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凝目不动,只听哗啦一声,水中跃出一头怪物,有鳍、跟人形相似:“东海鲛人……”这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东海鲛人本是极其温顺,而眼前这头却像是失去神智,周身弥漫着一股暴虐的血腥味道。附近的藤蔓感觉到鲛人出现,都跟沉睡了一样,伏着一动不动。
玄襄要先出手,却被容玉拦了一下。他侧过头去,只见她摇了摇头:“鲛人的眼睛会致幻,你再等等。”
她缓缓落下,正踏在一根藤蔓上,那藤蔓竟然还是静止不动。
容玉的身上开始散发出淡绿的光,她像那琉璃盏上的幻影一般,旋身而舞,在细细的藤蔓之间,轻盈地好似羽毛。那鲛人转过头,对着她,喉中开始发出低吟,是歌声,动人而飘渺。
玄襄听到这歌声,微微一怔,忙收敛神智。传说中,在蓬莱迷路之际,会听到动人的歌声,而这歌声会将人带入深渊。发出这种致命歌声的便是鲛人。
容玉就像游鱼,在密密的藤蔓织就的网中游走,鲛人的尾巴浸入弱水中,而大半身体露出水面,它像是被水底的什么东西支撑着,虽然不会沉下去,却也没法自由地走动。容玉渐渐靠近它的身边,她已经可以看清对方鲜红的眼睛,暴虐而充满杀戮,可以让人产生幻象。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右手食指和中指按在左手的手腕上,慢慢走近。鲛人歌声不断,伸展开巨爪,准备将她撕碎。容玉在心中默数着,一共九步,要等到足够有把握的距离才能出手,这一击不中,就是不会再有机会。
她抬起脚,踏下了最后一步,手中的虚无闪了闪,倏然划过了鲛人的眼睛。而鲛人的巨爪也将要落在她的身上,她凝聚起仅剩的所有仙力,准备承受这一下。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只觉得有一股气流将她推开。随即一道浓重的魔气穿透过来,直接将巨大的鲛人绞成碎片。她落在石壁上,晃了晃,还是保持住平衡。只见飞散的血肉中,玄襄一身血污,提着剑,慢慢走来。
他的脸上有些血迹,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鲛人的,只剩下那一双眼,明亮异常,杀气逼人。西方邪神好战而残忍,她早有所闻,也见过无数次,可是过去的哪一次都不及眼前的来得震撼。
属于上神的时光已如洪流而过,是她太过怀念而不愿承认。
天地之间,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她也不能。
鲛人一死,周围的藤蔓又开始沙沙响动。容玉强打起精神,她已经把能用的仙力都消耗殆尽,而之后还有拉锯一般的苦战。玄襄也是如此,只凭着一口气苦苦支撑。
“出口就在前面,五六丈的距离。”前面一片漆黑,反正玄襄也看不清,随便她信口开河。
玄襄也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当先跳进藤蔓丛中。容玉也跟着跳下,她一路砍断的藤茎已经无法计数,到后来都开始麻木了。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一口气泄了,就没有力气继续支撑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重重危机中看到远处的一点光亮。她这一个闪神,立刻又有藤茎缠绕上来,但还没碰到便被玄襄一剑削断。玄襄顾及了她,身后便有破绽,容玉也替他解了围。他们虽是第一回并肩作战,默契却不差。
这样想,能稍微在这苦战多一丝安慰。
玄襄握住容玉的手肘,语声低沉而快速:“这就冲过去?”
她按了按了他扶在自己手肘上的手,表示赞同。
就跟前几回一样,他拉着她,前面的微光渐渐扩大,越来越清晰。忽然,玄襄松开手,把她往前推了一把,将她送到实地上。这力道太虚弱了,容玉诧异地回首,只见他手腕上缠绕着一根细藤,他的手上本被混沌之兽的鲜血腐蚀,伤口深可见骨,此刻他手上的血迹正慢慢落在手腕上的藤蔓上,绿色的茎变成了暗红色。
容玉忙奔到岸边,捉住他没被缠住的那只手。水底下的藤力量极大,她差点被一起拖进弱水中。
玄襄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他被绕住的那条手臂像是失去了知觉,有些不自然地扭曲,整个身体已经有一半浸入弱水中。容玉之前还有所迟疑,此刻便当机立断,抽出虚无,废弃一条手臂,总比死在这里要好。
可还是太晚,水底的藤像长了手臂,接二连三地缠上玄襄的后背。
她亲眼见过他的强大,转眼间却又见识了他的虚弱。他已经无力挣扎,只能毫无反抗地被藤蔓拖入弱水中。
可是最后他还在她身后推了那一把。
他的眼神很安静,就像之前一样。她看不透里面的东西,也无法看透,甚至连问都无法问出口。
容玉莫名地想,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通透能看透复杂的人心,其实她还是不能够完全明白。
她又感觉到拉扯的力量,好像空间扭曲,她闭上眼,又睁开眼。
眼前的动荡已经结束,她已经回到玄襄的寝宫。玄襄的躯体就在身边,他却没有苏醒的迹象。
容玉抬手按在他的额上,又按了按颈上的脉搏,他还没有死去,可是又能够坚持多久,她其实也说不准。
周围的禁制突然破碎,叮叮咚咚落下来,化为虚幻。
无命匆匆闯入,脸色苍白:“君上的……禁制开始失效了……”
设下禁制的人只要存活,禁制便不会失效。容玉转头道:“无命,捆仙绳!”
无命被她严峻的语气震了一下,立刻转身去取她要的东西。容玉在寝宫四周又重新布下禁制,任何人都无法靠近,她的禁制很妙,走几步便会变换景象,就算是修为深厚的人也很难找出破绽。
无命很快取来捆仙绳,担忧地看着她:“君上的天劫……”
容玉接过绳子,顺手在腰间绕了一圈,扣上结头,倾身在玄襄身边跪坐下来:“也许他过不了天劫,不过还可以再试一试。”
她准确地找到他心脏的位置,他的元神就隐藏在曲折的人心中,这里面好像迷宫,弯弯绕绕找不到正确的入口。容玉将自己的神识探入,不断地游走着,想寻找出一条正确的通道。她冷静地绕过障碍,避开死路,可还是找不到他的元神所在。
没有办法了,容玉叹了口气,抬手按在他颈后的印记上,那印记殷红如血,衬着他的形状优美的颈,透出一点妖异来。容玉在心里默念那段长长的咒文,这种禁术的咒文就是太长了,被她缩短了很多,也长得让人头疼。
等到最后一个字在她唇边无声地消失,容玉又感觉到那种不舒服的扭曲感。她这次直接摔在弱水边的实地上,也顾不了太多,起身将捆仙绳的另一头缠绕在突起的石笋上,然后缓缓踏入弱水之中。
弱水是紫色的,她慢慢地往下沉去,下沉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水中清澈,除了一些水草藤蔓就再没有别的。容玉很快便找到了玄襄,他将身体稳在那棵最粗的藤蔓上,用匕首慢慢地割缠在自己身上的茎。容玉顺着水势慢慢地落在他附近,一边伸手抓着藤茎减缓下沉的势头。
玄襄抬起头,瞧见她,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容玉没有去够他的手,他已经快没有力气了,根本承受不住她下沉的力道。她扶着藤蔓缓缓在他面前稳住,长长的黑发随着紫色的水波漂荡,也像水底的水草一般。她抽出虚无,干脆利落地划断他背上的藤茎,水底下突然冒上来一串串水泡,像是又有什么正在苏醒。
她跟玄襄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始对付卡在玄襄手腕上的那一根,不知是不是浸透了他的血的缘故,那段藤特别坚硬。
容玉连着砍了几次都没有用,回过头来看他。玄襄接过她手中的虚无,用剑锋磨擦藤茎,割了好几次才稍微磨断一小半。容玉已经没有耐心了,见他还不紧不慢地割着,便把腰上的捆仙索打开,准备分一半系在他腰上。
只是弱水中没有浮力,她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便微微向前倾,伸手环到他的后背去打结。玄襄换了个姿势,刚好将她圈在怀中,甚至还毫不忌讳地用下巴抵着在她的头顶。终于,那段藤茎被隔断,他按在手腕关节上稍微活动了一下,示意容玉可以上去了。
容玉拉了拉捆仙索,那绳索自然地绷直,将他们缓缓往上拉。捆仙索这东西是邪神一位先君想出来的,专门用来克制仙气,感觉到仙气之时会自然收紧,把人卡得无法动弹。容玉以自己身上的仙气为饵,那捆仙索就自动收紧,将他们拉出弱水。
待到实地,玄襄缓过一口气来,便问:“你怎么又进来了?”
容玉道:“我通过你的神识进来,等一下我可能会被困在你的神识里出不去。”
玄襄把手腕上绕着的藤茎剥下,他这只手伤得厉害,伤口本来就深,在水里泡得都发白了,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你能出去的。”
容玉抬起眼,玩笑道:“我们有同命契约,我出不去,你可就糟糕了。”
玄襄道:“可我现在就已经糟糕了。”
容玉再次睁开眼,竟然身处在一片荒凉的戈壁,残阳如血,五色斑斓。她揉了揉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待她终于认出这个地方的时候,立刻抬起手腕去看,那道红线已经到达了它要到的地方。容玉终于确信,她竟然回到了千年以前的记忆里。她在玄襄的神识里,回到近千年前的那段记忆。
她第一次感到几分急躁,她要离开这个虚幻的梦境——是的,这只是梦境,只是回忆。可是怎么离开,是否需要把过去的场景一一重演?容玉环顾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致,她苦思冥想,也没想出来当时是往哪个方向跑的。那时,冥宫就在眼前,几乎将她置于死地,她根本没有精力去选一条路。
她孑然一身,漫无目的,再次落到这个境地真是荒唐透了,更荒唐的是,她还是跟前一次一样束手无策。她开始相信师父女娲对她所说的宿命,不管是否有所准备,不管她是否已经了解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她也无力改变。
容玉猛地抬头,瞳孔收缩,头顶上正是飘荡在六界的阴魂不散的冥宫。它追寻着死亡的气息而来,而她的身上正散发着这样的气息,遮都遮掩不住。
她不敢再往下多想,只得向前跑去。冥宫在身后紧紧追随,似乎是在等她疲倦了,便直接将她镇压在底下。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在进入冥宫后再出来,她做到了,但是也逃不过冥宫的追击。
容玉仓皇着,从身边呼啸而过的风,还盖不过她的惊恐。终于,她看见记忆中的属于邪神地界的边境。她划破手心,鲜血滴落在荒芜的土地上,立刻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斑点。
她再次在刚才划破的伤口处又划了一道,这回鲜血如注,一直顺着她的衣袖流下来。容玉伸出手,向着处于另一端地界的桫椤:“吾,上神容玉愿结下仙契,吾以吾之修为助汝化人……”后面,还有长长的咒文,她仓皇之下居然还能一个字一个字记得如此清晰,几乎不用思考便从唇边蹦出。
头顶上,冥宫呼啸而下,在堪堪碰到她的那一刻,忽然有一团紫气升腾而起,缠绕在她的周身。华美的冥宫突然停住,渐渐的,消失在这片戈壁之上。
容玉艰难地蜷着身体,疲惫还有极度惊恐过后的松弛,让她无法动弹。她闭上眼,便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