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温家。
清雅小院中,时不时从敞开的书房中传出拨弄算盘的“噼里啪啦”声。
循声从窗户望去,只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浅粉色对襟长衫,内里白色衣衫相搭的年轻姑娘。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生得貌美,眉黛唇红,只梳着简单发髻,左右两边一支金步摇。
这姑娘是温家大房的独女,名叫温玉棠。
温玉棠低垂着头拨弄算盘对着账册,坐得挺直。
因天气炎热,婢女初夏端着去暑的绿豆莲子甜汤入了书房。一进书房就见小姐极为专注的对账,也不知是账册上有什么问题,眉头紧蹙。
桌面上堆着好几本厚重的账册,这些还是都是今日新送来的,而之前的那些都还没有对完。
温家老爷一病不起后,温玉棠就把让商行把账册都送到了家中,她来对。
起初不怎么熟悉,但经过两个多月也渐渐上手。
初夏心疼小姐,劝:“小姐你都对了一天了,歇一会喝些甜汤再继续吧。”
温玉棠听闻声音才从账册中抬起头来,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
温玉棠闻言,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坐了两个时辰了。站起来抬手敲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随而走向屋中的圆桌。
坐下后,初夏则是走到了她的身后,替她捏肩舒缓酸痛。
温玉棠勺起甜汤喝了一口。入口清甜爽口,确实是消暑佳品。
喝了几口爽口的甜汤,因对账而头疼的感觉也减缓了不少。
才喝几口甜汤,就有婢女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初夏轻斥了一声:“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没规矩。”
小婢女喘了一口气后,急解释:“不是奴婢没规矩,而是那二爷和三爷又来了!”
温玉棠闻言,刚舒展的眉头又紧蹙了起来,直截了当的说:“把他们挡在门外,别扰了父亲养病。”
婢女脸色却是更急:“可他们带了许多人过来,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像是土匪似的,前边的人根本拦不住,他们现在已经朝着老爷的院子去了。”
温玉棠闻言,蓦地放下汤勺,板着脸站起了身:“你现在立刻去吩咐,除了看门的护院外都到老爷的院外集合。”
边吩咐边步出了书房,而初夏紧跟其后。
这才到父亲院外,即便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她那三叔说话的声音。
“大哥,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过继个儿子到自己的膝下,往后这温家的家业也不至于落到外人的手中。”
“就是不过继,想招婿入赘,那也得赶紧的了。我也已经给玉棠物色了好几个人选,大哥你只需瞧一眼,从中选出一个最好的。”
一声比一声高,不仅传进屋中,更传到了院外。
温玉棠怕他们扰到父亲养病,加快了步伐走入院子中。
一进院子就见一群又高又壮的汉子围在院子中,而她的那两个叔叔则堵在了父亲的门外。
她心想若不是屋里边有人顶着,估摸着他们早就已经一拥而进了。
“二叔三叔,你们带着这么些人闯进来是什么意思?”
温温沉沉的声音在两个中年男人身后响起。温家二叔和三叔相继转过了身来。
见是温玉棠,身形较胖的温三叔脸色一沉,怒问:“大哥生病,我们兄弟二人几番来寻大哥,你作为侄女,却三番两次把我们挡在门外不让见,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温玉棠也不怒,语速不疾不徐:“大夫说父亲的病要静养,可二叔和三叔方才说话的声音,就是在院子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如何让父亲静养?”
温二叔不见半分愧疚,反倒教训,“你一个丫头能懂什么?现在温家商行都因群龙无首而人心惶惶的,如今不管是过继,还是给你挑一个夫婿都好,得让你父亲赶紧做决策稳定人心才是正事。”
温玉棠心里明白。无论是过继还是挑选夫婿,一个个都不安好心。
所谓过继,不过是从他们兄弟二人的儿子中选出来一个,等她父亲不在了之后,便把温家收入囊中。
而说给她挑选夫婿更是可笑。
父亲一个多月前倒下了,在此之前已经给她物色了几个入赘的夫婿人选。可谁曾想,在父亲倒下后,这些人选便一个接着一个都出现了意外。
他们都失踪了好几日。几日后才精神恍惚且鼻青脸肿的回来,闭口不敢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其中的猫腻,温玉棠清楚得很。
以前温玉棠虽从不过问温家的家业,可也知道她这两个叔叔皆表里不一。虽然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可却不知道他们在撕破脸后是这么的蛮横无耻,为了钱财而这么的目无王法。
温玉棠父亲病后,他让人把他病重的这消息封锁了起来。可他是在外边谈生意的时候忽然陷入昏迷的,想瞒也瞒不实,更别说家中还有内贼往外散布消息说温家家主没多少时日了。
这消息一传出,商行的人心就乱了。
他们自然不可能心向在家弹琴作画的千金小姐。只会认为温家以后的大权会落在温家兄弟二人的手中,现如今一个两个为自保,早早就找了温家二爷三爷当靠山。
就是官府那边,温家二叔也送了大礼。如今也是打通了一气,对他们所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官府都替他们遮掩了,那商行的人也都站在他们那边,温玉棠如今的筹码只有温家家主嫡女这个身份,难以应付。
“二哥,我们也别和这丫头说这么多,让人赶紧打开大哥的屋子才是正经的,谁知道里边的人会不会因为大哥病重下不来床而亏待大哥。”
温三叔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温玉棠。
温玉棠觉得极为好笑。最心怀不轨的是他们,却反倒贼喊抓贼了。
这时院外有脚步声传来。
温玉棠闻声,随即微微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道:“父亲养病,不便见二叔三叔,有什么事情与我说就好,我自会转告父亲。”
兄弟二人听到了院外的脚步声,知道是温玉棠把府中的护院都叫了过来。
温三叔微眯眼眸,阴沉沉地笑了笑:“好侄女,你这是想要把你两个亲叔叔都赶走?”
温玉棠也不是让人随意揉捏的面团子,冷声道:“只是送两位叔叔出府而已。”
温二叔嗤笑了一声:“恐怕就算有百来个护院还请不动我特意重金请来的二十五个武夫。”
说着,目光看向院子中那二十五个高壮的汉子。
这脸撕破得彻底,丝毫不怕里面的温家大爷听到这话。
就在僵持的这时,屋子从里边打开了。
开门的是温家的管家。管家传话:“老爷有话要说,故请二爷三爷,还有小姐进屋子。”
温玉棠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她的那两个叔叔就已经入了屋子。她嘴巴微抿,也步入了屋中。
从外室进了里屋,只见床榻之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脸颊因病而凹陷的中年男人。男人虽然憔悴,但依稀可以看出他五官深邃,在年轻的时候不失为一个俊朗男子。
这个中年男人,便是温玉棠的父亲,温成。
虽然他们已经算是拿捏住了温家大房的家业,但温二叔和温三叔在对上温成的时候还算是恭敬地喊了声“大哥”。
温成掩唇闷咳了几声,继而冷冷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再到看向自己女儿的时候,脸色温和了下来。
声音嘶哑:“玉棠你过来坐。”
温玉棠走了过去,坐到了床边,伸手替她父亲拍背顺气。
温三叔也没有那些虚假的嘘寒问暖,只劝道:“大哥你如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你若是不在了,这大房就绝户了。且玉棠一个姑娘家若是出嫁后没有娘家依靠,在婆家又怎么过得下去,不若从家族中过继一个幼子到名下,往后让玉棠也能有个依靠。”
他们面上说得好听,但心里想的是什么,温玉棠岂会不知?
她反讽道:“始终不是亲生的,又怎么能和我一条心?而我原是温家大房的人,但这若是以后出嫁再回来,只怕成了外人。”
怕是从家族中过继幼子以防大房绝户,给她当靠山是假。从他们的儿子中选一个出来霸占家业白是真。
温成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兄弟二人在打算什么,所以并未有任何的表态。
温三叔听到温玉棠的话,脸色一变,但到底没有在温成的面前呵斥她。
在一旁的温二叔思索了一下,继而劝说:“这温家的产业总得要有一个男子继承才行。就算不过继,那就招婿入赘,既能让玉棠有所依靠,也能延续香火,一举两得。”
温三叔也在一旁劝说:“大哥你先前也都一直想着给玉棠招女婿入赘来接管玉家的家业。如今再不找,大哥你身体也拖不了那么久了,我这有八个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要大哥你肯点头,我便立即安排他们过来给大哥挑选。”
温玉棠轻笑了一声:“二叔和三叔这么有心,怎不见给二堂姐也招一个女婿?我记得二堂姐都已二十有一了,若是有人选,不应该先急着自家儿女的婚事才是,怎就着急到侄女的头上来了?”
温二叔有一个女儿,现今二十了,但因长相不佳且又泼辣无脑,两次定亲,两次都被退亲。
温二叔最忌讳的就是旁人挖苦他那女儿,脸色当即一黑:“玉棠你这丫头如此牙尖嘴利的顶撞长辈,教养都去……”
话还未教训完,床上的温成咳嗽了两声,脸色不大好看。
温二叔见此,只黑着脸把余下的话收了回来。瞥了眼温玉棠,心说等你爹进棺材后,没人护着你了,你二叔定然要好好地收拾你!
温成心知这两个弟弟心切开都是黑的,自然不可能会为他女儿的婚事着想,他也不会让他们来安排。以前,他原想给女儿精挑细选一个入赘夫婿,再悉心教导他做生意来接管温家的家业。
可还未来得及挑选,他就倒下了。大夫说他这肺坏了,时限也没多长了,多则一年,少则三个月,如今也过了两三个月,他的时日无多了。
“玉棠婚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我已经替玉棠寻了一个好夫婿。”温成声音虽然虚弱沙哑,可却是冷冷冰冰的。
温成的话一出来,惊愕的可不只是温二叔和温三叔,就是温玉棠也愣了。
她爹是什么时候找的人?她怎一点都知道?
温成看向自己的女儿,语气温和:“爹已经给你寻了一个极好的夫婿人选。此人极有当担和胆量,往后有他在,你便什么都可以不用再愁了。”
温玉棠回过神来后,细细地推敲了一番父亲的话,听出了父亲的意思。
所言的有当担,意思应当是这个人完全可以信任,而这所谓的胆量则应该完全不畏她两个叔叔的威胁。
温家兄弟两听到温成给温玉棠说的话,脸色变得微妙。
温三叔僵硬的笑了笑,询问:“大哥你是从哪找的人,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温成淡淡的撇了他一眼,语气不耐烦,“是给玉棠找的夫婿,你们就不必再操心了。”
温二叔皱眉,面露不悦:“再怎么说玉棠也是我们的亲侄女,我们怎么能不上心?大哥寻的人我们也得见见,看看能不能配得上玉棠才行。”
温二叔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心底已经想好了对策。一旦知道这人是谁,立刻让人绑了去,弄到悬崖边上挂一天一夜,就算是英雄也得变狗熊!
温成闷咳了两声,温玉棠忙把端茶过来给父亲润喉。
温成喝了口茶后,朝着他们冷哼了一声:“玉棠说得对,你们自家的事情都还没搞明白,还是费心你们自家的事情吧。”
说罢,转而与自己的女儿语重心长地说:“玉棠,这人爹极为看好,是个良人,你看这桩婚事如何?”
温玉棠微微垂眸,心情复杂。
父亲如今病卧在榻,依旧为这家业,为她而操心,因此不能好好的养病。
要是能保住父亲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家业,又能不再为她操心,安心治病,她嫁给父亲所信赖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思索了半晌后,温玉棠点头:“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玉棠听爹的。”
温成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温成再而看向温二叔和温三叔,冷漠道:“你们想要见那人,很快就能见到了。那人配不配玉棠,成不成亲,你们说了不算。”
温二叔脸上的露出僵硬的笑容,应了声:“那是自然。”
兄弟二人面上不显,但都心说——不管如何,有他们在,这婚铁成不了。
这温二叔话音才落,屋外就忽然传来下人慌里慌张的声音:“老爷,小姐,不好了!府外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把府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凶神恶煞的说要见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