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瑶站在浴盆里,两个婆子合力抬一桶温水给她从头浇下去,何书瑶闭着眼睛,感觉身上的脏垢和一路上的风吹雪冻正被水冲走,也感觉到自己从清陵县带来的人气儿也一同被冲走了。
一个婆子拿手帕给她擦干净了脸,和和蔼蔼地说:“是个长得周全的,问问嬷嬷,要不让这丫头给姑爷伺候笔墨砚台去吧。”
她口中的嬷嬷姓夏,原先在馥雍城是伺候大小姐的母亲何家少奶奶的,是大小姐的乳母,负责调教丫鬟和处理府上的杂务。
另一个婆子正拿长巾裹住何书瑶,又把何书瑶从长巾里捞出来:头也不抬道:“可不成。”
“也对,你瞧我这记性,”先前那个婆子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有些懊恼道,“自从楚荍姑娘来了之后,可不能把新来的丫鬟随随便便往姑爷房里塞了。”
楚荍?
何书瑶记下了这个名字。
另一个婆子一边利落道:“你知道就成。”一边麻利地把何书瑶擦干净了,丢给她几件衣裳。
是朴素的淡蓝,拎在手上,像盛夏时开的蓝杜鹃。
何书瑶的心扑通扑通直跳,那日在林府门前一通筛选,最后只有三个人被留下做工,其他两个人不知道被领向了何处。
何书瑶也并未追问那两人的去处,毕竟开了口,连其他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
林府是新宅,假山流水最是常见,花卉也多,屋内的陈设极其讲究,一眼看去便叫人心情舒畅,只是何书瑶心里始终拧着疙瘩,总觉得这座宅子古怪至极。
也许是太静谧了。
静谧得像空宅。
那日何书瑶收拾妥当,被婆子领出屋见张管家,张管家也没那么大的架子,早早地就在小院子里等着她。
张管家是北方人,嗓门天生敞亮,却喜欢和声细语地讲话,他的声音,很像何书瑶以前见过的那种缀满明珠的长帘,轻轻一拨,就能发出声响,清晰、清楚、明亮。
“张管家。”何书瑶过去喊他。
张管家回头看见她,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多言其他,只道:“你随我来吧,其他事情我边走边交代你。”
他迈开步子,何书瑶便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一路穿过回廊,何书瑶听着张管家告诉她:“我大概给你说说府里头的事,你也不用非得都记着,日后自己慢慢摸索就是了,我这人爱操心,提前先跟你说下,反正你自己心里头能有个底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书瑶便在张管家身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到走在前方的张管家看不到,她就小声地回道:“好。”
“咱们府里头有三种丫鬟,一种是家生丫鬟,祖辈开始就是伺候何家的当家和夫人们的,后来有些又跟着大小姐陪嫁到林府里来,姑娘们打小儿就在小姐少爷们身边长大,情分深厚,人也忠诚,就是有些个嘴巴毒辣些,说不出好听的话,你也不用和她们争长争短,你若是做好本分事,她们为了大小姐,也决不会找你茬的。”
听着挺厉害,嗯,还没见过。
何书瑶想。
“第二类是被买进来做工的丫鬟,府里头事多,难免有人手不足的时候,咱们府里还有大小姐陪嫁来的绣坊,是夫人在馥雍城的家底,大小姐来永熙镇的时候,夫人担心她银两不够用,所以把绣坊也一同给她带来了。我们买进来的这些丫鬟,除了府邸中的日常杂事,她们大部分时间是在绣坊做工的,也可以领一些月钱来补贴家用。”
挺好的,何先生就常说,人活一世,有点手艺,能吃一辈子。
何书瑶在心中默默赞同。
“还有最后一类,就是你这样的,说卖进来的,有点折辱姑娘家,总之也是来府里头做工的,就是多了一张卖身契,身家性命都被绑在府里头了。你自己做事要细心,尽量不要出岔子,安分守已,最后也能吃喝不愁地度过一生。”张管家停下了脚步,凑近何书瑶一些,压低了声音说,“姑娘看着面善,也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劝,可千万不要趟进什么争风吃醋的浑水里头去,不然到时候吃了苦果子,想哭都找不到地儿哭去。”
何书瑶迷迷糊糊听了个大概,听来听去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府里头,还有争风吃醋的事?”
争谁的风?吃谁的醋?
张管家摆出了一幅十分八卦的面孔上,看上去有几分活泼,他沉声道:“可不是嘛,你刚进府不知道,先前有个叫灵鹃的,小姑娘十五六的年纪,青葱水嫩的,又爱笑,特别讨人喜欢,连咱们姑爷都特别喜欢她,本以为能安安分分的,谁知道后来……”
说到这里,张管家有些沉默。
何书瑶心生疑惑,追问道:“后来她怎么了?”
张管家叹了口气,面目也变得严肃起来:“心气挺高的一姑娘,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仗着姑爷喜欢她,就敢和咱们大小姐对着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就是做事老给大小姐添堵,姑爷对她又没有纳进来的打算,不知道她使这些劲儿是给谁看的……”
何书瑶听着只觉得奇怪,这个叫灵鹃的很奇怪,张管家口中的姑爷也很奇怪。
人活一世不易,争这些情啊爱啊做什么,若彼此相爱,本身便无须放低姿态去争个输赢,若彼此无爱,就算明争暗斗也是白费功夫。
有什么好争的呢?何书瑶百思不得其解。
张管家总结了对这个叫灵鹃的看法:“还是太年轻了,看不清府里头谁才是当家作主的人。”
何书瑶问:“那她后来被赶出府了吗?”
张管家摇了摇头,慢慢地说:“她死了。”
何书瑶眼珠子睁得老大。
张管家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冷静地说:“怨不得别人,她要给大小姐下毒,让大小姐身边的桃红给逮住了,人赃并获,当场就被打死了,死之前还念着姑爷,想见姑爷最后一面,还想让姑爷为她作主,口不择言的,说夫人是害人精,要遭报应……呸呸呸,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何书瑶想了想说:“可是为什么要骂夫人呢,是她下毒在先的呀?”
“我果然没看错,是个明事理的。”张管家对自己挑选丫鬟的眼光很满意,“桃红过来给大小姐说抓到人的时候,姑爷也在场,姑爷说’一切都听夫人的意思’,大小姐就说打死之后扔到山里头去,姑爷连一个字都没反驳。”
末了,张管家惋惜道:“傻丫头啊……”
“怎么我听着张管家你说的,一会儿夫人,一会儿大小姐的,那到底谁才是主子呢?”
张管家说:“大小姐就是夫人,夫人就是大小姐。大小姐娘家在馥雍城,姑爷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所以咱们府里头的主子就只有两位,大小姐这人比较不拘小节,她对这些称呼都不是很在意,你爱用哪个称呼都可以,只要记得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何书瑶点点头,心里暗暗记下来,又胡思乱想起来,这府里头没有什么油光满面色迷心窍的胖老爷,如此一来,何先生就安心了罢,又郁闷地想道,何先生现在远在清陵县那个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灵的疙瘩窝里,她现在是怎样的处境,何先生又哪里能知道呢,又操心地想,何先生没了自己这个累赘,是又开始教书了,还是又抱得美人归了,自己也无从知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