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殿下,已经到了。”
车夫的通禀声打破他的思绪,燕臻微微眯了眯眼睛。
下了马车,他径直回了明德殿处理政事。如今的皇帝早在六年前就中了风,先前还能行走,如今瘫在床上神志不清,话都说不出半句,朝中的担子全都堆到了臣下身上。
陶郁林身为中书令,就是趁此机会揽权谋私,铲除异己。
燕臻先前势力不足,只有忍耐,背地里却在培植自己的羽翼,到如今,朝中已彻底分裂两派,他与陶郁林不过是在维持最后的体面。
能到明德殿议事的都是燕臻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多数出身清贫,全靠科举改命。
因为入朝时间短,官职都不高,却又因为年轻,而蓄满年少锐气。他们追随在燕臻身侧,是他最趁手的刀。
而燕臻待他们也从不摆储君架子,将近日积攒的政事一一讨论过之后,已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正巧一阵风起,卷着院中的碎叶敲在窗格上,发出窸窣声响。
见此,燕臻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道:“天气不好,只怕会有大雨拦路,孤便不留你们了。”
众人都极有眼力见地拱手告退,没一会儿就退了个干净。
燕臻这才又出声,“薛呈。”
薛呈远远应了一声,跟着书房的窗户被人推开一扇,一道颀长的身影翻了进来。
燕臻将手边的奏折推开,唤道:“皇叔。”
燕长风闻声一顿,却还是行了个完整的君臣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燕臻知他脾气,生受了这礼,然后才指指跟前的座位,“皇叔近来辛苦,先坐吧。”
燕长风这回没再客气,他走到书桌上坐下,疲惫地按了按脖颈,一低头瞧见桌上竟摆着两盘糕点,揶揄道:“殿下今日怎么这般贴心。”
这半个月来他来往京宿两地,昼夜难歇,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燕臻见他毫不体面地咽了咽口水,无奈把碟子往前推了推,“皇叔先垫垫。”
而后又吩咐薛呈传膳。
燕长风一口一个栗饼,囫囵咽下去,抬手拦住薛呈,“只传你家主子一人的便是。”
见燕臻露出疑问的眼神,他解释,“说完正事就走,家里的祖宗等着我回去呢。”
燕臻难得生出些调侃的心思,笑问:“难道皇叔与我并非同宗?”
燕长风不接这话,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这段日子,臣已在宿州安置好了足够的人手,来日殿下计划收网,宿州自会同时出手,绝不给陶郁林留下可乘之机。”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呈给燕臻,“这是臣留在宿州的人手,殿下过目。”
“皇叔之心,我怎会生疑?”燕臻却并未伸手去接。
燕长风却十分坚持,他将名册放在书桌上,又与燕臻说了许多细节,期间还不忘捏几块糕点吃。
待两人议完,那两叠糕点也被吃了个七七八八,燕长风握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夸赞道:“这新来的厨子不错,当赏。”
燕臻笑了笑,他漫不经心睨了那食盒一眼,吩咐道:“剩下的也给随王爷包起来。”
晴方园。
用过午膳,水绿便叫人按着刘大夫新开的药方去抓药,又将几味静心宁神的草药剁碎塞进荷包,悬挂在床头。
陶令仪凑近轻嗅,是类似于沉香的香气,温和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水绿替她解下帔子,“娘子睡一会儿吧,药熬好还要半个时辰呢。”
陶令仪的确有些困倦,她合衣歪在美人榻上,清幽的香气若有似无,竟让她很快入了梦。
等再醒来的时候,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日头西移,洒在她绣着云纹的裙摆上,她懒懒地打个呵欠,歪着身子往窗外看,晴光正好。
水绿正巧端着药碗进来,见她醒了,问:“娘子这回睡得可好?”
陶令仪揉一揉眉心,看着那垂挂着的香包,笑道:“倒是真的没再梦魇。”
水绿递上药碗,“这是刘大夫开的化瘀的药,小厨房正熬好,娘子快趁热喝了。”
同荷包的香味一比,这药难闻许多,乌黑的一碗,看着就令人作呕。
但陶令仪恍若未觉,她面不改色地灌完了那一大碗药,拿帕子沾了沾唇角,没说半个苦字。
水绿以防万一还备了一包饴糖,“娘子可要含一块清清口?”
陶令仪摇摇头,说:“一直苦着也便罢了,吃了糖,反而再喝不下药了。”
她将那饴糖推开,弯着眉眼笑了笑,“听说我打小就是个药罐子,想来早就习惯了。”
她语气轻快,好似并不因体弱而难过,水绿纵是与她相处这般日子,仍是十分钦佩她的乐观。
她不再劝,吩咐人将药碗撤下去,然后问:“娘子还睡么?”
陶令仪一向少眠,再睡的话晚上怕是睡不着了,她摇摇头,侧身透着窗格去瞧窗外的景儿,说:“瞧着天气不错,陪我出去坐坐吧。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我想去瞧瞧院中花草。”
她一向爱惜花草,因为身子弱,撑不起力气往远处走,待得闷了就去院子里坐坐,柳绿花红抚慰人心。
水绿正给她整理袖口,闻言不自觉动作一顿。
陶令仪见她如此,便问:“怎么?”
水绿如实答道:“昨日风大,蒙着的油布被吹飞了大半,旁的倒是还好,只是那蔷薇娇嫩,被打得七零八落。”
陶令仪闻言下意识往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隔着一架山水屏风,看不真切,便说:“带我去看看。”
水绿扶她起身,往院中花圃走去,这花圃不多大,栽种的花草却多:枝簇繁茂的木香,如蝶振翅的琼花,鲜妍俏丽的芍药,高雅洁净的木兰……其间种种,都是燕臻命人从外头移植过来的,有专门的花匠侍弄,各个开得精致。
唯有最角落的一株蔷薇,蔫哒哒地没有生气。
陶令仪有些心疼地扶起藤蔓,“竟成了这模样。”
这是一株野蔷薇,不知哪阵风把它刮进高大的院墙,没多久就爬了半面墙,专侍花草的婢女嫌它野蛮杂乱,本想连根拔起,陶令仪却看着喜欢,叫人搭了个架子,将蔷薇藤移过去。
却不想事与愿违,有了藤架的蔷薇愈发娇嫩,又遭昨日那场暴雨,一夜之间毁了个干净。
陶令仪莫名有些难过,她与水绿吩咐道:“叫人好好料理这些残枝吧。”
水绿应下,命人将残枝理好,扶着陶令仪到一旁的秋千坐下,秋千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倒不怕会着凉,只怕一会儿起风,水绿不放心地指使廊下的小丫鬟,“去把娘子的披风拿来。”
“哪有那么娇气。”陶令仪笑着摇摇头,她抬手遮住眼睛,挡住稍显刺眼的光,“我不冷。”
水绿答应,接过披风叠放在一旁。
陶令仪伸手去拉水绿的袖子,示意她在身边坐下。秋千很宽敞,坐两人也不算挤,但水绿显得很不自在,几乎要将半个身子都悬空到秋千外了,陶令仪无奈将她又拉近些,问:“水绿姊姊,你可不许同我生分。”
水绿不防她会这样说,连忙摇头,“娘子这是哪里话?”
陶令仪歪了歪头,道:“我虽不记得从前的事,却也能觉出你对我的疏离。是不是因为我不记得你了,你觉得伤心?”
水绿抿了抿唇,否认道:“奴婢不敢这般想,奴婢只是一个下人。”
陶令仪却十分真诚,“你跟我这么久,我的所有习惯你都记得,我怎么会只把你当下人呢?”
她说着轻轻蹙眉,看水绿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竟有些想笑,问:“难不成我失忆之后性子都变了,我从前待你们很不好吗?”
她有些苦恼地撅了撅嘴,“不会吧。”
水绿就坐在她身边,一偏头便能看见她认真思索的侧脸,杏眼清澈而真诚,让人难以说出哄骗的话。她艰难地吐出一口气,顺着陶令仪方才的话说:“奴婢不是寒心,只是担心您。你自小体弱,如今又失忆了,好在有郎君在,要不然,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听她提到燕臻,陶令仪的唇角不自觉便带上笑,她分享秘密似的,同她说:“水绿,我总觉得表哥好像变化很大?”
水绿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滞,“娘子的意思是……”
陶令仪道:“具体如何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表哥从前不是这样。我们虽是表兄妹,但近些年好像也没怎么见过面,如今表哥仿佛更加温柔体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耳廓绯红,娇怯喜人。
水绿说:“娘子不知,您当日摔伤后,郎君急坏了。他说如果不是自己迟来一刻钟,您也不会遇上大雨,他又愧疚又心疼,对您自然更胜从前。”
陶令仪听得认真,她又补充道:“奴婢一直都知道,这世上,郎君是待您最好的了。”
听完这话,陶令仪莞尔一笑,没再接话。
主仆二人又闲谈许久,一阵风起,水绿立刻起身,替她披上披风,劝道:“娘子,进屋去吧,可别着了凉。”
其实现下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微弱的秋风拂过庭院,只带来了芬芳花香,陶令仪并不冷,但也知道水绿是担心她,便由着她将自己扶回内室。
她重新倚在美人榻上,只能再隔着窗去看院子,那眼巴巴的神情瞧着十分可怜,水绿竟有些不忍,主动问道:“娘子一个人可是觉得无趣?”
她看向墙上挂着的凤尾琵琶,问:“您想弹琵琶吗?”
陶令仪收回视线,本欲点头,却见一旁的小桌上摆着本书,陶令仪倾身去瞧,原是燕臻上午翻过的那本《两京游记》。
她随手翻开几页,能看见零零散散的批注,字迹遒劲漂亮,应当是燕臻的字迹,只是他当时只是随意翻看,竟还做了批注么?
她好奇地问水绿,水绿指了指书房的方向,答道:“郎君知道娘子爱看书。您这书房里大半的藏书都是郎君送来的,有些是新书,也有他曾读过的旧书,您不是最爱看游记了吗?”
“原来是这样。”陶令仪恍然。
她低头接着看,水绿悄悄退下不再打扰,直到日薄西山,水绿进屋又添了一盏灯,“娘子,该用晚膳了。”
陶令仪合上书,却又有些遗憾似的,叹道:“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否则便能亲自去瞧一瞧了。”
水绿心下微沉,面上倒是不露声色,她一边替陶令仪更衣穿鞋,一边道:“等娘子身子大好,便让郎君陪您出去走走。”
可话是这般说,实际上水绿心知肚明,只怕是再没这个可能了。
长安城中,早已开始变天了。
再有不到十日,便是当今永元帝的五十大寿。整寿本该大办,但永元帝已重病多年,神志不清不说,无人搀扶甚至无法走出寝殿。
礼部一早便请示过燕臻的意见。燕臻说,不必宴请邻国番邦,只皇亲近臣在宫中聚一聚,若是场面闹得太大,只怕会冲撞了父皇。
定国公陶郁林也赞同这一提议。
但毕竟是天子寿诞,不能太过寒酸,除却皇城之内,整个长安城都开始热闹起来,东西两市熙攘往来,皆是去淘换奇珍异宝的仆从。
朱雀大街两旁栽种着槐树,枝干上挂满了宫灯,夜幕之下流光溢彩,因为大雍不设宵禁,晚膳之后街上愈发热闹,有许多行人驻足赏灯。
清辉楼,燕臻坐在顶楼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着一句残棋,黑子占据多半江山,白子只剩苟延残喘。
身边的窗子支开半条缝,往下便是繁闹的朱雀大街。
一个打扮低调的玄衣男人从巷口拐入长街,没一会儿就淹没在了人流之中。
燕臻朝他消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这是去哪?”
薛呈就立在窗前,答:“瞧那方向是善兴坊。”
谁不知道,善兴坊只落有一个宅邸,便是定国公府。
“看来荣家沉不住气了。”燕臻手里捏着一枚黑子,把玩片刻,却没落在棋盘上,而是扔回了棋筒之中,“不过困兽之斗,挣扎也无用。”
薛呈道:“荣氏毕竟不如陶家那般根基深厚,眼下两家联不成姻,自然要寻摸别的出路。”
燕臻的目的始终在陶氏,“荣氏的势力在宿州,京城也只有个荣九川罢了。”
那日在卧龙寺,他曾与荣九川擦肩而过。
燕臻评价道:“看着便是个懦弱的性子,只怕要被陶郁林这老狐狸狠狠拿捏。”
“殿下放心,荣宅和国公府都有咱们的人。”
燕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问:“发去陇右的信可有回音?”
“想来明日便到。”
燕臻说:“明日一早,你让连晖亲自跑一趟,先将他们安置在城外,这么多人一起涌入长安实在显眼,让他们分批进城,而后再分别安置。”
“是。”
燕臻起身远望,能清晰地瞧见如巨兽般藏匿在黑夜中的宫城。再不远处,是一片灯火辉煌,笙歌鼎沸。
——便是最显赫的定国公府了。
但他知道,那只是大厦将倾,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