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睁开眼,便看见一个人。他坐在她的对面,手中把玩着她的虚无,看见她醒来也没有动。
容玉支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检查手腕上的痕迹,那道红线已经退了下去,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涨上来。师父女娲进入冥宫后,便告诉她,待过几十年,就该轮到她,然后她用自己的修为封印冥宫,成为最后一个进入冥宫的人。
凭她现有的功绩,当初她根本没有资格上封神台。而等她封印冥宫后,她便有了,真可笑。容玉握着自己的手腕,心道,别人都可以有所选择,而她却只能选择在冥宫中等死,那种冰冷而没有人气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容玉忽然一震,她入戏太深,差点忘记这明明只是千年前的记忆。她所要做的是离开这个幻境,而不是被这段回忆给纠缠得脱不了身。
大概见她顾自出神,半天都没有反应,坐在她对面的人终于轻轻一抬手,虚无的微光一闪,抵在她的颈:“你是谁?”
容玉看着他的脸,的确能依稀看出玄襄如今的眉目。她抬手按在虚无上,她身上的仙气已经耗尽,还要不少时日才能完全恢复,现在便是寻常小妖都可以置她于死地。她笑了一下:“你我立过契约,是我助你化人。”
其实她想说,她是他的宿主。不过她现在太过虚弱,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被这一句话激怒。他生而为邪神,且是以桫椤为真身,不是太好的选择。可是她也来不及选了。
少年玄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在掂量她的话的真实性。容玉已经跳脱出来,还能审视自己当时的选择,竟然选择了一个如此多疑而自负的种族。更糟糕的是,她最后竟然把这件事给抛置脑后,一心一意另外寻找逃离冥宫的办法。
终于,他相信了,抬手将虚无一抛,剑锋直直嵌入地下。
容玉抬起左手按在剑柄上,只见微光一闪,原本存在的兵器化为乌有。
玄襄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在我找出破解契约的办法之前,我会跟着你,保护你。”
容玉累极了,也没有心情跟他争辩,挣扎着站起身,顾自往前走。邪神的地界,她不能进,而停留在此地又太危险,她现在脆弱到根本无法保全自己,也不指望此时的玄襄能多强大。所以只有一条路能走。她记得这里有一条天路,一直通往凡间。
她像走在云端,每走一步,便风起云涌,看不清楚前路。那条路上全是雪,一步一滑,毫不夸张。她觉得支撑不住了,就坐下来休息,玄襄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她知道他心中纠结,谁也不想一睁开眼便有人告诉你,这是你的命,你必须如何做。
容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低垂着头,靠在不远处的石壁上,眉清目秀,还是少年模样:“我有话跟你说。”
玄襄抬了抬头,走到她的面前。
“你不必太把契约的事放在心上,等我修为恢复了,你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容玉微微一笑,“我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把契约解开,那时候就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你。”她以为他多半会漠视她,对她说什么不会有任何反应,其实她也无所谓,只是多少要给个交代而已。没想到玄襄看着她,他的瞳仁漆黑似墨,浓得化不开:“你离开的时候?”
容玉欣然道:“我在寻找一件东西,那个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离开的时候,一定是找到了。”
下一个千年,便是她进入冥宫的日子,循环不灭。可是在那之前,她应该会找到办法。即使没有,这段时光也是她强求来的。
玄襄沉默了片刻,道:“好。”
等休息够了,容玉又站起来赶路。所谓天路,真的毫不夸张,一直由凡间的最高峰通到天边。因为太高,白茫茫的都是终年积雪和白雾缭绕。
容玉走得累了,就又停下来。天色已黑,附近可能有野兽出没,她捡了点枯松木,一弹指便生起了火。这回玄襄没有离得太远的,而是坐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容玉才发觉他的外袍都起了冰渣子。
她恍然,这里很冷,可以说是天地间最冷的地方。她对外界冷热的感觉都比较迟钝,也没有想到他会冷。她想了想,就坐到了上风口处。
其实同命契约是禁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容玉天生便是个施术者。师父曾赞叹过她心无杂念,最是适合修行术法。容玉想,她都没有心了,哪里来的杂念。她曾改变过同命契约的禁术,她所受的伤,契约方会承受相同、甚至更大的痛苦,而契约方受到的伤,不会影响到她,只是代价是她的一半修为。
玄襄有了她一半的修为,便相当于那些苦修千年的仙君了,只要他的资质不是太差,必然有所成。若不是她没有选择,否则在天庭喊一声,多的是来求她结契的。其实这样说起来还是她亏了。
容玉抱着臂,靠在石头上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柴火已经熄灭,还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周围不远处,倒着一堆野兽的尸骨。玄襄坐在石头上,一手支着头,似睡不睡的。容玉走过去,低下身伸手在他脸上碰了碰,冰得跟渣子一样。
玄襄一下子惊醒,看见是她才松了一口气。
样子挺秀美的,是属于少年那种特有的青涩。容玉歪了歪头,问:“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想拜她为师的也挺多的,九重天上有不少人厚着脸皮来求她。
玄襄立刻道:“不用。”
“为什么?”
玄襄嗤了一声:“丑八怪。”
容玉也不生气,站起身道:“那就走吧。”她长成什么样,她自然清楚。倒是玄襄成为邪神新君以后,要坦白得多,至少不会再这样睁眼说瞎话。
她走在前面,就像走在云端里一般轻盈,长长的衣袂随着呼啸而过的冷风里飘来荡去。她的脚下便是南迦巴瓦峰,她感觉自己恢复了些,倒是可以趁着精神不错的时候赶一赶,早日进入凡间的地界。
待经过天和地交接的地方,容玉问:“下面便是凡间,你想去哪里?”
他的真身是桫椤,一直待在邪神被驱逐的地界,恐怕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应当多少会对凡间有些好奇。玄襄看了她一眼:“不这么冷的地方。”
容玉朝他笑了笑:“等下就不会冷了。”
凡间正是端阳节前后,天地间阳气最盛,精怪们都躲了起来。
的确是她运气太好,不然就凭玄襄身上有她的一半修为,足够引来方圆五百里的大小妖怪。她正是最虚弱的时刻,而玄襄空有一身修为却不会使用,明摆了是把自己送上去让人分食。
容玉找到当地原住民,用身上的一小块玉换了食物。她感觉到玄襄一直在看她手上的羊皮袋,便解释说:“里面是牦牛奶,还有青稞面,只有这些。接下去有很长一段路都碰不到人迹。”他们自然跟凡人不同,却也没到靠呼吸就能生存的地步。
她想了想,扔给他一只羊皮水袋:“你不尝尝?”
玄襄随手接下,然后皱着眉审视这他未曾知晓的新事物。刚刚化人总会对很多事物不了解,有些无所适从,而他所在的地方一直都是荒凉空廓,也确实无从了解一些事。容玉倒是不介意去教会他,这是必经阶段,她也有过。
他打开羊皮水袋,喝了一口里面的牦牛奶,直接呛着了。
容玉装作没看见。
此后,是很长一段无人区。他们相对时多半无话,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不说话。容玉时常思考如何摆脱冥宫的法子,千年虽长,却也经不住蹉跎。她但凡想到一个,不久便自我否定掉,十分苦恼。
十几日后,她终于看到玄襄带着嫌恶表情喝了一口牦牛奶。
她用余光瞥到他喝下去,才道:“如果我没记错,再过一日便会有水源。”
玄襄很明显地怔了一下:“你说真的?”
容玉目不斜视:“最后一回走这条路是好多年前,也有可能会记错。”她陡然加快了脚步,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玄襄必定能跟得上。
只过了大半日,眼前突然平坦空旷起来,脚下层层叠叠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温暖的日光从松柏的枝叶间隙倾泻而下,远处的水面平静无澜,闪烁着点点金光。容玉走近水面,低下身将手浸入水中,触手冰凉。
她回首,只见玄襄还站在身后。他像是被眼前的景致给吸引,脸上露出了肃穆的神色。年纪轻轻,却是如此没有生气。容玉抬手掬起一捧水,轻轻地泼在他脸上。
玄襄蓦地感觉到脸上一凉,抬手抹了一把,看着她。
容玉朝他笑了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舍不得那袋牦牛奶?”
玄襄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凡间的食物真难吃。”
容玉捡了几枚野果,又捡了松枝燃起一堆火,一弹指把野果变成了雪鱼和雪鸡,用火烤熟了,还分给他一半:“那就尝尝这个。”
“这跟野果有什么区别?”玄襄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当然不一样,味道就不同。”容玉才咬了几口,便见玄襄伸手过来轻轻一碰,雪鸡雪鱼又变回了野果。她把野果放下,叹气:“你到底想怎样?”
玄襄转过头:“你不是着急赶路?那么走罢。”
明明刚才还看到他嘴角有笑,容玉道:“走不动了,也不想动。”她想了想,问:“莫非你想背我?”
“我为何要?”
容玉逗着他玩,假意抬手去扶他的肩:“偶尔为之,有何不可?”她伸手搭到他的肩上时,感觉他明显僵硬了一下,更是变本加厉,在他耳边道:“我们这样慢慢走,也不知几时才能走出去,不如,劳烦你……”她咬着字慢慢说,说到劳烦时还把语调往上那么一转,玄襄拗不过只得低下身,把她背起来。
容玉顿觉可惜,早知如此,前几日便这样做了,何必一直劳累自己。
离开山区越远,周围便越是暖和。玄襄背着她,赶路的速度陡然加快,遇到山路陡峭之地也是毫无停滞如履平地。容玉弯过手臂,绕过他的颈搭在他肩上,叹气:“可惜了我半身修为。”
玄襄转过头看她:“怎么,你现在后悔?”
她点点头:“后悔。”
玄襄笑了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容玉道:“我后悔为何偏挑中你——你别看我,看路!”
玄襄还是看着她,人却顺利避开前方突起的山石:“是啊,你为何偏偏挑中我?你是不是特别享受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
容玉被他说得一愣,回过神来思忖片刻,确信地回答他:“你想太多,我从未这样想过。”
玄襄动了动唇,几乎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容玉听不清,只得侧过头凑到他耳边。玄襄的语调快而平稳:“你别贴在我身上。”
太无聊了,容玉想,顺手折下一枝栀子花,那支花开得密,绒绒的。她正想把花插在他头上,就听玄襄冷冷地说:“你敢这样做,我就把你扔下去。”
容玉趴在他肩上,笑道:“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咣的一声,金禅杖立于地面,激起阵阵烟尘。执杖的和尚浓眉怒目,瞪视他们:“孽障!”
玄襄稳了稳背上的人,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
容玉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和尚,走过了还回过头去看。那和尚见没人理睬,又重重一敲金禅杖:“色相再美也非我族类,还不快快回头是岸?”
容玉这回听懂了,原来是在说她,便在玄襄耳边轻声道:“你说我该是个什么妖?”她的字咬得轻,末了还微微往上一勾,吐息吹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玄襄让了让,皱眉道:“你别离得这么近。”
那和尚简直七窍生烟,一抡金禅杖便朝容玉背上打去。玄襄没回头,在禅杖几乎要落在容玉身上之时直接握住,那和尚使了大力,收不回来,直接被他带得跌了一跤。
和尚简直痛心疾首:“你看看你背上的东西,不过是个狐媚子。”
玄襄低声问:“你是狐?”对于这点,他们都互相回避,一旦互相道了名字,便是结缘,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曾问过。
容玉看着那跌跤在地上的和尚,金禅杖,金袈裟,全身都金光闪闪,末了竟还朝对方笑了一笑:“他都看不出你是什么,便能看出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