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还在等待。
困住她的镜面太过结实,凭借她现在的状态要打破确实很难。她经历过太多,最不会做的事便是放弃。此刻的她心止如水,静静地等着最后的结局到来。
镜面里漆黑一片,没有草木和花朵,没有山川河流,好像什么都无法感知,很像冥宫。在混沌时期,她沉睡的时间很多,最后出人意料的化身为人,却也让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如果,没有化人,一直如此无知无觉,该有多好。如果,她顺从了宿命,进入冥宫了此一生,不要有奢求,不要有妄想,那又该多好。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她出不去,待在镜像中却变得渐渐衰弱起来。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熬不住变回原来的样子,而外面的那个人便会彻底取代她的存在。
她也记不清在这个漆黑的、好似冥宫的地方待了多久,只知道她的元神越来越衰弱,就快失去神智。她知道自己有着莫大的缺陷,跟别的仙君都不同,喝下石心草她也能安然无事,被魔气侵蚀她也不会失去神智,只是在这镜面中,她只能静静等死。
终于在她连等待也放弃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她重重摔出了镜像,摔在粗糙的地面之上。眼前是一双黑色的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那靴子缓缓踏前两步,正踩在她白色的衣袂上。
容玉屈起手指,支撑着尽力抬起头来。
玄襄脸上的万种风情消失不见,无喜无悲地看着她,居高临下。
这个时刻,她的确是落了下风,她望着他身后的那个同自己有着完全一致的容貌的女子,她竟然也穿着同样的白衣,用同样的表情望着她。她们自然只能存活一人。
容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玄襄微微低下身,一手挑起她的下巴,眼眸漆黑,犹如深井:“自是天神之力,天地乃分。有琉璃灯者长明,遂化人,赐名灵犀。”他微微一笑,那笑意根本达不到眼底:“容玉上神,告诉本君……灵犀是谁?”
容玉笑道:“何必再问,殿下心里难道还不够清楚?”
“心有七窍玲珑,的确对得起灵犀这个名字,只不过——”捏住她的下巴的手指忽然用力,“容玉上神,可惜你再是如何聪慧,也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容玉是天生的施术者。
因为她在修行之际不会心有杂念,不会走入魔道。
她是一盏琉璃灯,曾在混沌时期长明,照亮过那一方狭窄的天地。
她是没有心的怪物。
容玉伸手握住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玄襄怔了怔,稍微放松了一些力气。她终于得以喘息,斜斜抬起脸看他,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清泪。
那个短暂的梦中,她也曾流泪。梦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她的眼泪一直灼烫到他心底。
“怎么……”玄襄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怎么可能,她是没有心的,怎么会有泪水。他恨年少的自己受到蛊惑,竟将那些戏语当真。因为她没有心,没有情感,最后只会剩下他挣扎。没有结果的事,他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下去。
容玉笑了一笑:“对着我这样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殿下却还能起欲念,那又是什么?”
那滴泪的温热感还未消失。玄襄直起身,往后退开一步:“容玉,你何必嘴硬,我已不会被你随口一句话就激怒。”
容玉趴伏着,长长的黑发萎顿在地,看着那个和自己长了同样面容的人缓步行至面前。同自己面对面相处,也许还要互相残杀,这种震撼的事情恐怕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的。她看见那人按着左腕,抽出了虚无,一道剑光微微一闪,又重归于无形。
她太熟悉自己出手的方位和力道,抬手一接,便握住无形的剑身。鲜血顺着剑身不断流淌下来,她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转头看着玄襄:“殿下,看来你终于想到一个解开同命契约的办法。”
她是本体,而眼前那个和自己生的一模一样的容玉只是被镜面映照出来的附属品。她被取代之后,同命契约却不会被打破。而那个取代她的人,因为是被邪神的镜像映照出来的,必然会对玄襄效忠。这的确是最好的抉择。
玄襄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她,他的眼睛里有点不一样的神色,她却无法看透,甚至也从问起。
突然,对方抽回了虚无,抬手一把拎起她的衣襟,掐住她的颈项。
容玉根本无力反抗,只能徒劳地握住她的手腕。她气若游丝,艰难地开口:“你看……你的手腕……时间已经不够……”
对方一愣,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红线。
她不知道这件事。容玉猛然想到,那个被映照出来的容玉所能知道的事,都是玄襄知道的,而玄襄不知道的事,她就不会知道。
容玉费力地抬起手,按在她的手腕上,找到命门处,对方立刻痛苦地挣扎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她身上的修为就如山洪倒流,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去。容玉握着她的手,最后,肌肤上相触的冰凉已经消失,那个同她长了同一副容貌的女子已变成一块小小的琉璃。
容玉咳嗽几声,慢慢撑起身来,望向玄襄。他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脸上无悲无喜,此番举止堪称君子,竟然只是旁观而不出手,实在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过这样一来,她总算不那么虚弱了。
他们相视着,相隔许久,玄襄终于铮的一声抽出了长剑。
“如若殿下还想出手,且容我提醒一句,我们之间的契约仍在。”
玄襄倒转长剑,直接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一剑割得甚深,几乎可以见骨,细细的一股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落到之际却化为展翅欲飞的血雕:“容玉,你该不会以为,在你昏迷的时候,我还找不到解开契约的办法?”
容玉一愣,微微眯起眼:“凭你?”
玄襄抬起手,扯开交领处结扣,外袍松松地敞开,裸露出来的颈上,那朱砂印已然消失不见。
容玉轻喟一声,今日的玄襄已不可同往昔相较,是她太过疏忽大意。其实她从玄襄的元神从脱困苏醒后的虚弱状态,的确是很像被强行解开了同命契约,她却一直未曾察觉。他不但解开了契约,还发现了她一直苦苦维护的秘密,让她败得彻底,毫无回转的余地。
容玉翻转手腕,一股雪白的仙气渐渐萦绕在她的周身,那仙气越来越盛,又渐渐变化为青色,她此时面对玄襄,胜算太小,可是如果不背水一战,她就只有失败。她苦苦寻找了千年的脱离冥宫的方法,就将功亏一篑。
玄襄嘲讽地笑:“我发觉仙子你颇有以卵击石的气魄。”
容玉神色不变,屏息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慵懒地抬起正在流血的手腕,随手施了个术,那血顿时止住,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没有完全愈合。附近的血雕感受到了嗜血的气氛,扑扇着翅膀欲俯冲而下。容玉抽出虚无,旋身破空一剑,这一剑凝聚了她全部的仙力,如果不能一次剪灭所有的血雕,她所有的苦心孤诣就全部付之东流。
血雕发出尖利的唳声,从四面八方直扑过来。
容玉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混沌时期,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身孤勇。
那段时光里,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跟旁人总归不同。未开化的蒙昧,的确是最为平静,她从未想要些什么。
然而一旦萌发了某个想法,便只好眼睁睁看着它生根抽枝萌芽,早已来不及扼杀。
她便不想再如此无知无觉、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强烈的仙气冲破了所有的束缚,自由地舒展开来,血鹰发出了听闻到来自幽冥召唤的哀鸣,疏忽间化为乌有。虚无毫无阻碍地刺入了血肉之躯,容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看着剑身上淋漓的鲜血。
玄襄竟然没有抵抗,他就这样站着,直到虚无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轻轻地按住虚无,向后挣脱了开去,撞在身后的石壁上,稳住身形。他看着容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浅薄,快要维持不住:“容玉,你的狠心,一如当年。”
容玉松开剑柄,虚无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急剧地呼吸着,语声干涩:“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他像是被这句话逗笑了,“你难道会不知道?”
容玉道:“我也以为你知道,我不会……”她天生是没有心的,也注定不会有七情六欲。
“我知道,”玄襄静静地看着她,“可我下不去手。所以,不论我前面赢了你多少回,最后还是会输。”
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镜面映照出来的那个女子不但同她生得一模一样,还千依百顺,如果他只是爱她的美貌,那该多简单。
容玉退开几步,她已经感觉到有魔气往这里飞快地靠近,她现在的情况并不太好,根本无法和将要赶到的邪神抗衡,便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
她奔走在荒芜无边的戈壁。
天边的夕阳如血,苍凉壮烈。在夕阳下,那些古怪嶙峋的石块似乎泛出了五彩的光芒。
茫然很快过去,她又变得冷静。
她飞快在脑海里想出一条逃避邪神大举追击的路线,她必须要尽快赶回九重天庭。她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线,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先追上她的是无命。
他身姿挺拔,便如一把随时将会出鞘而去的利剑,锋芒毕露:“君上说,你会走这条路。”
真是事事让他料到。
容玉苦笑道:“玄襄殿下现下可好?”
无命点点头:“已经无碍。”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作势要递给她:“君上让我把这个还你。”
容玉没有去接。无命一松手,那丝帕便轻飘飘地落下,还未落地,便马上被戈壁上的大风卷走。
那块丝帕是再简单不过的素绢,她让人在上面绣上了一句话。没想到他一直收在身上。金风欲引玉露,君若解语应识。到底不识这应解之语的是谁?
无命又道:“君上说,青山迢迢,相隔万里,后会无期,愿仙子保重。”
容玉笑了笑:“请无命大人转达玄襄殿下,也愿他珍重。”
这一点终究没有颠覆她对玄襄的印象,他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也不会留给人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以为她只是旁观者。可是,她又算什么旁观者。她莫名地从心底感到一阵笑意,嘲笑自己,这绝非她的本意,却在冥冥中改变世事的走向,嘲笑自己被爱了却无法回应,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