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落地的是元丹,他模样狼狈,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让我也避一避。”
容玉给他让开了一个位置。
元丹道:“仙子,这是你从何处找来的跟班,竟如此了得。”
容玉道:“河边捡的。”
“哪条河?我怎么就捡不到?”
容玉沉吟:“我猜测他的年纪还比你大些。”柳维扬的真身同玄襄一样为桫椤,桫椤化人比寻常种族都要困难许多,需要年长日久的时间。再是顺利,起码也得千年以上。而狼族想要化人却要容易许多。
元丹望了望天边:“他们似乎打完了。”
容玉收起结界,起身走去,只见那九鳍已经失去了身影,只剩下柳维扬站在那里,他虽有受伤,却也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柳维扬不待她问,便道:“我刚才同他约定,他会替我推算出找回记忆的时机,我也将为他提供一些助力。”
容玉点点头。
柳维扬又道:“那便回去吧。”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山路,柳维扬嘴角微扬:“这次入山,收获果然不小。”
容玉直视前方,喃喃道:“过几日,你还会收获不小……”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他们连夜赶回住处,身心俱疲,各自回房倒头便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时分,容玉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体,踩着槐树底下的椅子,爬上树继续小憩。
只隔了一会儿,便听见一阵声响,柳维扬步履匆忙地来到树下,抬头往上看她,语气严峻:“你没有变老。”
他终于发现了。
容玉点点头,简短地回答:“你也没有变老。”
柳维扬抬起手,阳光沐浴下来,他的手指白皙柔软,比一般人的手指都要长那么一点,像一双文弱书生的手:“我的手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
这次受了伤,都是皮外伤,一夜之间便完全愈合,甚至都没有留下疤痕。这不正常。
容玉回想了一下,道:“这就是脱离六界的后果。你不会变老,会比一般凡人的寿命要长许多。凡人的一辈子,不过是你的三五年而已。”
“你也是这样?”
“我跟你不同,我只是一个凡人。”容玉回想一下,“我原本是被选中的冥宫守卫,可是我不想这样。我用了一些办法,从冥宫里出来。我只是想以一个凡人的身份过完以后的日子,我也如愿了,只是中间出现了一些纰漏,就成了现在这样。”
“冥宫?”柳维扬发问,“冥宫里有什么?”
“很多,你可以称它为无尽。”
“无尽?”
“它没有形体,你想要什么,它便会给你什么,假如你想要那些最高深的术法,它就会把这些呈现在你面前。然而你却不能再离开冥宫。”
“你为何要从冥宫里出来去成为一个凡人?”
容玉微微一笑:“因为凡人有心啊。”
“有一颗心有什么好的。”柳维扬也笑了,“有了心,你就会变得犹豫、怯懦、胆小,变得感情用事,无法理智。”
“即使如此,我也想有一颗心。”
在她最为蒙昧的时刻,尚未开化,便和混沌时期那些种族一般,只剩杀戮。
她无知无觉,在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照亮那一方狭窄的天地。而渐渐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她是没有心的。所有人都有,而她却没有。她是一个怪物。她跟别人那么不同,这根本无法伪装。她被师父放到凡间所修的第一课便是处世之道,她没有任何凡俗情感,这一课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她想,为何只有她?
凡事都需要资格,而她,从一开始就是没有资格的。
封印中岁月迟缓,毫无声息,便连产生的梦境的都是纷乱错杂。玄襄开始还是无比清醒的,到后来他也开始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似乎都是梦,又似乎不是。
未央牵着他的衣袖,站在栀子树下,清甜香气浮动。
她低着头,看着足尖将脚底的沙子碾散又聚拢,终于鼓足勇气:“玄襄哥哥,你以后会娶我么?”她复又仰起头,害羞地看着他。
玄襄沉默无言。他分明记得,当年他们尚且年幼,未央也曾问过他,秀美的脸蛋满是期待,他最后也答应了她。可是往事回溯,他应当再次答应吗?
未央等着等着,终于开始失望:“你原来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动了动唇,却又无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他一时记不起来。
一位白衣少女忽然出现在未央身后,踮起脚尖,折下一枝离她最近的栀子花枝,朝他们递过来:“哪,送给你。”她看上去同未央年纪相仿,却是眉目如画,姿容出尘。
未央被身后忽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不由慌张地退后两步。
那少女递出的花枝被她避开,不由脸色一黯,喃喃道:“你也怕我?”
未央摇摇头:“不,不是的……”
少女逼近一步,直视着他们:“原来你们也把我当成怪物?”她的眼睛清亮得惊人,似有水光。
玄襄终于想起来,唤道:“容玉。”
容玉抬手揉去白色花瓣,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既然你们这么怕我,那我就变成让你们真正害怕的人。”
玄襄走到她身前,伸臂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容玉……”他能感觉到正有温热的水汽透进他的衣襟,她就如冰冷琉璃做成的人,而眼泪却是灼烫的,一直灼烫到他心底。
忽然之间,那浮动着的花香都消失了,他们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唯有风声呼啸。玄襄叹了一口气:“别哭。明明被辜负的人一直是我,为何倒像是反过来了。”
怀中人抬起头,眼睛微红,脸上却在笑,笑意妖娆:“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是我先把殿下放在心上。”
口不对心,或者说,根本不入心。所以不论之前她剖白心迹多少回,他都不欲回应。虽然说得那样深情,也确实如说得那般去做了,却依然让人觉得虚假。
她最后离开前,说他一定会忘记。他们的生命那样长,相识相知所占据的那段时光不过是一段剪影,看似不值得一提,却足够让他终生铭记。他想她没有心,也果真是不懂人心的,所以才会觉得,忘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玄襄用唇触碰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睫毛颤抖,他道:“哪怕是虚情假意,说上一百遍,我也会当真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以后不要这样了。”
既然他们的容貌不会变老,现在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再长久待下去。容玉同柳维扬商量了,便举家搬迁。走的那一日,方圆十里的乡里乡亲都来送别,光是依依惜别就用了大半日,差点走不了。
他们游历过了大江南北,又是五六年过去。容玉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几近绝望,她以一个凡人的躯体,居然活了百十岁,非但如此,那一张脸却依旧维持着青春年少。
他们行至北方偏远之地,终年白雪覆盖,银装玉砌,比天路上那雾气缭绕大雪封山的景象更像人间仙境。因为积雪太深不好走,他们便又停歇下来。
那一日容玉起身,却发觉身体疲惫而僵硬,算了算,应是寿数已到。
她现在的躯体,应该是有问题,不能如同一般凡人一样入棺。她临死之前,必须找到一个僻静无人会至的角落。
她去找柳维扬,他正站在院中,他还穿着单袍,院子里积雪甚深,将新植的松柏也压塌了,他却像不会冷一样。
容玉道:“柳公子,我大限将至,可否请你送我一程?”
柳维扬看着她,脸上并无波澜,许久之后点了一下头。
容玉披上狐裘,同他行走在茫茫无际的雪上。她觉得躯体正慢慢僵硬,远不如往常身姿轻盈,却还是比寻常凡人要好得多。此刻大雪,家家户户几乎都闭门不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遇到一个扛着柴火的汉子,他瞧见他们,惊讶道:“深雪封山,你们还要去?”
容玉裹紧了狐裘,只露出一张脸,朝他微微一笑。
她自然要去,她这一世便要结束了。从今往后,她会忘记前尘,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她生生压抑住这激动,对柳维扬说:“我马上就要有一颗真正的心了。”
柳维扬侧过脸,凝视着她:“你下一世会到哪里?”
“我也不知道,下一世我没有了从前的记忆,也算不出来会在哪里。”她微微皱眉,“可惜你早已不在六界内,我无法再陪伴你太久。”容玉想了想,又道:“是我说错,其实是你一直在陪伴我。”柳维扬如此人物,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也能很快适应眼前的现状。
柳维扬道:“不,的确是你陪了我很长一段时日。容玉,我对此十分感激。”
容玉抿嘴一笑,抬起头来看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轻软洁白,那么清晰。她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大片的湖泊,此处已入深山,不必往里再走。她停住脚步,转身朝柳维扬倾身行礼:“柳公子,你送我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柳维扬总是个干脆利落的人,便也停下来道:“好,望你保重,后会有期。”
容玉不觉将来还有机会相见,只是笑了笑:“后会有期。”
她慢慢往湖泊走去。她没有回头,但是也可以想到,柳维扬尚未离去,他还会目送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她的记忆太漫长,漫长得有些事都会记不住。
容玉踏入湖中,那湖水冷得刺骨,她从来都是五感迟钝,冷暖不知。原来会有这么冷,冷得这么难捱。
她一步步走向湖泊深处,任由那冰冷的水缓缓没过她的躯体。
那时天地蒙昧,尚且被那些嶙峋怪石连成一片,只有一方窄小的空间。盘古上神执斧执凿,破开天地。她有了灵性,化身为人,照亮这混沌。盘古对她道:“你似有七窍玲珑心,便叫你灵犀罢。”
混沌结束,她拜在女娲门下,女娲又为她改了名字:“似有七窍玲珑心,这个似字便不好。”她看着她的脸庞,容色如玉,真似精雕细琢的玉人。她笑了,便问:“从今而后,你叫容玉可好?”
她什么都还懵懂,便拜倒道:“谢师父赐名。”
她后来去凡间修处世这一课,她是天生的施术者,遇妖杀妖,遇鬼杀鬼,不费吹灰之力。她遇上了一个竹妖,刚化为人,还未染上杀戮之气,这样气息纯净的妖精,她自然不会去伤他。那竹妖却为她的容貌所惑,纠缠不休。
容玉不胜其扰,因他气息纯净,并无罪孽,她也没有办法。
那竹妖天天围着她转,每日送来馈赠,从不停歇,如此一晃十年,他问:“你可是没有心的?便是铁石心肠的,也该为我所动。”
容玉皱起眉。她是琉璃灯所化,自然不会有心。她原先只觉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没有心而已。
她想起她的修行,先要有情,再慧剑断情,方才是大彻大悟。她不明这其中的用意,便来到人间最繁华之处,走走看看,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神情,她一眼便能看透。忽然,前方有人拦住她:“站住!这是大人的轿撵,岂容人乱闯!”
容玉抬首,那侍卫顿时愣住。
轿撵之中,有人撩开幕帘倾身而出,面带笑意地瞧着她:“看姑娘面生,可不是本地人罢?”
容玉看了看他,便道:“我是来寻你的。”
既然没有情,那就先找一个生情。她虚情假意,那个凡人纵然身居高位,也被她迷惑得寻不到方向。她觉得这就情了,尔后便可慧剑断情,她这一课就算修完。
那竹精却追踪而来,当着她的面破开了那凡人的胸膛,取出心来扔在她面前。她的眼中毫无波澜,竹精仰天狂笑:“原来我以为你只是不懂七情六欲,现下我看你却是没有心一样!你可还记得你昨日还朝他深情款款!”
容玉坐在椅上,看着那将死未死的凡人,他也一直看着她,被挖出了心竟然还能把最后一口气坚持这么久,真是不易。她点点头,对他道:“我的确是虚情假意。可你不会白死,我会为你报这剜心之仇。”
那凡人听见她这句话,依旧睁着眼,眼角落下一滴泪,落在血泊里。
容玉心念微动,又转头看着竹精:“你戕害无辜凡人,我就再容你不得。”
竹精清俊的面目扭曲,似哭似笑:“你终于找到了时机来摆脱我……”
容玉站起身,朝他踏出一步,竹精已经被她慑人的仙气震住,无法动弹,她又踏前两步,那竹精支撑不住重压,屈膝慢慢要跪下,可他还在挣扎,不肯在她面前示弱。真是无聊,都到这个地步却不肯屈服。容玉抬起手,按在他的头顶。他微微颤抖着,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缘何仙子狠心至此……”
“只因你伤了无辜之人。”
“当年,我妖族何其之盛,又为人所驱逐杀戮……何谈无辜?”
容玉低头看着他,竹精的眼泪突然落在她的手心,是滚烫的。她原来以为她与旁人的不同,只在于一颗心,现下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并非如此简单。
“仙子……你说人与妖,妖与仙,究竟又有何不同?”
容玉无法回答,抽回手,一拂衣袖,那竹精顿时化为一股细沙。
她开始明白了,这一课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修成,她根本没有情。但凡别人会有的七情六欲,她都没有,因为她是没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