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襄走出几步,忽又停下,回首道:“未央?”
未央垂下眼,语声如碎玉:“我前几日定做了新琴,正准备去看看进展,晚些自会回去。有劳殿下挂怀,是我的不是。”
玄襄犹疑了一下,随即颔首:“加冕大典后,盼可听到卿的琴音。”
容玉看着未央的侧影,似有所猜测,便道:“殿下,未央姑娘非邪神一族,一人独行万一碰上危险怕无力自保吧?”
玄襄闻言,看着她:“不知仙子何意?”
“殿下不如陪着未央姑娘一道去。”
玄襄微微眯着眼,眼眸如墨,犹如深井,似乎能将人吸入其中:“未央对楮墨城相熟,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倒是仙子才是身处险地。一旦有人发觉仙子的身份,便是本君也未必能保得住。”话虽如此,他却看了无命一眼:“你陪未央姑娘走一遭。”
容玉知道自己难得一片好心被误会,又懒得辩解:“殿下今日出游可玩得开心?”
玄襄轻轻一笑,用两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自然开心,只是不知仙子今日调戏我的人,玩得可也开心?”
容玉连细微的表情都未变,抬起眼,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微微一笑:“开心。无命大人虽然脾气差了点,却很有趣。”
她顶着一张无暇的面孔,手指却顺着他的指腹轻轻抚摩,这种微妙的麻痒令人无法启口。玄襄不被蛊惑,捏住了她的下巴,手上微微用力:“仙子,你这样的性子,是如何被选为上神的?”
这倒是问得绝妙。容玉微微一笑:“这里面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殿下可想知道?”
玄襄招来马车,亲手为她撩起车帘:“仙子,请。”
初见容玉之时,是在九重天庭同魔境的荒凉边境,她一袭红衣,盛妆出行,他便只想到一个词,琉璃美人。只是那等荒凉之地,又是被挟为人质,她竟如此妆扮,不由让他有些看轻。
可是日渐相处,倒是越觉得她让人琢磨不透。
玄襄忽然想知道她的一些事,那些并非在错金书和传言之中流传的事迹:她是如何从一众上仙中出类拔萃登上封神台,既然能上封神台,便是千百年难寻的仙者。强者的眼光总放在天下,而她,又看在何处?
容玉却笑了一下:“殿下不想知道我的事也无妨,只是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那很危险。”
玄襄怔了一下,略一品味,就觉这句话不是个滋味。她说话一直是半真半假,不知其真意,他便直接忽略过去,不欲回应。他也深谙其中心境,越是挣扎,那个出言调戏的人便越是有兴致。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调戏的一日。
只不过她的分寸拿捏得正好,他也并不觉得僭越。
马车内两人相对,容玉盘膝而坐,正好触碰到他的膝盖,玄襄也不避不闪。容玉以手支颐:“你真有那么讨厌我?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特别是喜欢他身上的魔气,便是无命这样在邪神之中顶尖的人物,也没有如此纯正的魔气。
这次玄襄想假装没听到也不行,他抬起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下巴,指尖停留着的肌肤的细腻感久久不散:“既然如此,仙子你不如以身相许罢。”
邪神新君的加冕大典上那冲天的魔气,对于容玉来说,就像凡间所说的饕餮盛宴,自有千种滋味,而最好入口的便是居于高位的那位。
那些霓裳舞姬丝竹伴乐,玉阙紫阁盛景,在她看来都是形同虚设。
司职祭祀的文官轮番而上,用古文字颂咏邪神一族颇有名望的贤者。容玉托着腮甚感无聊,这些被称颂的先人,不是她曾经相识便是有所耳闻,若她是新飞升的小仙,说不定还会对这些故事有兴致。
颂咏词冗长而乏味,可是紫阙下的洛月族人却静默地跪倒一片,表情虔诚。上古时期曾有多种文字,只是流传且被沿用的很少。对于洛月人来说,那些祭祀所用的古文字他们根本听不懂。
待祭祀念道新君玄襄“风流采撷,材高知深”时,容玉忍不住抬头向高处看去,只见身在高位的邪神俱是神情肃穆,正襟危坐,唯独玄襄高冠广袖,却支着颐,坐得不甚端正,似笑非笑。
容玉同他遥遥对视片刻,只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
祭祀正好念完最后一个字符,静默地跪拜下去,低伏不动。所有的邪神也随着祭祀的动作而跪下不动。
玄襄站起身,抬手拿起盛在玉盘里的鼓槌掂了掂,然后突然驾云而起,飞上了紫阙之上的听风崖。他身上的黑色衣袍上绣着的金色龙图腾在那一刹像是也活了过来,欲飞于天。
紧接着,只听一声令人振聋发聩的鼓声从听风崖上传下来,响彻楮墨。随之而来是密集的鼓声,一声比一声短促。容玉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到第九十九下,方才余音悠长地结束。邪神喜欢成双成对,也喜欢九这个数字,在他们看来这属于无尽。
玄襄从听风崖落回紫阙,端坐于白玉镶金的王座之上,手臂微抬道:“诸位,请起。”原本静默着跪拜的洛月人抬首欢呼。玄襄站起身,沿着长长的祭台缓步走下,每踏出一步,便响起一阵欢腾的呼声。
他一直走到容玉面前,笑道:“这里是最高处,能看到楮墨城的全景。”
“恭喜殿下加冕。”
玄襄站在风口处,身上的衣袍被吹得猎猎舞动,他俯瞰着自己的臣民:“仙子,你可还记得你上封神台的那一日?”
容玉神情不变,答道:“还有些印象。”
玄襄侧过脸看她:“你那日便如同我此刻一样,站在最高处,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容玉思索着,那时的她在想什么?那必定和玄襄大相径庭。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生永世都站在高处。”
只是痴人说梦而已。容玉笑了笑,却回答:“殿下此时所想,定能成真。”
加冕大典结束,剩下的便是狂欢。甘醇的美酒一字排开,精美的食物被使者鱼贯呈上,美貌的洛月人载歌载舞。
一位服青的邪神越众而出,举杯道:“臣重舜先敬祝君上,早日踏平九重天庭,得胜归来!”剩下几位也穿着青衣的也学着重舜的样子举杯祷祝。玄襄干脆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容玉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碟子的花生米。
只听重舜又道:“九重天庭的容玉仙子贵为座上宾,我们又如何敢怠慢贵客?”他拍了拍手,已有使者端上了玉盘,盘中放着两杯酒,酒香浓烈,色泽如碧。他微抬酒杯以示意:“仙子,这是我们楮墨城里最出名的烈酒,名唤碧落。名酒相请贵客,相得益彰。”
容玉抬眼看着他,忽见他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涟漪,她的神识被轻轻一牵,马上觉察过来:“多谢重舜大人。”她拿起托盘上的杯子,将杯中酒饮尽。碧落的酒力开头浓烈,后劲绵长,极是易醉。
容玉闭了闭眼,放任神识被重舜牵引,拿起白玉盘上剩下的一杯碧落,行至玄襄面前:“殿下。”
玄襄叩了叩座椅的扶手:“碧落性烈,寻常修为的族人都不足一杯之量,仙子无需勉强。”容玉在入楮墨城时已经服下石心草,再加上楮墨城中克制仙力的阵法,她此刻的修为只怕还不如一个寻常邪神。
如果按照重舜的牵引,下一步便是要她跪倒在玄襄面前,容玉适时收回神智,就势旋身一坐,正好坐向玄襄的王座。
玄襄忙伸手一揽,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沉声道:“你醉了?重舜最为擅长控制神智,你不能再喝。”
容玉抬手将酒杯凑近他唇边,眉目清晰地笑:“那么你替我喝可好?”
玄襄楞了一下,只这一愣神的功夫,容玉已经收回酒杯,仰头把一杯碧落一饮而尽。玄襄原本稳住她身体的手只好改搂腰身:“你现在哪里也不能去,就留在我身边。”加冕大典是邪神一族中甚为圣神的大事,他料想重舜也不会随便发难,可是现在就不好说了。
哪怕闭上眼,也能感知周围慢慢流动的纯正魔气。容玉缓缓将脸庞靠着他的胸膛,黑发迤逦着拖到座椅下铺就的白虎皮,像是极美的景。她感觉到玄襄在低头看她,便仰起头对他微笑。她容貌出众,这一笑更是醉人:“殿下,我希望此刻便是一辈子。”这句话是她离开九重天庭那日,计都星君对她说的,她自能比他说得更加动情,有美貌而不利用,实在是浪费。
她感觉到玄襄的心跳忽然乱了一拍,随即听到他轻声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留在楮墨城,我不会薄待你。”
台阶下,丝竹乐声繁杂,隐约露出一丝金铁之声。容玉思忖着,这将要发难的将会是谁,是重瞬,或是另有其人?她抬眼向下一瞥,只见重瞬盯着他们,脸色难看。突然,他手中的酒盏落下,沿着长长的台阶一路滚到下面。
玄襄搂住她的腰身的手微微一紧:“你自己小心。”话音刚落,台阶下的乐师一齐扑将上来。今日是加冕大典,新君不能佩戴兵器,趁着酒酣人醉之时,确实是唯一可能得手的时机。玄襄长身站起,衣袖一拂,将人挡在结界之外。
容玉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玄襄完全可以应付眼前的局面,忽然觉得背后一凉,她忙旋身避开,只见一道剑光穿过她肋下的衣裳,上面缀着的珠玉散开,叮叮当当落了一路。她不由皱了皱眉,在楮墨城内,她的感知迟钝了太多。
出剑的是一个戴着油彩面具的男子,他突然现身,形同鬼魅,只是这一击失手,周围的邪神立刻反应过来。他轻轻一弹指,尖利的唿哨声划破天际,同他一模一样装扮的刺客向中心聚拢。
在这一刻,容玉脑中转过多种念头,如此盛大的加冕仪式,怎么可能会出现这许多纰漏,这和她对玄襄的认知大相径庭。只见那个戴着面具的刺客突然绕过她,向玄襄出剑,这一剑的去势甚是狠辣,像是要把人活生生钉住。
千钧一发之际,容玉闪身挡在他的身前,剑身洞穿过她的手臂,魔气毫无预兆地侵入身体,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动弹。而这时,玄襄收回手,那些乐师七零八落的残肢被抛下台阶,到处都是淋漓血迹。他转过身想接住容玉,突然觉得心口剧痛,像是被硬生生剜了一块,控制不住呕出鲜血来。
容玉闻到颈后的血腥味道,嘴角禁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那刺客眼见这一幕,也是呆了一下,然后上前两步,一把拉起容玉,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驾云而逃。
玄襄压住伤势:“无命!跟上去,一定要保她安全!”
无命迟疑:“可是君上……”
“璇玑族当年的预言……是真的。”
无命闻言,立刻头也不回追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