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大理寺少卿容勋容大人回乡祭祖,光是家眷便坐了八辆马车,一看便是富贵大家。容勋的假有整整两年,衣锦还乡,是以路上也无需快赶紧赶,还有空暇欣赏路上风景。
玄襄一路随行。
时值国泰民安,如此阵势的马车队伍,不论从哪里都彰显着这是个颇有油水的官员,还没有侍卫保护,抢劫起来十分趁手,路上却连个强盗的影子都看不见。
他跟着走了一路,竟都没有出手的时机。
容玉坐在第二辆马车中,一路上都十分听话,让她下车她就下车,让她吃饭她就吃饭,让她睡觉她立刻回房。玄襄初见容玉之时,她已是上神,她少年时光的模样只缘悭一面。现在见到,就觉得会看到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容玉。
容玉随身带着千字文,遇到不认识的字便去问容勋,容勋也会给她解答。她学得特别快,这样利用赶路的间隙读书,才花了不到十日便把千字文看了下来。别的孩子这一路上都十分好动,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但凡新奇的都要叽叽喳喳地讨论半天。每到这个时候,容玉便显得有些孤僻,走在最后,不说话,目不斜视。
走走停停三五个月,终于走到容勋的家乡,那是一个江南水乡小镇,铺着青石板,雨丝细细,镇子周围都有水环绕。
刚离开京城,在祖宅安家落户,小孩子总是闲不住的,成天一没人看着就往外疯跑。容勋头疼欲裂,便也不再管他们。结果几日后,他们非但没有收敛,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最后,容玉瞧见大势所趋,便也溜出去玩。
时值凡间的端阳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她瞧见那站着天师的小船沿着周边的小河平缓驶去,一路抛洒雄黄。看热闹的人太多,将河边围得水泄不通。她看了看周围无人会注意到她,就悄悄地爬上岸边槐树,坐得高了,便看得远。
她看完热闹,一时也不想下来,躺在枝条上,闭上眼小憩。午后的阳光暖烘烘地透过树叶落在她身上,无比惬意。
蓦地,身下的树枝发出了咔擦一声,她直接摔了下去。
她听见周围有人惊呼出声,却没有摔在地上。她睁开眼,最先映入眼中的是那扶住她手臂的那双手,在她淡青色衣衫的衬托下,显得很是漂亮。她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双同样漂亮而明亮的眼睛。
她挣扎着落地,那人还扶着她的手肘,似乎怕她挣扎得太过而摔倒。
那人微笑着,眉目间似有千山万水,风华入骨:“我等你很久了。”
容玉退后一步,不明所以,可她还记着不能随意跟陌生人攀谈,便又退开两步。那人只是静静微笑着看她,再无动作。
容玉退到安全的距离,转过身便跑开了。
忽闻有人在身后道:“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玄襄站起身,转眼恢复了常态,慵懒地整理了一下被压皱的衣襟,甚至都未曾回头:“那么依你所见,什么是有意义,什么又是无意义?”
他身后站的正是柳维扬,他闻言,微微一笑:“也罢,我这句话本身就是没有意义。”
“离枢,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你不去追?”
“不,太急进会吓到她。”他走到渡口边停泊的船上,撩开船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维扬进了船舱,对方已经斟了酒推到桌子中间。他拿起酒杯,干脆地一饮而尽。
倒是玄襄笑了一下:“原来我们还有一日能对坐饮酒,而没有拔剑相向。”
柳维扬皱眉:“你没有去转世。”
“是的,我没有。”
“这是为何?离了六界,你会活得比凡人长很多,容貌也不会变化,你要面对的是一世又一世的离别。”他比谁都明白,脱离六界的感觉,也比谁都不愿看见他的兄弟和族人再尝到他曾有过的痛苦。
玄襄淡淡道:“可是我在夜忘川上想了很久,如果我喝下那里的水,就会……忘记,就算以后再相见,却不再相识。”
柳维扬握着杯子,慢慢道:“曾有一个人曾告诉我,她想有一颗心。”他微微皱眉,像在回忆:“我说,有一颗有什么好,有了心,你就会变得犹豫、怯懦、胆小,变得感情用事,无法理智。她回答我说——”
“即便如此,还是想要一颗心。”玄襄随口接上,他眯着眼笑得不深也不浅,“离枢,没有一个人能够天生去懂另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读懂另一个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我无法不去做。”
柳维扬微微一震,眼中有一闪即逝的慌乱:“我从来不曾去想,也不想去懂。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不该浪费时间。”
玄襄看着他,他们之间的气氛十分莫名,他知道他此刻莫名其妙地占了上风,却只是叹息道:“也许你是对的。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太晚。”
没有辗转,何来唏嘘。若是无情,总胜有情。
容玉回到祖宅,家中还是一片狼藉,她的四个哥哥正在家里翻天覆地,恨不得学盘古开天辟地。一只灰色的毛团被丢过来,老管家汗流浃背:“小姐,你没事吧?这是大少爷捡回来,你别碰,别碰,脏……”
可是已经晚了,那毛团抖了抖身上的毛,抬起小小的脑袋看着她,嗖地一下跳进她的怀里。容玉忙抱住了。老管家顿时连脸色都变了:“小姐,你快放下,放下——”
容玉没放手。身后正在玩闹的三少爷扔了一个糯米团过来,正中老管家的头顶。他不得不转过身,去管束更棘手的容家三少。
容玉抱着毛团往河边而去。她想找那个人问一句话。
她站在岸边,踏着的青石板微微有些松动,不是太稳。她抬起头,看着那人从船中出来,就问:“你认识我?”
玄襄一怔,便朝她笑了笑,风情万种:“你在这里就是为了等我?”
容玉看着他,没说话。
玄襄走近了,看见她怀中的毛团,微一皱眉:“这是哪里来的?”
容玉抱紧了:“它很乖的。”
那毛团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抬起头来,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玄襄不动声色,朝她伸出手去:“这似乎是狼。”
那毛团见他伸手过来,全身一抖,抬爪便冲他的手背划拉下去。玄襄不避不闪,手背上顿时被划拉开三道血痕。容玉忙握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问:“你疼么?”
玄襄任她拉着,点点头:“很疼。”
容玉放下怀里的毛团,那毛团不乐意了,趴在她的裙边拱来拱去,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从袖中取出丝帕,在河边浸湿了,轻轻地帮他擦去手背上的血渍。玄襄倾下身配合着她,他想,他大约是找到同容玉相处的办法。
洗好伤口,她又取出一块帕子,裹上,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玄襄问:“你叫什么?”
容玉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顿时了然,她是大户小姐,怎可把名字说与他知道,便微笑道:“你不愿说,也没关系。”
容玉又摇摇头:“我需得回去了。”她看了看脚边的毛团,他说它是狼,管家伯伯也不愿意她把它带回去,那就只能把它留在这里了。她打定主意,转身便走。
那小狼立起来,正想着跟着一块走,却玄襄从后面拎着尾巴。他将那头小狼往地上一扔,青烟升腾,竟变为一位灰发的男子。玄襄记得他是狼族的宗主元丹,十分无语:他的真身必定是威风凛凛的头狼,居然在这里扮条温顺小狗。
元丹摸摸下巴:“仙子便是成了凡人,也还是美人儿。”
玄襄看了他一眼,正要错身而过。
忽听元丹叫住他:“你便这样走了?”
玄襄道:“不然还怎样?”
“其实你也很想跟我一样,只是扯不下脸面。”
玄襄笑了一下:“想来宗主近日过得太过无聊,才会有这个想法。”
元丹环顾四周,经过的百姓看见他变人那一幕都还处于震惊之中,他施了个法,那些百姓立刻面带迷茫,顾自而去。
暮色未至。
玄襄换了素色的外袍,袍袖之处绣着几株竹枝,执着折扇,敲开容府大门。来开门的是已经晕头转向的老管家,瞧见他一身清贵之气,便问道:“不知公子名讳?来容府是为何事?”
他刷得打开折扇,摇了一摇,笑得温文尔雅:“在下赵珩,是来府上求一教书先生的差使。”
容勋这几日正焦头烂额,宗族之间还有事务未了,家中那帮小崽子却可着劲在那里杀鸡杀鸭,他带回来的都是家中好多年的仆从管事,却还压不住他们的胡闹。
他一掌拍在桌上,底下的小崽子都抖了一下。他压住怒气,语气和缓:“这位是为父请来的赵先生,你们再闹,就让赵先生替为父好好教训你们。”
那赵先生走上前,笑得温文尔雅:“容大人言重,我自会好好教导几位少爷小姐……念书。”原来正不服气的大少爷突然打了个冷战。
容玉抬头瞧见他,呆了一呆,又低下头去。
容勋道:“那么从今日开始读书,每天两个时辰。以后谁也不准无缘无故往家外跑!”
容勋拂袖而去。玄襄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慢条斯理:“那么就把你们平日读的书打开。”
容玉已经看到礼记,便取了出来,翻到之前看到的那一页。玄襄在她身边站了片刻,又踱到别的几位身边,容玉那三个家姊比她年长一两岁,此刻正瞧着他窃窃私语。玄襄顾自踱步过去,经过容家二少的位置,二少爷作势在他背后猛捶,他却似在背后生了眼睛,连头都没回,淡淡道:“你在做什么?”二少捶人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他绕了一圈回来,翻出容勋给他的几本书,挑出礼记,道:“今日便先讲这个。”
玄襄讲完第一篇,又布置下作业,就顾自走了。徒留他们在那里哀叹:还要临帖十遍,哪里写得完。
容玉抱着书回房,认认真真地对着字帖开始抄。或许是午后饱腹易困,她才抄完八遍,已经觉得眼乏欲睡,揉了揉眼又继续写,写着写着,还是忍不住趴伏在桌上睡着了。她刚一闭上眼,屋内就升腾起一阵青烟。
元丹从那青烟中走出来,弯腰去看她的睡脸:“居然要这么久才昏睡……”他伸手过去,还未碰到她的脸颊便被捏住手腕。
玄襄微一挑眉:“只是一会儿不看住,就要出事。”
元丹笑道:“你看得住这一次,难道还要看一辈子?”
“你不过是喜欢她的容貌,凡人总会生老病死。”
“殿下非我,又怎知我只是爱她的美貌?”
玄襄松开手,转身在书桌边的椅子坐下,拿起她临好的字帖慢慢翻看。她的笔法还很稚嫩,这几个字一看就难登大雅之堂。元丹见他坐着不走,也觉得无趣,抬手打了个呵欠:“你慢慢看,我先回去了。”
玄襄把她的字帖合上,只见封面上写了两个小字:容玉。竟还是叫这个名字。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堪堪在就快触碰到她侧颜的时候停住。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低声道:“容玉,这回……换你来先把我放在心上。”
容玉微微皱着眉,似乎就要醒转。
玄襄将字帖翻到她正写的那一页,放在桌上,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