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冷风呼啸着穿过,她浑然未觉,原本那一大截距离已被缩短,她轻轻一挥手,前面的人站立不稳,被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容玉已经低下身,一手捏着他的肩骨,慢慢用力:“原来是计都星君……”
计都星君不惊不怒,嘴角笑纹凉薄:“如此凉夜,缘何仙子在此游荡?”
容玉冷冷地看着他:“那么便该由计都星君问问自己了。”她手上用力,毫不留情地废掉了他的肩骨,计都顿时痛得抽了一口凉气。
“我原本便知道仙子是不惮于违反天条的,却不想,你原来早已同紫虚帝君缔结下私情,难怪连冥宫的秘密都告诉了他。”他语气急促,“仙子,你这可是要七世轮回的大罪。”奈何容玉设下的禁制太过严密,他只能远远探视,无法听到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不然他也不会将玄襄错认为紫虚帝君。
容玉嘴角一挑,七世轮回,他可真容易撞在她的逆鳞上。她翻转手腕,计都便也跟着天旋地转,这一回摔得更惨,好像全身骨骼都被捏碎了一般。
容玉神情冷淡:“那就杀人灭口罢。”
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正缓缓合上,计都只觉得他的魂魄似乎被她捏在手中,几欲碎裂。
而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不是计都星君?”
加诸在他身上的压迫感倏然消失。一个从值守天门的守将正轮上换班,看见他躺在地上便去扶:“星君,你还好吧?”他疑惑地看着站在不远处那美貌的女子,她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计都星君笑了一笑:“没事,我邀容玉上神出来谈论道法。”
容玉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时机稍纵即逝,她没法再动手了。如此祸患,留着,或是不留,应该也不会奈何到紫虚帝君。
守将将信将疑地走了,计都星君的脸上又恢复了阴狠之色:“仙子,我们也不必再继续兜圈子了,据我所知,当初你给紫虚帝君指明了一条进入冥宫的良计,厚此薄彼可不是好事。”
原来是为这个。
容玉翻转手心,一连串的上古文字萦绕在她的指尖,不断飞速地旋转变幻:“你若是想要,也无妨。”
计都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古文字,顿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被放在面前,近在咫尺,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忽然觉得元神深处被灼痛着,有什么无情地留下烙印。
那一个个上古文字烙烫在他的元神深处,似乎正慢慢游动着。
容玉松开手,冷淡地开口:“现在,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有了,望星君好自为之。”
计都星君脸色惨白,那些庞大的上古文字里,大多数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一下子被灌输进这么多,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忍着疼,缓缓道:“恭送仙子。”
容玉转过身,微微冷笑:她留给计都星君的,和留给紫虚帝君相较,还少了几句关键的咒文,他根本无法靠近冥宫,一旦强行靠近必会仙元破碎。可他不会知道。等他慢慢地将那些陌生的古文字全部吃透,必会为冥宫中浩渺如烟海的天地奥秘而着迷,但是永生永世无法靠近,苦求不得。
黄泉道,夜忘川。
烟波寂寥,远望无边,便如这人世变幻。只因这变,才有命数里的奥妙之处。
容玉缓缓踏在船上,船身连一点晃动都没有,船头的引魂灯火光如豆。掌船的鬼差摇起了船橹,驶入那平静无波的黄泉道。
她想起上古时候,征战不断,黄泉道便是被战死者的尸骨堆积而成。她现在看到的是无尽碧水、青山迢迢,在从前却是生死场。
小船驶过奈何桥,孟婆递来一碗忘川水。
那里有鬼魂在哀哀哭泣,它们不想忘,呢喃着未了的人事。容玉接过忘川水,看也不看便一饮而尽。
孟婆道:“若是它们都如你一般干脆,就好了。”
容玉苦笑着摇摇头,她没有心,饮或是不饮都没有差别。她面对的是七世轮回的刑罚,只有安然度过七世后方才能够成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小船过了黄泉道,鬼差便将她放下,接下去的忘川,只有她自己慢慢横渡。
容玉踏进水中,忘川水渐渐淹没到她的颈。她开始觉得有些冷,她看见有人溺亡在水底,变为鬼尸。那些都是心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人,这颗心太沉重,才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天边渐渐显出夕阳来,如美人腮边那一抹脂粉色。那胭脂越来越浓,又好似生死场上铺天盖地的鲜血。
但她还是在夕阳逝去前走到了尽头。
她缓步走上岸边,一望无际的幽冥之花开得正是明艳。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浮现出绿芜的笑脸来,她歪着头,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她说:“仙子,幽冥之花又叫相思——花不见叶,徒留相思。”
容玉低下身,静静坐在一块圆石上。
玄襄赶到时,便一眼看见她坐在圆石上,身边俱是艳红的幽冥之花。他抖落虚无上的血珠,缓步走上前。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而夜忘川上却是鲜红一片,几乎被鲜血浸透。
容玉整理了一下白衣,回首道:“你还是来了。”她也许是在等待,他来或是不来其实也并不重要,只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而已:“我马上,就可以成为一个凡人了。”
“凡人的一辈子便如蜉蝣,浅薄而脆弱,当一个凡人有什么好?”
“凡人有心,而我没有。”
玄襄震了一下,语气平平:“我知道你没有心——”
容玉打断他:“这就足够了。”
什么够了?
玄襄却不想再问,他也的确是累得厉害,夜忘川下的鬼尸无数,他就如在上古征战,一路杀戮到这里。
容玉轻声道:“我那日去改写命盘,却发现一件事。如果我非执意逆天而行,而是进入冥宫,一切都会不同。包括你的命数,这些都会不同。”如果她没有分一半修为给玄襄,他便会在那块荒芜之地自然化人,他不会遇见未央,璇玑一族不会为他而覆亡。他将成为邪神一族的战神,成为廉商的左膀右臂。他的命定之人,是琏钰。这些都是她在南天门外的观尘镜上看到的。
玄襄看着她,反问:“那又如何?”
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晚。
容玉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侧颜,她透亮的眼底终于蒙尘:“我也想……如你所愿。”
玄襄想抱紧她,却还是克制着没动。
容玉定定地重复一遍:“我很想。”可是那毕竟只是想想而已,她是不会有感情的,一切只会徒劳。
而她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容玉转过身,缓步往前走。幽冥之花铺就的路,殷红一片,每走一步便有汁水溅上衣摆,触目惊心。
玄襄停步不前,忽然道:“你曾说过,仙与妖最大的不同便是悲悯之心。”
容玉停下脚步。
“……可你又何曾对我有过悲悯?”
容玉垂下眼,重新迈出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渐行渐远。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的。”也许十年,也许百年,或者千年,一定会淡忘。回想起来只会觉得可笑,为何会喜欢上这样无心无情的容玉。
七世轮回是惩罚她改变天命。
容玉睁开眼,这是第一世。头顶有稚童的声音响起:“这乌龟可以长命百岁吗?”立刻就有大人来制止童言无忌:“小孩子别乱说话,这是佛前玉池的神龟啊。”
容玉闻言,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趴下不动。
她心如止水,有的是耐心,也许几觉睡醒已是百年身。
第二世,她是阴暗角落里的蟑螂。
容玉当蟑螂也是淡定的,当蟑螂总比龟来得命短。对面的臭虫蟑螂迎面涌来,如此焦急,必定是被人踹了老巢。容玉不紧不慢,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眼前突然一黑,总算没辜负了她。
蟑螂命很短。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围枝叶蔓蔓,这回却是当了一回飞禽。
她摇摇摆摆地跳上纤细的枝头,又被叼回了窝。
底下有刚散学归去的小童,仰着头往上看:“你们看,树上有一窝麻雀。”
小童奔来走去,找出了弹弓,对准树梢。飕飕几声,石子全部落空。容玉叹息那些小童准头太差,也感叹命数果然是玄之又玄的,她就是站着让他们瞄准都打不到。
七世轮回的规律总是十分苛刻。若是蟑螂也罢,成不了妖,就算侥幸成了,也不会翻出什么花样来,可现下是麻雀,她真怕成就一段人妖孽缘。
容玉看准了一颗石子的落点,跳了几跳,正好把自己送到下面。她直接摔下了枝头。只听底下小童叽叽喳喳道:“这只傻鸟,居然是自己撞上去的。”
第四世却变成了兔子,而且还是一只美貌的兔子。
容玉对着水波看自己的雪白皮毛,忽然听见身后细细飕飕的动静。她回头,看见一只黄皮子。她不逃,反而狂奔到黄皮子的面前,那黄皮子被她吓了一跳,往后跳开几步居然逃跑了。
容玉叹气,跑出几步,迎面又见到一头灰狼。她同样狂奔向灰狼,两厢对峙片刻,灰狼的喉间发出粗重的低吼,作势欲扑。容玉又上前一步,那灰狼竟然也夹着尾巴掉头跑了。
真是岂有此理。
容玉追着灰狼不肯放,突然前面狂奔的灰狼哀嚎一声,草木晃动,它掉进了一个陷阱。容玉收势不及,也跟着冲了下去。
弥留之际,听见头顶上有猎户啧啧称奇:“还头一次见到兔子追着狼的……”
第五世的容玉正欣赏着自己映在被水波磨得光亮的石上的身影。她原来看什么都是一样,丑点美点根本没区别,可她现在居然开始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奥妙之处。她投胎成了一条美丽的锦鲤。
不管她躲在哪条石缝附近,总有鱼会找到她,在她身边徘徊献媚。
她受不了地靠在池边透气,正撞见一张脸。那少年公子披着厚厚的明黄色袍子,白白胖胖好像一个肉团,指着她道:“爱卿,你瞧这锦鲤生得如此美貌,可是山间妖精所化?”凡人对精怪多半好奇,才会有那些精怪化身为美丽女子的民间传奇。容玉不屑地回到池底下。
是夜,一池水被放干,所有的鱼无一幸免。那个时常跟着肉团少年的少女突发奇想,觉得池子里有妖精勾人,她要先下手为强。
容玉在脱水之际只想到,居然还会有如此愚蠢的凡人。
容玉跌跌撞撞一路轮回到了第六世,一切都好。
她甩着雪白的尾巴,蹦蹦跳跳地穿行在山林间,居然还是轮成了走兽。眼前有一队人骑马而过,她看准了,朝着马蹄下奔去。
只是马蹄还未落在身上,忽然尾巴一疼,被直接拎了上去。
眼前的男子容貌英俊尖锐,便如出鞘的利剑一般气势逼人。容玉辨认了片刻,顿时僵住了。可还没等她恢复过来,另一只手就拎走她,头顶有声音传来:“无命,你抓这只狐狸作甚?”
容玉被吓到了,背上的毛全部炸起。
那双含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明亮而优美,的确是一张风情万种的脸。他把她托在臂上,转头道:“就算当下酒菜都嫌肉少。”
容玉拼命扒着他的衣袖,想挣脱了逃跑。
“君上,我是看这狐狸的皮毛挺好。”
“这么小,扒下来的皮毛又有何用?”这声音带着笑,“不过好似它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容玉又被拎着尾巴提起来,正对着他的脸:“既然能听得懂,那也该离成妖不远,跟我回去可好?”
容玉连惊带吓,各种陌生的情绪都涌上心头:这个手臂千人枕朱唇万人尝的水性杨花的男人竟然准备带她回去养成禁脔。
她的目的是尽快结束这一世,却不是打算从妖开始重新修炼。
入了夜,容玉偷偷摸摸从窗子缝里钻了出去,正想狂奔,突然眼前一黑。有人走上前,拎起她渐渐失去意识的躯体,声音陌生:“这狐狸毛色倒好,正好剥了皮做个手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