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一世,容玉在凡间待过的时日已过百年,是除了第一世轮为乌龟以外最长的一世。凡人只因寿命太短,才极易庸庸碌碌过此一生。而她活得那么长,自然可以去学很多东西,比如缝个衣裳绣朵花,她也能上手,只是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容玉自己跟自己下着棋,忽然听见柳维扬开口道:“你这一步不该这么走。”

她用棋子敲着棋盘:“观棋不语真君子。”

静默了一阵,柳维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容玉,你棋下得真差。”

容玉抬起头,看着他。她其实在同玄襄对弈之前早已知道自己下棋的水准不怎样,却不知道可以烂到那种地步。当年,她还没意识到她有没有心这件事是有多重要之前,还会四处游走,寻人论道下棋,那些仙君总会以二三子之差输给她。

就连眼前这位曾经的紫虚帝君,也曾毫无愧色地输给她过。

容玉微微一笑:“当年我寻人下棋,几乎无对手,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赢过我。”

柳维扬一震,急迫地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些端倪来:“那个赢过你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容玉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也挺不容易的,不光要输给我,还要输得恰到好处。”

柳维扬无言地看着她,隔了很久才露出了些微笑意:“怎么听你一说,我还挺会奉承人。”

“那局棋,让我对你有了新的想法。”她原本以为,紫虚帝君只是一个木头一样的人,天庭上最不缺的便是早已感知麻木的仙君——自然,也可以叫这种麻木为淡然。她站起身,也不收棋盘,在桌上放下一件东西:“我想,你也许用得到。”

“既然暂时无法面对自己,那就先从当别人开始。”

柳维扬看着桌上的人皮面具,犹疑一下,伸手拿起来。那人皮面具做得精巧,几乎没有不自然的地方。

他对着铜镜,慢慢将那面具贴附在脸上。

镜中,是另一张陌生的脸,和他原来的脸一样,不过已经无所谓,他要先从成为另一个人开始。

玄襄蓦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和热,也没有山河草木,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疲惫地闭上眼,在这样失去一切感知的地方,要入眠是很难的。幸好还有梦境,总会有他想见到的梦境,然后从这个梦过渡到那个梦,他只希望不要醒,不会醒。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边趴着一个人,长长的黑发,一直缠绕着拖曳到床沿下。他不由伸手将那长发撩起。她被打扰了,在被子的包裹下翻了个身,露出裸露的肩。玄襄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又在梦中。

可他还是伸手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她的肩。

容玉在睡意朦胧中看了看他,卷着被子躺进他怀中。

他不由自嘲地想,果然只是梦境罢了。他们的那个清晨,是在他落荒而逃中过去,没有多少绮丽遐思。未央亡故之日,他却被容玉所蛊惑。虽说她是有心趁虚而入,那个时候的他却是心动过。正因为动心,才更加无法面对。

玄襄抱着她,想扯开她身上卷着的被子。容玉不让,迷迷糊糊地说:“还早,你不睡也罢,还来扰我清梦……”

玄襄忍不住笑:“我做了个梦,然后就醒了。”他终于将她全部卷走的被子抽出一半,覆盖住他们的身体。

容玉转过身来,同他面对着面,鼻尖抵着鼻尖,像是两株挨在一起生长的藤蔓:“你做了什么梦?”

“嗯……我梦见,被一个容玉给压床了。”

“若是被好几个容玉压床才棘手,”她顿了顿,一下子反应过来,笑道,“你才是鬼呢。”

“我真想不要醒。”

“什么?”

“我知道是梦,没有关系,梦也无所谓,只要不会醒。”

可那只是妄想而已。这样的梦境,再真实,他也无法沉醉。因为那都不是真的。

纵然失去所有的记忆,属于他身体的本能却还在。

容玉看着他执着竹筷,动作稳且优雅。她低下头,顾自用饭。成为凡人开始,她还不太适应一日三餐这个规律,总觉得时间已经太少,竟还要浪费大半在吃喝睡这种琐事上。

柳维扬刚刚夹起一个肉丸,手上的筷子忽然咔擦断成四截。他呆了一下,又换了双新的筷子,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那筷子顷刻又断。

容玉抬头看他。

他重新换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菜。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又怕那双筷子再次断裂。

容玉为他心酸了一下,她刚成凡人,各种陌生的情绪纷至沓来,像是要把从前缺失的那部分都补回来,总过于丰沛。堂堂紫虚帝君,竟然落到连力道都收不住的地步。她才吃了两口,便又听见咔擦一声脆响。容玉放下筷子,将他面前的碗拿到自己面前,开始往里面夹菜,一边夹一边和他说话:“你不必太在意,多少人都求不到你现在这样。这里有一个词叫武道,等你能够克制了,便成武道。”

她夹菜的时候,周围食客纷纷看着他们。他带着人皮面具,那五官让人过目即忘,而她的容貌却甚美,两人坐在一起反差太大。

她夹完菜,把碗推回去,想着再带着这样一个人招摇过市不太妥当,现下实在该找一处清静的村庄定居下来。

她选了清闲的江南小村,溪流一直绕着村庄转,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水。

容玉当初找柳维扬同行,其中的一个缘由还是因为她也想找个同伴。而柳维扬话不多,不会给她找麻烦,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便有如空气,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那村里的教书先生在上个月举家搬迁,邻村却在十几里外,村中孩童要读书得早起摸黑。前朝的战乱已经平息,新朝民风开放,女子都可以读书,也可以出门。容玉想着自己当个教书先生也绰绰有余,便在屋子外面贴了一幅联子。

隔了几日,便有邻居上门拜访,寒暄过两句便开始问询她是否有闲暇带几个孩子读书。容玉当即答应下来,只是教些简单的字,于她来说实在大材小用,有时候讲着讲着忍不住引经据典扯开太远,直到看到那些孩子不明所以的眼神,才发觉说得多了。

碰到柳维扬感兴趣的,他也会回头问她。他作为学生实在太好,不但会举一反三,还时有惊人之见,更重要的是态度恭敬,言辞谨慎,跟玄襄完全不同。

容玉不觉想,如果当初她能挑选一下,选到柳维扬,之后那些事都不会有了。

她这样教了两三月,突然一早起身,身体有恙,想来是染了风寒,便对柳维扬道:“今日停学,我不太舒服。”

柳维扬看了看她,突然伸手摸到她的额,沉吟片刻:“是有点烫。”他倒了热水放在床边,又把柜子里的被子全搬出来,一股脑地堆到她身上:“你睡一下吧。”

容玉更后悔了,如果当初她选的是柳维扬,流落凡间的时候岂不是还有个人来伺候?

她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还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传来朗朗读书声。

晌午时分,她觉得身子好些了,便起身下床。推开门的时候,她看见柳维扬正在整理那些上面字迹歪七扭八的宣纸。他听见动静,立刻警觉地绷直了身体,直到看见是她,才又松懈下来。

容玉不知道他在失去记忆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一回她开玩笑地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差点被他扭断脖子。自此,她不再做这种无聊的事,而柳维扬似乎也在暗暗克制,不会顺从身体本能做出过激的举动。

容玉走近过去,瞧着他笑问:“感觉如何?”

柳维扬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道:“还好。”

“我以为你会不耐烦这做这种事。”

他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原来她以为他会不耐烦。其实不仅仅是她,便是周围的乡里乡亲也是如此,怕跟他多啰嗦几句话,就会惹他生气。他摇摇头,道:“不,不会的。”

翌日,容玉觉得身体无恙,便重新开始教书。反而那些孩童不甚适应,都有些心不在焉。容玉很快觉察,便问:“今日你们是怎么了?”

大家又齐齐摇头。

容玉便道:“小六子,你来说。”

那个叫小六子的男孩呆了一下,站起身扭扭捏捏地不说话。

容玉又道:“你不是男人嘛?男人就要干脆,扭捏得像个姑娘似的。”

她的激将法见效,小六子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们喜欢柳先生讲课。”

容玉大为惊讶:“为什么?我讲的难道不如他好?”

水菱举起手,道:“柳先生很温柔,会讲故事,还会讲笑话。”

柳维扬会讲什么笑话,这就跟玄襄突然守身如玉了一样。

容玉克制住情绪,摆了摆手:“今天到这里为止,大家回去罢,明天再来。”正当她平复下怒气,忽见水菱收拾了书本笔墨过来,眨着大眼睛问:“明天柳先生会来吗?”

容玉转身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一张矮凳正挡着她要走的路,她想都不想,一脚踢上去,那矮凳在空中转了两个圈,直接要砸到柳维扬身上。

柳维扬本正在对着院子里的榕树发呆,忽听耳边风声,连头都不回一下,就一把握住凳脚。他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没有一丝波动:“容玉,你真幼稚。”

她走近了,按住柳维扬的手腕。柳维扬僵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

容玉接过他手上的矮凳,放在边上,顺便把他按在那个凳子上。柳维扬都没有反抗,他知道自己只要出手,就会闹出人命来。容玉颜色如玉,脸上带笑,那自是美貌不可方物。她靠近过去,含笑问:“柳先生会说笑话,如何我却不知?”

柳维扬克制着,他的身体紧绷如弦,似乎只要再一个轻巧的力道,就会崩断。他知道自己警惕心过高,和旁人走得近些,便会误伤。可是这一点,无法回避,他一定要习惯外人的触碰。

容玉伸出手去,装模作样想摸他的脸,不想他真的没有躲闪,反而让她实实在在碰到。她不由一愣,原来只是拿他逗趣,却不想真的成了登徒子。

她那一股莫名的怒气顿时消散,收回手,喃喃道:“天大的误会。”

柳维扬握着她的手臂:“我没想到你连情绪都控制不好,幼稚得要命。”

这一点正好戳中她的痛处。

她的确是控制不好,因为以前根本不必去控制。

容玉抽回手来,转身便走,末了还把门摔得震天响。她一直以为,她想追求的是一颗心和潜在的人性,而她慢慢开始像个凡人的时候,却连情绪也无法控制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她要的那颗心,对她来说,是不是多余的?

她一人走到那条溪流的源头,溪水清浅,还有鱼儿在碎石间游动。她在溪边坐下,闭上眼,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如此温柔,晒在肩头的阳光那么温暖,还有水的冰凉触感——这些都是她以前感觉不到的。

真美好。她不由想。

如果没有心,她根本不会知道那有多美好。

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到太阳西斜,她开始觉得腹中饥饿。容玉折了根树枝,把一头弄得尖些,往水中一刺,刺了个空。

她想了想,再往水中刺去,这回刺中一尾鱼来,那鱼甚至还摆着尾巴挣扎。她正要刺第三下,忽听身后有人走来。

她转过头,只见柳维扬站在身后,他表情平淡:“我来找你回去。”

容玉举着一根树枝,那树枝上头还刺着一条活蹦乱跳正挣扎的鱼。她想了想,把树枝递过去:“嗯,你喜欢吃鱼吗?”

柳维扬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神情,走过来弯腰脱鞋,脱外袍,下水去抓鱼。

容玉光着脚,踩在碎石上面,石头抵着脚掌,有些刺痛感。她坐在岸边,乐得看他挽着衣袖忙碌。

没有记忆和过去的柳维扬,和慢慢开始感受凡俗情感的容玉。

纵然这个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永恒,却有那一瞬间,会被收纳在记忆里中成为恒久。

柳维扬捏着两尾大鱼上岸,那鱼在他手中服服帖帖,没有一丝动静,若不是那鳃正在一鼓一鼓,她还以为那鱼已经被他捏死了。

柳维扬经过她身边,稍一停留,看了一眼她浸在水中的双足,她的手脚都长得很美,寻常凡人的确不会生得如此。

等容玉吃上了烤鱼,才勉强开口道:“明日开始,教书的重任就托付给你吧。”

柳维扬侧过脸,看着她,笑了一笑:“早该如此。”

“可是那怎么可能,我怎么觉得我讲得不错?”

“是挺好,”他想了想,“不过他们不需要听这些。”

容玉叹了口气,转开了话头:“你这鱼烤得不错。”

柳维扬看着自己的手,他做这件事的时候,那么自然,似乎从前就做过。只要能控制住他身上的不知名的力道,他其实可以做很多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算有寻常的强盗来打劫,他都不敢出手,只要他出手,便能随随便便致对方于死地。他被自己限制住了。

“你又要教书,又要做饭,会不会太辛苦?”容玉歪了下头。

柳维扬抬起眼看着她,忍了忍,还是微笑:“其实,还好。”容玉自然不会知道,周围的乡亲是如何传说他们的关系,说她是私奔出门的大小姐,只会写字读书,而不会做家事。

容玉顿时高兴了:“甚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