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勋现在的正妻膝下已有三女一男,剩下的妾亦有所出,人丁兴旺,几位夫人争宠不断,只有容玉的生母已经过世,没有靠山。
翌日那两个时辰的念书时间,难得她的几位姐姐妹妹都到了。长姊穿上了过节才会穿的红衣裳,带着金步摇,略施粉黛,虽然只是略施,她平日里却不怎么上妆,两腮红得略有不雅。而二姊则穿着最爱的碧罗裙,脚步轻盈得好似就要飘起来。她本就肤白而少血色,今日扑了两层粉,在碧色衣裳的映衬下,更显脸色惨白。
容玉看着那一朵红云一朵绿云迎面飘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脸上的表情,招呼道:“姊姊,你们今日真早。”
眼见玄襄迈步进来,正好见到底下两张跟昨日不太一样的脸,愣了一下,望向了容玉,容玉拿起书册,遮住自己的半张脸。
长姊站起身,娇娇柔柔地开口:“赵先生可是认床,昨日都没睡好?”
玄襄一下子没撑住:“咳……不,睡得挺好。”眼前一个个都是半大的孩子,突然做出这个姿态,他简直有点看不下去。他在椅子上坐下,翻开书册:“先把昨日学的那章读一遍。”
容玉用余光瞥见边上的二哥三哥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事出无常必有古怪,料想他们今日早早来书房,必定是做了什么手脚。
可是玄襄一直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待他们把昨日学的那章读完,方才站起身,一个一个检查他昨日留下的作业。
二哥三哥的脖子都伸长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玄襄看完他们的字帖,只摇了摇头便走过了,经过容玉的桌子,只停顿了一下,弯下腰翻开她的字帖:“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既然已经读了书,字也需练得再好些。”他拿过她手中的羊毫,在宣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两厢对比,自然比她写得要好太多。
容玉连耳朵尖都发红,咬了咬唇道:“是我写的太差,以后定会好好临字帖。”
长姊见她被赵先生批评,就开口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八之前一直寄养在外面,哪有人教读书写字,她回到家里不过才半年,能学得知礼已经不易,写得不好也是寻常。”
容玉闻言,脸色更红,窘迫地看着他。玄襄侧过头,瞧见她这个模样,便把羊毫还给她,又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我适才把话说得重了,你写的字形是有了,可风骨却还没有,多临几次字帖,自然会好。”
容玉嗯了一声,又抬眼看他,只见他睫毛低垂,侧颜清隽,衣袖间隐约泛出梅花香木的味道。玄襄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微微一偏头,正好瞧见她飞快地转开目光,他的唇将触未触到她的耳垂。
玄襄只觉得唇上触感微凉细腻,微一怔神,便放开她的手,瞧着她微微一笑:“别太在意,什么事都是要慢慢来。”
二姊瞟了容玉一眼,只恨自己没把字写得再难看些:“我有很多不懂的,若私下来找赵先生解答,可会打扰了先生休息?”
玄襄负手而立,笑着看了她一眼:“自然不会打扰。”
他讲完今日要讲的课,留了一个处世之道的文题,便顾自离去。
二哥三哥早已忍耐不住,走上前摸了摸那椅子,又挤在一起往上坐,那椅子脚本已经摇摇欲坠,被这样一坐,立刻断裂。两人摔得屁股都要成几瓣。
玄襄留的文题,这群方才十四五岁的孩子自然写不出什么惊世之作来。他就是喜欢看他们交不出作业的样子。
一壶清茶,一张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消磨时光十分惬意,没有一叠又一叠等着他看的文书,也没有他急迫需要去做的事。这样清闲的日子,是他从前想都无法想的。
他下完一局棋,便见容家的长女过来,她终于换掉了那身过节才穿的大红衣裳,去掉了不合时宜的妆容。他松了口气。
“先生一个人对弈该多无趣,不如让柔月陪先生走一局?”
容勋取名都是信手拈来,若是菊花开时,便叫清菊,若无特别的景象,就按照月份来,比如柔月,也有容玉这样拆开看俗气,配上人却又相得益彰的名字。
玄襄看着她,微微一笑:“请。”
柔月执黑,他走白子。玄襄一手把玩着折扇上的扇坠,一边漫不经心地落子,只下得三十手,还未全局铺开,她便无从下手,更别提筑双关破天元。
柔月忽见容玉捧着书从庭廊边走过,便叫住她:“小八,你何不来同先生下一局?”
容玉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还是走上前,行礼道:“先生和姊姊如此有雅兴……”
玄襄侧过头,含笑凝视着她:“后面那句呢?怎么咽下去了?”
容玉瞪了他一眼,道:“只是我不怎么会下棋,若就此扰了大家的兴致,自然是不好。”
柔月急着找一个垫背的,将她推到石凳上,匆匆把棋子收回原处。
玄襄将折扇放在一旁,先落下黑子,容玉中规中矩地铺着禁着点,也不知是对手刻意容让还是别的缘故,竟也下到三十手。她站起身道:“先生承让。”
玄襄用食指中指捻着一枚棋子,轻轻一敲棋盘:“看来,你并不爱弈棋。”
容玉笑了笑:“不,只是下得太差,不好时常献丑。先生定然知道,若是不擅长,还要勉力而行,多半会受挫甚重。而这受挫,也是自找的。”
玄襄看着她:“这就是你想要交出的文题的解答?”
容玉不答,只是又行礼:“赵先生,姊姊,我先行一步,少陪了。”
柔月不乐意地嘟着嘴:“原来赵先生最喜欢小八。”
玄襄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眼中带笑:“为何这样想?”
“难道不是?”
他自是怀疑这样半大的孩子是否能懂情爱之事,笑着摇摇头:“在我眼里,你还小得很。”
翌日容玉交上来的作业,却是同她的回答大相径庭,说做不擅之事、承重挫之勇,方才能成大气候。容勋看了自然很赞赏。
玄襄只是失笑,横竖都是她最有理,见人下菜,教人猜不透她的想法。
如此日复一日,转眼便到了年关。
容府上下都忙于备年货,家里管事的几乎忙得足不沾地。容勋特意留了玄襄过年,他便也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
他这是第一回过凡间的节日。
容家的几位小姐纷纷换上红色的袄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这其中自然不会包括容玉。她穿得很厚,双手缩在袖笼里捧着暖手炉,毛茸茸的围脖中露出一张秀美的脸蛋,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最后面。
几位小姐眼见着他从回廊的另一头走来,纷纷用丝帕掩着嘴轻笑,容二小姐甚至还朝他抛了个媚眼,悄声道:“假以时日,赵先生定会为我的美貌倾倒……”
玄襄耳力甚好,闻言不由抽了一下嘴角。
容二小姐扭了一下轻盈的身躯,翩然从玄襄身边跑过,留下了一串动人的笑。
玄襄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正对上容玉的眼,她竟眼角微弯,正在微笑。玄襄停住脚步,待她走过自己身边时,轻声道:“平日里也不见你有多开心,倒是现在过年似乎变得开朗一些了。”
容玉也站住不动,仰头看着他:“先生不开心么?可是因为思乡之故?”
玄襄含笑道:“确实很想念,可是不管有多思念也已回不去了。”
“是我不对,提到先生不开心的事情了。”
“无妨。”
“先生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那里风沙很大,有戈壁,有夕阳,太阳晒在沙石上,会发出各种颜色的光。”他缓缓道,“夕阳如血,苍凉寥廓,其实也不是多好的地方。”
容玉听得很认真,甚至还露出神往的神情。
玄襄轻声道:“其实日出日落,日复一日,都十分寻常,只是一旦看不到就觉得想念。”
“即使日出日落,日复一日,可每回看都会有些不同之处。”
玄襄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笑:“也是,我从前竟是错过了。”容玉的魂魄最为纯正,即使轮回多次,也能保留下大部分前世的特质。时至今日,他们再谈那夕阳,却如当日。
容玉正待说话,忽听前面有人叫她:“小八你快些来,爹正等着呢。”她歉然看了玄襄一眼,匆匆而去。
她刚进正屋,但见几个哥哥姐姐都垂手静立在旁。而容勋正同一个相貌威严的男子寒暄,满脸堆笑:“裴兄远道来寒舍,蓬荜生辉,真是三生有幸。”裴在当时为国姓,而父亲又是这种态度,这个裴姓的男子至少也得是郡王身份。容玉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正要站到兄长身后,忽见那裴姓男子身后的那个年长一些的少年转过身来,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
那少年牵了牵父亲的衣袖,指着容玉道:“爹,这位妹妹却是从前不曾见过的。”
容玉忙站得端正。容勋闻言,伸手将容玉拉过来:“这是我家小八。是今年才领回家,世子还不曾得见。”
容玉抬起头,朝他们笑了笑:“见过裴郡王,裴公子。”
那位裴郡王看着她,微微笑道:“容兄,你这女儿生得灵秀。”他拍了拍两个儿子的后背:“你兄弟俩就跟几位兄长姊妹去庭院里玩,我们大人还有话要说。”
那年长些的少年点头应了,而年少的那个却一脸不耐烦。容家那四个儿子顿时松了口气,一个个不等父亲首肯,忙不迭地溜了出去。
容玉依旧走在最后,她同他们都不熟,也不是热络的人,便是玩耍也玩不到一块去。可是那个年长些少年却叫住她:“我叫裴炎,你叫什么?”
她眨了下眼,没回答。
反倒是裴炎的弟弟忽然抓起柔月的手,往她手心里放了一件东西,笑嘻嘻的:“这见面礼送你。”柔月看着手心中蠕动的肥蚯蚓,僵硬了片刻,突然尖叫起来,拼命地甩着手。那蚯蚓正巧不巧掉在容玉的衣服上。
裴炎道:“裴曦,不得无礼。”
裴曦却满不在乎,探过头对容玉道:“你不觉得害怕?”
容玉慢吞吞地抖了一下衣衫,淡定地将那蚯蚓抖落在地:“我很怕。”
裴曦黑着脸看她:“你这哪有害怕的样子?”
裴炎拦住她:“我替家弟道歉,请你不要往心里。”
容玉看了他们一眼,顾自错身而去。她昨日找到一本民间话本,正看了一半,只想赶回去看,赶紧看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