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襄睁开眼,又回到一片黑暗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地方,便是时光也放慢了步子,让他无法分辩。
他又回到那一日,他站在黄泉之上,江水之下鬼尸苏醒,怒吼着朝他扑过来。他几近麻木地杀戮着,而鬼尸亦是茫茫然,他们本是堆积在水底的残肢断臂,早已失去了知觉,只会不断地往前冲,直到再次被肢解。
夜忘川在一日之间化为鲜红。
他一步一步,来到对岸,血红的幽冥之花铺就了轮回之路。
容玉坐在一块圆石上,白衣黑发,回首道:“我马上,就可以成为一个凡人了。”
“凡人的一辈子便如蜉蝣,浅薄而脆弱,当一个凡人有什么好?”
“凡人有心,而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心。”
容玉动了动唇,想打断他。
他阻止了她这个想法:“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没有心。”他笑了一笑:“不过没有关系,你没有心,而我有。我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我的心也可以给你。”
终于把未说完的话说完。
即使他未曾来得及,至少也在这个梦里说了出来。他想看她的反应,看到这个再也无法实现的结局。
容玉一贯的表情破碎了,像是琉璃人。他第一次见到她,便想到一个词,琉璃美人。这个词就像是天生为她而存在的。
可是,他还是醒过来。
什么都没有看到,包括他想要的结局。
如此清闲的日子过去一两年,两人跟周遭的乡里乡亲相处融洽。而他们并非夫妻,甚至还划分院子而居的事情也再不是秘密。每到了狩猎的季节,门口便时不时会出现新打来的野味。
柳维扬全部都收了进去。
只可惜那个始作俑者并不知道,她每日都会找很多事来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去留心身边的爱慕者,只是连着几日桌上有好菜,才想起来多问一句:“柳公子,你近来教书不收银钱,而改收野味了么?”
柳维扬淡淡道:“是别人送的。”
“是谁送的?”如此持之以恒,她可想不出缘由来。
“太多了,周围凡是有年轻男子的家里都有送来。”柳维扬如实相告,“应当是送给你的。”
容玉嗯了一声:“这么说来最近是到了猎期,我们也进山里去玩玩吧?”
只因戴着人皮面具,他的脸上十分木然:“去玩?”
“现在时机正好,进山采药也好,打猎也好,都是好时候。等过一阵子,天凉下来,总是下雨,山里就很难待了。”容玉想到了这件事,便要着手去做,连等下去哪家换面饼干粮都想好了。
柳维扬点点头:“等下我去交代一下明日不上课的事。”
他做事一板一眼,虽然有时稍嫌迂腐,却有条有理的,让容玉十分欣赏。她想,若他肯露出面具下的那张脸,定能迷倒方圆十里的大小姑娘。
他们准备妥当,便入山了。
路上碰见隔壁村庄的猎户,瞧见他们摇头叹气:“柳公子啊,山里野兽出没,可不是你们读书人凑热闹的地方。”
柳维扬有礼地回道:“无妨,我们会注意的。”
那猎户见他这般油盐不进,更是摇头:“你看看你们,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是千娇百媚的姑娘,进去做什么?”他虽痛心疾首,却还分给了容玉一根尖头锥,只有尖头是铁打的,杖却是竹制的。
容玉道过谢,随意接在手中。
他们入了山,越走越深,忽一阵风吹草动,猎户正色道:“留心,怕有野兽就藏在附近。”
草丛迅速摇动了片刻,一只体型不算太大的野兽钻了出来,看样子像獾。却听猎户道:“黄皮子,嗬,好大一只!”
那黄皮子离容玉最近,她拿起手上的尖头锥,看准黄皮子张嘴的间隙捅了进去,一下把黄皮子给钉了对穿。她顿时有些惊讶,她早已知道这一世她的身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却不想有这么严重。这种迅捷的身手,根本不是她应该会有的。
四下寂静无声。
容玉回首看着柳维扬,想求助他,她应该如何解释这样的事。
柳维扬同她对视一下,竟然别了眼睛。
容玉只得看着那猎户,不知他会如何,但眼下只有见招拆招,实在隐瞒不下去,他们只好再次举家搬迁。那猎户张口结舌了一阵,弯下腰拎起了那只黄皮子:“容姑娘,你运气真是好,竟直接从它的要害对穿过。”
容玉松了口气,笑道:“是因为跟着大叔运气不错。”
猎户被她这样一捧,也浑身轻飘飘的,将那只黄皮子扔进袋子:“回头让媳妇把皮剥下来给你做个手笼。”
容玉忙道:“您太过客气了,可我怕这东西,这好意心领就足够。”
她同柳维扬又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睛里写着再明白不过的“算你运气好”,她压低声音道:“再不分开走,迟早要露陷。”她跟柳维扬比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柳维扬估计能拧死一头黑熊。
在下一个岔道口,猎户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你们要跟紧,跟紧,小心走丢……”两人分别找了机会溜了开去。
容玉一路走,但凡看到想要的草药,便要小心翼翼地连根挖下来,装进口袋。做完这些,她又将那只麻布口袋背到身上,不伦不类的。
“这草药很少,如果能带回去养活了,那就是财源滚滚。”她如是解释。
柳维扬问:“你要这么多银钱做什么?”
“银子可以有很多用,既然不是来修行的,自然能享受便要享受。”她原本在九重天庭上一直都不重视这些,现在想来,其实也不是不重视,只是这一切都有人帮忙打理。
柳维扬不敢苟同,但也不出言反驳。
他们越走越深,差不多已到了山腹之中。
那杂草疯长,有齐膝这么高。容玉走了几步,立刻觉察到不太对劲:“该不会又是黄皮子吧?”传说成精的黄皮子报复心强,眼睛又会给人带来幻觉,惹上这样一只真是永无宁日。柳维扬捏着竹枝,静待了一会儿,忽然脚边杂草晃动,好几只精悍的野兽扑将过来。他捏碎了手上的竹枝,细碎的竹片嗖嗖地穿透了野兽的咽喉。
容玉看得惊奇。
柳维扬道:“这回真的是獾,先到前面地势高的地方。”这里杂草太深,会阻碍到视线,他的判断是再准确不过的。
容玉闻言,便往前面高处奔去。突然脚下松动了下,她反应甚快,去够前方的一丛灌木,那灌木是野生的,上面带有密密的小刺,她扶了一下就扶得满手刺。可惜这地面塌方凹陷的范围太大,便是身后的柳维扬也一起卷了进去。
她随着塌方摔了下去,早已换好防护的姿势,落地时候只是一些轻微地擦伤。容玉等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便去找柳维扬,所幸他也落在附近,她刚一伸出手去,还未碰到他,便知道不妥。
柳维扬的防备心太强,哪里会让她碰到。他斜着身子避开可能存在的攻击,身体已经如弦一般绷紧,一把捏住她的咽喉,将她摔到石壁上。容玉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全身都疼,连忙道:“柳公子!”
柳维扬听见她的声音,微微一愣,立刻松开了手。
容玉咳嗽几声,她刚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不像样。她抬手去后脑一摸,果然有些粘腻感。不过这也怪不了他,她明明知道他戒备心强,此刻又是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她,自然会失手。
柳维扬在黑暗中摸到她的手臂:“你……怎么样了?”
容玉苦笑:“还好。”
柳维扬坐到她的身边,低声道:“很抱歉,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
“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容玉按在正握住她手臂的柳维扬的手腕,只觉得他似乎僵硬了一下。她慢慢道:“你先放松下来。”
柳维扬嗯了一声。
容玉又道:“你说我们是在这底下走,还是回刚才掉下来的地方?”
柳维扬抬头看了看,头顶有很小的一圈光亮:“往上爬会很难。”
“那就在这里找找出口,我看这边的石道不像是天然的。不过这之前让我休息一下,我现在头疼。”
她摸到一条手绢,正好手上也有些未干的血迹,便画了几个咒文,按在伤口上,只见一道白光冒出,伤口还是隐隐有愈合的趋势。现在不比从前,没有仙力,只好借助外力来施咒。
她缓过一口气,还有心情说笑:“现在这么黑,都可以走盲棋。”
柳维扬答道:“你这棋艺实在说不上好。”
“……我其实是在说笑。”
“我也是。”
容玉感觉到伤口开始发痒,想来是在愈合了,便试着站起身来,稍微走动已经无碍:“那就往前走走。”
他们往前走,眼前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忽然又变得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容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只觉得眼睛发疼,却还是看清眼前的景象:十分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如果非要说的话,便是别有洞天。只见洞穴各处,都镶嵌着幽幽发光的夜明珠,即使这样也嫌远远不够,可以说是灯火通明。
那灯不是寻常的油灯,而是长明灯,里面烧的油是东海鲛人的,传说可以千年不灭。
而在这重重的灯影之下,一个灰发的男子正斜躺在洞内那处相对平坦的石台上,身下垫着一块老虎皮。他的身边,围绕着两位舞姬,正喂他吃葡萄。
那男子抬眼瞧见他们,微微支起身,眼神在容玉身上绕了一周,笑道:“美人儿,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容玉讶然:“你认得我?”
“我自然不会忘记,但凡长得美貌的姑娘,我都不会忘记。”他话音刚落,身边的舞姬立刻咯咯笑道:“族长,那我呢?”
他勾了勾她的下巴,笑道:“你也很美。”
容玉恍然道:“原来是狼族的宗主。”
当年他们相遇,是她将半身修为换给了玄襄、流落凡间之时。没想到过去多年,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再相见,只是对方是敌是友,她也一时难以断定。
元丹挥挥手,屏退身边的舞姬,支着下巴看她:“我开始还以为是有不速之客,却不想是你。”
容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便道:“原来宗主近来惹上了仇家。”
元丹长叹一口气:“美人还是如此聪明,我随口一句话,你就能猜得透。”他看了看她身边的柳维扬,扬起下巴:“你以前那个小徒弟呢?怎么又旧人换新人了?”
容玉不欲回答,便绕开话头:“宗主现下是又新娶了几房姬妾?”
元丹闻言笑道:“美人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让我怎么不产生遐思?”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又凝结住了,长身站起:“铘澜山主到访,未曾远迎,真是有点失礼了。”
容玉和柳维扬对视一眼,贴着石壁退开。一股妖气远远传来,狼族的嗅觉相当灵敏,比他们要更早发现对方。容玉低声道:“好重的妖气。”她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如果不贪图一时新奇进入深山,就不会碰见这些事。当年她根本不会把那些妖精鬼怪放在眼里,现下仙力尽失,却又无法与之抗衡了。
妖气过后,那人现身,却是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他一手抓着元丹身边的舞姬的肩,脸上带笑:“元丹族长言重,明明礼数已是如此周全,还将族中美人送到我手中。”他低下头,作势吸食了几缕那舞姬的精气。
容玉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低声道:“竟是九鳍,可惜堕落至此。”
柳维扬侧过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九鳍?”
“九鳍是上古遗族,全族最擅布阵卜算,可惜子息不盛,无法繁衍开来。”九鳍同璇玑族都是擅长卜算的种族,只是璇玑族人孱弱,九鳍却要强大得多,可最后两个种族竟是殊途同归。而这眼前这九鳍竟然自甘堕落为妖,以吸食别的妖精的精气来增强妖性。
元丹面上在笑,却进入防备的状态:“山主这是在说笑了。”
那人松开手,放开了那舞姬,她一下子就瘫软在地,瑟瑟发抖:“不识抬举,白费心机。”他语气平淡,似对舞姬所言,又似为元丹道。可是身后的妖气却成狂波,逐渐形成似龙似鱼的形态,呼之欲出。
元丹的脸色更为严峻,在那一瞬间身上忽见狼影,猛然上前。两人一交手,山洞中顿时妖气重重。
容玉不忍卒视地转过头,这种群妖乱舞的场面,她从前都是不屑看的,现在却沦落到连这个都不如的地步。柳维扬却看得入神,只隔片刻,他突然长身站起,竟在两人激战之时径自闯了过去。三人同时出手,正是地动山摇之势,山石隐隐开始崩塌。那瘫倒在地的舞姬艰难地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容玉想了想,便也跟着她走。
柳维扬比现在的她要强大太多,她只要先管好自己的性命就好。
她爬上安全的高地,便见地底的洞穴轰然倒塌,那妖气又盘旋而起,在雨后湿滑的山石间形成的瀑布落下,水花四溅,即使她已经离得这么远,也被淋了个透,尔后又忽腾起火龙,将水流全部烤干。
容玉避无可避,只得用手指在地面上画了几个符咒,做成结界,把自己同外界的变化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