但他极快的调整好状态,开口也甚是直白:“我叫你过来,的确是为了明日进宫的事,不过那件事倒是其次……”

他语气迟疑了一下:“今年太子殿下就及冠了,年前陛下与我提起,说是想要将你聘予太子为妃。我当时没应,现如今皇后娘娘召见,必然也是为着此事,想要当面见见你。”

婚嫁之事,向来讲求的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换个人家,遇上这样几乎是天上掉馅饼、可以攀龙附凤的大好事,怕不是得欢欣鼓舞,立时便当场应下谢恩的。

闻太师说这话时虽然看上去镇定,沈阅还是看清了他眼底的迟疑与矛盾。

想也知道,她外祖父这句轻飘飘的“当时没应”是顶着多大的压力为她争取来的。

沈阅心间升腾起一片融融暖意。

她望着灯下和蔼的老人,抿了抿唇,既没有表现出吃惊也未曾惶恐,只是思忖着很认真问了个直切要害的问题:“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他的无论正妃还是侧妃人选都务必要慎重考虑。虽然外公您位居一品,闻氏一门又口碑斐然,可孙女儿我毕竟不是姓闻的。我有些不明白……宫里为什么会选我?”

这件事,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的。

闻太师嘴唇动了动。

“娶妻娶贤。”他说,“大抵就是因为我闻氏一门从不争权夺利,皆是纯良之臣,所以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最大限度的免去争斗,叫太子未来的后宫安稳平顺。”

朝堂势力与后宫势力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有权有势人家的贵女一旦进宫,并且身在高位,前朝后宫都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争端。

宫里柳皇后的出身就不是很高。

但是皇帝爱重她,她就愣是稳坐中宫之位,荣华显贵,从未动摇。

闻太师这话说的的确在理,沈阅却不能完全信服。

她且在犹豫斟酌之时,闻太师已经又再开口:“此事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咱们闻家也不是攀龙附凤的人家,俗话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若没这个意愿……明日就不要进宫了,我会上书奏禀陛下,说你长途跋涉身体不适,推了就是。”

届时,帝后自然也就明白了闻家的意思。

沈阅的确是没有半点想要嫁入东宫的意愿,可拒婚皇室兹事体大,何况——

还得是要闻太师出面,以闻府的名义替她去出这个头的。

古往今来,可还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脸面脾气,去公然拒婚皇室的。

沈阅心中忐忑之余,终于还是咬咬牙,坚定的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总不好公然抗旨,我还是去一趟吧。”

她这话说的含糊。

闻太师便懂——

对这门婚事,她心中是有所犹豫的。

不过小姑娘家家的,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忐忑迟疑都正常。

老人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嘱咐了一些她进宫要注意的规矩。

沈阅认真谨记,一直到闻大夫人叫闻成简过来喊他祖孙二人用晚饭,她才陪着闻太师去了饭厅。

是夜回房,沈阅早早便洗漱好上床歇下了。

宫里的一些礼仪规矩,她大概都知道,并且依着梦里的提示柳皇后对她一直都是很满意很不错的,虽然在后来秦绪废了她时对方也没有太过维护阻止,但起码明日的初见,她应该是不至于使什么下马威的。

沈阅担惊受怕这些天,现在梦里诸事的轮廓慢慢清晰,她反而逐渐调整好了心态,有了明确的思路和目标,也就不再那么没着没落的瞎恐慌。

是以,这一夜她睡得极是安稳。

但她和太子秦绪之间的可能注定就是一场孽缘,明明都已经入春,这天下半夜却是天气骤变,黎明时分更是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

不得已,沈阅清晨出门之前又多披了件厚斗篷。

因为柳皇后的口谕,只召见她一人,闻大夫人不便陪同,就事先安排好了马车和人手,又不很放心的亲自送了她出门。

彼时,路面上已经落了白茫茫一片雪。

沈阅捧着手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去到宫门外,那里已经有正阳宫派过来的女官等候。

沈阅下车与对方寒暄之后就坐上轿子,被抬着往正阳宫去。

冬禧撑着沈阅的油纸伞,有些紧张忐忑的跟着。

沈阅坐在轿子里,听着宫门在身后闭合的沉重声响……

可能是因为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个噩梦里被反复的消耗干净了,这一刻,再次被关进这个樊笼一般的地方,她却反而整个清醒冷静了下来。

只是从偶尔颠簸翘起的轿帘空隙看到外面落了一地的雪,想到梦里她后来被驱逐出宫那日的惨淡情形,她又会觉得讽刺至深。

去到正阳宫,柳皇后已经在等着了。

这位皇后娘娘的确就是她梦里的那般模样,和善热络之间又透出对她的满意。

哪怕——

她特意做了一身对方一定会反感的打扮。

柳皇后没提给秦绪选妃的事,只是像一个寻常长辈一般问了她一些琐事,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

同时,又是言行合一的好一顿夸赞。

沈阅游刃有余的应付,表现的大方得体,进退有度,这就叫她越发满意。

两人正聊着,忽听殿外一个小太监声音响亮的隔门通传:“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殿门打开。

太子秦绪披着一件银灰色的大氅出现在门前,看到的就是柳皇后握着沈阅的手,两人相谈甚欢的一副婆慈媳孝画面……

秦绪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任凭任何人乍一看去,都会觉得他是个谦和宽容之人,风度极佳。

沈阅立刻站起身来,屈膝见礼。

“怎么母后这里有客人吗?这倒是儿臣来得不凑巧了。”秦绪径直走过来,视线只淡淡瞥了沈阅一眼就自然移开了。

沈阅大概能够猜到这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就是个变相的相看罢了。

这位太子殿下也许提前知情,又或者只是被柳皇后给骗过来的,但总归柳皇后的意图十分明显。

她笑容满面的冲儿子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这是闻太师的外孙女儿,闺名叫做沈阅的,本宫记得你们幼年是识得的……前几年她回荆州替闻老夫人守孝去了,这才刚回京。本宫早些年就瞧着这丫头讨喜,就叫她过来陪着说说话儿了。”

她引荐的如此明显,秦绪还是给他母后面子的,目光复又落回沈阅身上,没表现出什么兴趣,但同样也没表现出抵触的又多看了两眼。

沈阅微垂着眼睑,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秦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是叫她隐隐觉得头皮发麻。

于是,她规规矩矩的开口:“臣女谢过皇后娘娘抬爱,今日也耽误娘娘不少时间,就不耽误娘娘母子叙话了,臣女还是先告退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在得到首肯之前她人却是稳稳地站着没动的。

柳皇后自然瞧出了她的局促,笑道:“他就是过来请安的,本宫瞧上他一眼也就是了,没什么要紧话说。”

然后话锋一转,看向了秦绪:“阅姐儿头次进宫,你既来了,就顺路替本宫送送,带她出宫去吧。”

沈阅面上表情四平八稳,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秦绪大概是不想为了这么点事驳自己母后的面子,沉默一时,居然点了头:“嗯。”

沈阅一直微垂着眼睑,仪态规矩得体的毫无破绽,无形中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柳皇后使了个眼色。

侍立在外殿的女官转身离去,片刻之后又捧了个红木匣子过来。

柳皇后道:“本宫瞧着你投缘,备了份见面礼,以后得空,常来宫里坐坐,陪本宫说说话。”

这样的赏赐,是不能推的。

沈阅跪下谢恩,领了赏。

秦绪就好脾气的站在旁边等着。

待到沈阅被人搀扶起身,他方才给柳皇后作揖告退。

沈阅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正阳宫的大殿。

女官将匣子捧出来,递给了等在殿外的冬禧。

冬禧手里还拿着沈阅的伞,一时有些诚惶诚恐,手忙脚乱。

虽然这会儿又飘起了雪,可秦绪都没打伞,沈阅也不好逾矩。

她先将雨伞接过,等冬禧捧好了匣子又将雨伞放在了匣子上面。

其间,秦绪见她们主仆未曾跟上,还很有耐性的驻足等了会儿。

等她们折腾完,他才若无其事的继续转身走了出去。

沈阅刻意落后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跟着。

等出了正阳宫大门,走在前方的秦绪突然淡淡的道了句:“以后别这么穿了。”

沈阅愣得一时。

若不是这条路上再没有别人,她甚至以为秦绪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

因为天气变化,她外面虽然临时仓促拎了件红色斗篷披着,但里面那身衣裳是特意逆着柳皇后喜好挑的。

横竖秦绪瞧不见,沈阅嘴角讽刺的抽了抽,规规矩矩道了句:“是!”

反倒是冬禧不明所以的直皱眉。

秦绪是孤身一人来的正阳宫,这会儿三人一行走了一路。

相安无事的走过长长的宫道,等到拐进了御花园,眼前视野蓦然开阔。

可是没走几步,前面的秦绪脚步却忽的顿住。

沈阅狐疑一转头——

就看侧前方稍远处的石桥上裹着一身素衣立着一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阅阅子:嘿,渣男小白花!事情搞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