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从昏迷中醒来后便一直待在玄襄的寝宫,她偶尔说起想回之前住过的灵犀殿,只被他淡淡一句话转开了话头:“我并不喜欢灵犀这个名字,再说那地方也太偏。”
容玉叹了口气。
之后几日,玄襄简直恨不得寸步不离,便是批阅文书的时候,都要坐在她身边。她就是入睡了,都能感觉到那灼热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她身上,犹如洪水猛兽,害得她几回入睡又被惊醒过来。
这样的态度转变,她要是觉察不出来那才是蠢透了。可即使有所觉察,她也不能问,一旦说出口,那便是不打自招。她真是苦不堪言。
她的身体日渐复原,却满腹心事,只得去玄襄的书房里挑些古籍出来,打发时光。她翻了半日,那些书册大多是她从前便看过的。其实这也正常,她度过的时光那样长,几乎将该有古籍都翻烂了。可她还是不死心,一本本翻过去,也不知道按到了哪个机关,那书架忽然裂成两排,露出里面的暗格来。
那安格里放着两把剑,系着相同的剑穗,看上去倒像是一对。
她拿起其中一把来,长剑一入手,便知道分量不对,剑身太轻,只能装点一下门面,根本无法用于实战。她抽出一截剑鞘,剑锋寒气扑面,倒是好材料铸成的。
她翻过剑鞘,只见剑柄上刻着璇玑族的古文字,未央。
而另一把想来是刻着玄襄的名字。
容玉将剑放回原位,正要合上机关,忽听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转过身去,只见玄襄就站在外面。
她顿时尴尬,她只是无意中发现这机关,并非有意去探人私密。可是若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玄襄踏进门槛,目光在她手上的剑上停留片刻:“想听我解释么?”
容玉想也不想便道:“其实也无需解释的。”
玄襄站在她身边,从她手中接过那剑,脸上无喜无悲:“如果你真是如你所言的那样在意,又为何不会生气?”
容玉蓦地看向他。也许他终于无法忍耐,打算摊牌。这一瞬间,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只见玄襄眼中的神气越来越冷,忽然他轻笑一声,语声柔和:“容玉,不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只是因为,我并不想欺瞒于你。这把剑是那一日我同未央出宫所铸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不过我倒是记得你调戏无命,调戏得挺开心。”
容玉自然还记得那日,虽然有很多事她不上心,但也没不上心到那种程度:“所以,这是璇玑族的规矩,定情用对剑?”
玄襄微微一笑:“你怎知不是我们邪神的规矩?”他不待她回答,又道:“我跟你说过,我同未央几乎算是一起长大,她小时候有一个愿望,便是嫁给我。可是后来,璇玑一族被覆灭,她再不提当年的诺言,直到那一日。”
玄襄抬手握住她的肩:“你一定在嘲笑我,为何许诺却又背弃。我也一直不明白,我看着未央过得不开心,却没有出手为她打算。现在我明白了。”
容玉抬起眼,他的眼眸如墨,犹如深井,可这回轮到她躲闪。正因明白对方心思深沉,不会轻易动心,她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她想过很多种可能的结果,总之绝对不会有眼前这一种:“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所以不必说出来。”
玄襄却径自往下说:“我不会如同放弃未央一般放弃你。容玉,请你相信我。”
容玉心中不安,他这般剖白心意,不像深情款款的情话,倒似有几分决然。
玄襄将剑放回原处:“更何况,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那么,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殿下,本是你想得太多,也猜忌得太多。”
玄襄静静地看着她,波澜不惊:“庭院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贴近她的身子,说话间吐息便萦绕在她耳边。容玉抬起头,只见他低头看过来,眼眸似墨,双眉入鬓,鼻梁高挺,嘴角含笑,是一张风情万种的脸。
容玉只得笑了一笑:“好。”
玄襄为她引路,一直走到庭院深处。那一晚,她施法让千万株梅花绽放,引来了醉酒后的蝶衣,那景致太过妖异。而此刻,冷风穿过小径,千万雪白的花瓣凌乱飞舞,才是美不胜收。
玄襄牵着她来到凉亭,扶她坐下:“你还想下棋么?我陪你。”
容玉笑着摇头:“跟殿下对弈之后,我已深知棋力浅薄,毫无天赋,就不好再献丑了。”
玄襄凝视着她:“弈棋的功夫再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哪及容玉你天生聪慧?”
这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容玉脸上不动声色,浅笑兮然:“殿下谬赞。”
“你还称我为殿下?”
容玉道:“玄襄。”
他伸手,握住她的指尖,这个动作有些奇怪。容玉毫不避讳地回望着他,生怕放过其中一丝半分的表情变化。她以为她的封印不可能有人能够自行破解,可万事无绝对,玄襄已今非昔比,她也不会自负到目空一切的地步。
玄襄也看着她,将她的手指凑近唇边,将触未触。
容玉也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她飞快地思虑着应对的方式,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她其实都能接受。只是这样遮遮掩掩,半天也不揭晓的情形,让她无所适从。这一次,玄襄的耐性要远远好过她,似乎就等着看她会怎么做。
容玉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他们正交握着的手上。玄襄动了动手指,依然端坐着不动。她向前微微倾下身子,凑近了,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玄襄。”她的容颜美好,就像是精雕细琢的琉璃人。琉璃美人,这个词就像是专门为她而生的。可是只要他想,比她更美的人总会找到。
她又靠近了一些,近到眨眼的时候,睫毛似乎都能扑扇到他脸上。玄襄终于松懈下来,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然后轻轻按着她的形状姣好的颈项,从她的额一直亲吻到耳根,气息变得比平日要急促。
容玉按住他的肩,略微分开了一些,笑着说:“你陪我去看看未央可好?”
方才有些迷离的神情立刻从他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冷静表情。玄襄仔细看着她:“怎么突然……”
容玉叹气道:“未央身故之前,也是唯一跟我走得近些的人了。”虽然未央抱有别样的目的和心思来接近她,可是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她一手造成。她原本是不相信宿命的,就算到现在也没有多相信,可未央的确是被命数、被她的谋算推着走的女子。
玄襄点点头:“既然你想,我便带你去。”
未央的墓竟然在云天宫后的禁地里面。
走到半途之刻,却遇上了琏钰。她一身紫衣,低着头侧过身行礼。玄襄目不斜视地从她身前走过,冷淡地道了一句:“免礼。”琏钰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待玄襄走过时才直起身来。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容玉一眼,语气平平:“仙子。”
那一晚的事情似乎没有存在过。
容玉欣赏她的心性,她同未央相比,心性无疑要坚强得多:“琏钰姑娘。”
玄襄问:“你跟琏钰很熟?”
容玉朝他微微一笑:“几面之缘,还来不及深交。”她想了想,又道:“倒是殿下将未央的墓立在禁地,可否坏了规矩?”
玄襄看了她一阵,答道:“规矩是人定的,不得已之时也不必太过拘泥。”
这句话是她经常拿来用当做违反天条时候的借口。容玉不再搭话,如果她记得没错,那日她封印玄襄的记忆之前,便对凌华元君说过。
容玉试探地问:“不知殿下和未央是如何相识?”
“……玄襄,”他停住步子,重复一遍,“你应该叫我玄襄。”
“玄襄,”她咬着字眼,缓缓问,“你跟未央是从何相识?”
“我在化人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留在璇玑一族,是未央的祖父收留了我。”
“难怪你同未央的感情这样好。”
玄襄转过头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让她一直寒到骨子里:“是挺好。”
未央的墓地在不知不觉中已近在眼前。容玉立于她的墓前,只剩下无言。如果没有她执意要逆天改命,未央也许不会在这里,璇玑一族也许也还存在,她亏欠了他们的,今后必定会还报到她的身上,不管是什么,她都会承担。
玄襄同她并肩站了一会儿,忽然道:“既然进来了,你想去看一看属于邪神先君的地方吗?”
容玉摇摇头:“不必了。”
玄襄笑了笑,指着前方的过道:“那就往那边走罢。”
容玉也没多想,只是跟着他往前走。过道的石壁上雕刻着一幅幅精美的壁画,记叙了邪神中几位有名望的贤人的典故。她粗粗看了几眼,只见壁画上的酒器摆设都是成双成对的,邪神向来崇尚成双成对,一件器物若是落了单,便也没这么名贵了。她对此点一直想不明白,世上名贵的器物仅有一件是常有的事,若是要一对的才称得上名贵,那得多么难得。而最后一张壁画上,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鼎,一群洛月人抬着鼎走在一条幽深的走道上,那走道两壁不是寻常的石壁,像是什么透光的事物。
容玉再往前走了一段路,便知道那壁画上画的是什么——走道两壁竟是巨大的镜面,从左右两边映出了他们的样子。
容玉突然想到之前看过的那幅壁画,可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只是警醒地觉得有不妥当之处。
玄襄转过头,镜面里映出他此刻的表情,有些冷淡却又万种风情,他似笑非笑,语调柔和:“容玉,你在看什么?”
他脸上那似有若无的笑容让她一直寒到了骨子里。她伸出手,触摸到的却是冰凉的镜面,之前不好的预感的终于成真。
片刻的愣怔后,容玉立刻恢复了冷静,放开神识去探查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
只见玄襄已经走到了走道尽头,只要再迈出一步便离开禁地。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着了轻薄的白衣,长长的黑发一直迤逦到裙边,那人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了玄襄的衣袖,笑着说了句什么。
容玉捂着额,不必看也能想到,那人是如何拉他的衣袖,就连笑起来细微的表情她都能想象得出——因为那人就是她。
如果站在玄襄身边的人是容玉,那此刻被困住的她又是谁?
容玉贴着冰凉的镜面坐下,忽然想到,原来她是被封了那过道的镜面之中。可是,同样从那里走过的玄襄却安然无恙,唯独她被封住了,这是什么缘故?
她慢慢开始一点点回想之前看到的每一件事物,走的每一步路,还有说的每一句话。青光闪闪的字符在她周身慢慢浮动起来,越转越快。她慢慢将在壁画上看到每一张图,和上面每一个古文字回顾过来。
如果去掉关于贤者生平的记事,便再无有用的内容。
她慢慢回忆到最后一幅壁画,洛月人抬着巨大的青铜鼎进入禁地,过道上的镜面映出了另一个鼎。
她突然一个激灵,邪神信奉成双成对,那些名贵的器具都讲究成双,可是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也不是什么都会刚好都有一对,除非是——对影。他们抬着其中一具青铜鼎进入这个两壁为镜面的走道,便会再生出同样的一具青铜鼎。
只有器物才会如此,而活生生的人并不会。她和玄襄都经过那镜面,她跟玄襄是完全不同,自然只有她会被镜面对映出来一个相同的个体。
另一个容玉。
她咬紧牙,另一个容玉,如果只是无知无觉的物体,就算再多出一个也无所谓,可是她现在至少是存活着的,怎么可能容得下另一个自己存在?同样的,那个被对映出来的容玉也不会容忍她的存在。
她愣了好一阵,抬手一拂衣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镜像。镜像中,玄襄手中拿着一本文书在看,而那个容玉则躺在他的膝上,安静得就像入眠了一般。她太了解自己,虽然是闭着眼,她也能准确判断那个人其实只是在装睡。
隔了好一会儿,玄襄推开桌上的文书,手指落在膝上人的额上。他像是要以手指代替眼睛,一寸一寸地感知她的眼睛,鼻梁,嘴唇……
容玉看见他微微失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冷静而漠然的表情。然后,他缓缓低下头去,径直吻住了她的唇。
那个容玉睁开眼,朝他笑了一下,笑得千娇百媚。她抬起手臂,纠纠缠缠地绕着他的颈,曲意迎合。玄襄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置在床上,抬手触摸到勾起的床帘,那轻飘飘的帘子便缓缓落下。
那人搂着玄襄的肩,朝着外面的空气无声地笑了。
容玉面前的镜像突然归于一片漆黑,她的神识被切断了,还是被她自己——尽管她不想承认,可那的确是她。
她抬起手腕,看着那道红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玄襄会带她走过这镶嵌有特殊镜面的过道,必定是已经知道了她苦苦保守者的秘密和假象,他知道她会如巨大的青铜鼎一样,被映照出另一个容玉来,而她却浑然不觉。
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玄襄。
毫无疑问,她当初锁住他记忆的封印,也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他解开。
她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