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正月,皇城禁庭。
昨夜落了一城的雪,琉璃朱瓦上的残白还未褪尽,风拂过宫城的檐角,带着那点残雪融化的味道,冰冷刺骨。
阿檀垂首侍立在椒房殿外,冻得瑟瑟发抖。
此时天寒,宫人们大多穿着厚厚的冬装,她却已经换了一袭春裳,齐胸襦裙,系了绢丝腰带,身段尽显婀娜,前方玉兔圆润饱满,单薄的春裳都要被撑破了似的,勾勒出那一处峰峦起伏,风景无限,而她的腰肢纤细,又盈盈不堪一握,她这一抖,愈发显出一段风流妩媚的意思来。
格外惹眼。
殿里伺奉的张尚宫正好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阿檀,冷冷地斥道:“正经点,贵人在上头呢,你摆着这么个狐媚样子做给谁看?若不放端庄些,先拖出去打一顿。”
但今儿一大早,分明是张尚宫吩咐阿檀换的这身衣裳,阿檀的胆子只有米粒儿小,争辩不得,抖得更厉害了。
看得张尚宫眉头打结,但还不待她发作起来,殿前宫女出来传话,萧皇后有召,张尚宫只得带了阿檀一起进去了。
外面寒意刺骨,椒房殿里却是一片暖意融融,宫殿的四角燃着银丝白霜炭,混合着沉香的气息,温和而干净。
明殿金台,凤鸾盘柱,两位贵人容服华丽,气度雍容,高居殿上,左右内侍持牡丹花扇、金丝拂尘,又有宫人立于下方,各奉水瓯、银盆、巾帕、手炉、等物,沉香袅袅如云烟,望之俨然若神仙中人,高贵不可企及。
一位是中宫萧皇后,母仪天下,贵不可言,一位是晋国公府的秦夫人,眼下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贵妇。
那是她没有资格正面直视的贵人,阿檀急忙低下头去。
只听得萧皇后正亲昵和秦夫人说话:“今年开春头茬的鲈鱼,刚刚从松江府贡上的,做个金齑玉脍正好,你今日进宫,就一起尝个新鲜。”
秦夫人笑应道:“娘娘恩典,叫我受宠若惊。”
萧皇后佯做不悦:“本宫和你这许多年的交情难道是虚的?你怎么和本宫生分起来,大是不该。”
秦夫人连连笑称不敢。
这天底下能得萧皇后这般屈尊示好的命妇委实不多,秦夫人正是其中一个。
只因为秦夫人有一个格外争气的儿子。
秦夫人的次子秦玄策天生神勇,有万夫不敌之力,在父兄过世后,一力撑起晋国公府,短短数年间,北驱回纥之患、南伐闽越之乱,骁悍无双,铁骑所过之处,向无不破之城,立下赫赫战功,深受当今高宣帝倚重。
高宣帝尝曰:“玄策者,朕之臂膀,天降悍将,此国之幸也。”
遂封秦玄策为骠骑大将军,兼袭其父晋国公之位,一时风头无二,带挈着秦夫人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起来,连萧皇后都待她格外亲热。
那边,宫人们已经摆好了冰玉桶、梨木俎、错金刀、水晶盘等器物,在张尚宫的示意下,阿檀上前,恭敬地躬身:“奴婢前来伺奉娘娘。”
她的声线婉转而妩媚,格外细软,此时胆怯,还有些颤抖,似掌心鸟雀嘤嘤娇啼,在人的耳朵里轻轻挠了一下。
秦夫人同为女子,听了这声音,也不觉心里一动,目光随之望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的目光好似在挑选着某种货品,在她眼里,阿檀大抵和木俎上的鱼差不多,那是居上位者不经意的傲慢与轻蔑。
阿檀还很冷,但秦夫人的目光却令她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半晌,秦夫人把目光收了回去,朝萧皇后点了点头:“凭地个小娘子,能做这活计?”
“能与不能,试试便知。”萧皇后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
张尚宫吩咐了一声:“去吧。”
“是。”阿檀起来,返身过去,在案板前拿起了细刃错金刀。
一尾四腮鲈鱼摆到了梨木俎上。
鲈鱼正新鲜,刚刚剔骨褪鳞,去了腥气,又冰镇了片刻,此际正适宜。
阿檀方才冻得发抖,但此时手握错金刀,又变得沉稳起来。
她皓腕微翻,细长的刀刃弹跳轻掠,银光过处,似有花瓣片片绽开,又似有飞雪随风而起,鱼肉化成了蝴蝶一般,薄如蝉翼,透若绢纱,层层叠叠落在水晶盘中。持刀之人似信手拈花,一举一动曼妙自然。
这么一个人俏生生地摆在面前,正好叫秦夫人瞧得清清楚楚。
但见这小女子面若芙蓉,两弯柳叶眉似蹙非蹙,一双桃花眼春水横波,眼尾微微挑起,带着旖旎风韵,更有绛唇一点似樱桃,艳到了十分。
殊色近妖也。
秦夫人出身世家名门,一向端方贤淑,本来看不得这等妖冶艳容,但今日别有用意,却觉得正是合宜。
阿檀并没有觉察到旁人的眼光,她片好了鱼,浇上秘制的蘸酱,恭恭敬敬地将水晶盘捧上。
殿前宫女接过,呈了上去。
鱼脍洁白如玉,蘸酱是依着古方,用了姜、橘、白梅、熟粟黄等八样佐料制成,曰“八和齑”,色似黄金,故名“金齑玉脍”。
秦夫人夹了一片,鱼脍挂在玉箸上,均匀细腻,薄得就像一张纸,似乎吹弹可破,她放入口中,丰腴醇厚,鱼生的鲜嫩混合着酱料的辛香,入口即化,甘美的味道充斥在唇舌间,久久不散。
秦夫人平日不太吃这个,今天却不由自主多尝了几口,颔首道:“人生得好,手艺也不错,劳烦娘娘费心替我物色,我看就是这个吧。”
萧皇后放下玉箸,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按了按嘴角,笑吟吟地道:“难得你中意,且带回去试试,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罢了,能用就用,不能用,丢掉就算了。”
原来,秦夫人这番是托了萧皇后,要替儿子找一个晓事用的婢子,旁的不打紧,只要妩媚勾人的。
秦玄策今年二十岁,在大周朝,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已经娶妻生子,可他却尚未婚配。
先是时,高宣帝还有意将云都公主许给秦玄策,但当日在大殿上,才露了一点口风,就被堵住了。彼时,秦玄策神色坦荡,语气刚硬,一板一眼地回道:“臣只喜欢手里的剑,不喜欢女人。”
高宣帝闻言大笑,此事遂不了了之。
秦夫人听说后,气得要命,和萧皇后诉苦了半天,这才有了今日的说法。
阿檀立在殿前,闻得萧皇后的秦夫人的言语,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心里慌乱起来,那一双桃花眼染上了红晕,眼里泛起一层泪光,水汪汪的,欲滴不滴,似含了春光旖旎。
秦夫人更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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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跟着秦夫人回到晋国公府。
秦家祖上为江北世族,历代多出骁勇武将,累积功勋,敕封晋国公之爵。
公府大门上的朱漆已经有些陈旧了,门上两只饕餮门环张口做狰狞状,却显出了凛然的气势,上方匾额黑底金字,书着“晋国公府”四个大字,看过去很有些年头,但那是当年太.祖皇帝的御笔亲赐,也是秦家几代男人在疆场上用命换下来的名号,放眼大周朝,无人敢于小觑。
及至进了公府大门,一路行来,青瓦朱檐叠了一重又一重,其间游廊迂回,琼楼玉宇,花枝树影婆娑其中,不知尽数。奴仆婢子往来其中,井然有序,遥遥见到秦夫人,避让道边,躬身为礼,俨然规矩森严。
秦夫人回到院中,就命人把府里的陶嬷嬷叫了出来,指了指阿檀,道:“陶家的,你看看,这个如何?”
陶嬷嬷是秦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又给秦玄策当过乳母,是个积年的老妈子,对秦夫人的心事曲折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只要秦夫人一个眼色递过来,她立即心领神会。
她目光一扫,已经将阿檀通身看了个遍,真真是个娇滴滴的尤物,难怪老夫人会带她回来,看来是要派上大用场的,她笑着回道:“老夫人的眼光怎会有错,是个极好的。”
秦夫人颔首:“她是皇后赏赐下来的婢子,你带她下去,仔细交代一番,往后就叫她在老二房里伺候着。”
陶嬷嬷满口应道:“是,我这就去办。”
她带着阿檀下去,一路走着,顺道把阿檀好好盘问了一番。
阿檀有问必答,甚是乖巧。
“我姓苏,小字阿檀。”
“今年十四了。”
“祖籍金陵,因父亲犯了罪过,家眷被罚入宫为奴,我自幼是在宫中长大的,母亲如今还在掖庭。”
她的声音就像刚出生的黄鹂鸟儿,婉转娇啼,和陶嬷嬷多说两句话,脸上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似桃花颜色。
陶嬷嬷多看了几眼就觉得有些吃不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心里念了几声佛。
行经多时,到了观山庭。
观山庭是秦玄策的住处。
一年十二个月,秦玄策有七八个月不在家,寻常时候,闲余的下人都被打发到外院去当差了,除了陶嬷嬷,只有一个贴身奴仆并四五个莳花扫尘的丫鬟守着院子,不过如今正值年关,他们也偷懒歇着了。
陶嬷嬷推门而入,带阿檀进了秦玄策的房间,咳了一声:“这是我们家二爷的房间,虽说二爷如今不在家,但里面的规矩还是要说给你听……”
“好嬷嬷。”阿檀实在忍不住,细声细气地哀求道,“我冷。”
她一大早被张尚宫要求换了一身单薄衣裳,此时早就冷得瑟瑟发抖。
陶嬷嬷打量了阿檀一下,只见她穿着绢纱襦裙,胸口袒露着一大片酥酪似的肌肤,近领口的地方还能看见深深的沟壑,险峰颤颤。
这天气,还要显出这般身段来,真真冻死个人。
陶嬷嬷暗骂了一声妖孽,还是出去找了一套厚实的冬装进来,递给阿檀:“明儿你自去二门的管事娘子那里领你的份例,这会儿将就些,赶紧先把这个换上,二爷过几天就回来了,我还要叫小厮过来收拾院子,别让旁人看见你穿得这么扎眼,我们这可是正派人家。”
阿檀千恩万谢,陶嬷嬷摆了摆手,掩门出去了。
阿檀急忙更衣。
那套冬装半旧不新,也不知道陶嬷嬷是从谁手里拿来的,看过去长短差不多,就是腰身松了些、胸口紧了些。
其实也不怪陶嬷嬷,阿檀的身段格外凹凸有致,自然与寻常不同,只苦了她又不好说出口,腰带多打了两个结,倒是系上了,但衣襟那里怎么也拉不上,再用力些,勒得她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心里恼火得很,就和那身衣裳干上了,死活要把它捯饬好,低着头过分专注了,没注意到外头有脚步声朝这边径直过来。
拉了半天,还是倾泻出一片春光,阿檀急了,深吸一口气,使劲一扯,这下胸口差不多遮住了,却露出一截白嫩小香肩。
恰在此时,门被推开了。
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汝为何人?”
阿檀被这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一抬头,和门口的一个男人看了个对眼儿。
那男人穿着玄铁重环铠甲,肩部有饕餮仰首朝天,似要择人而噬,衬得他的身形英武挺拔,如山如岳。阿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人,他的影子投过来,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了,黑压压的。
他的头发凌乱不堪,好似几百年没打理过,脸上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把面容都遮住了,就似话本里所说的土匪流寇一般,凶狠又狰狞。
阿檀一下望过去,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如同淬了血的利剑,煞气骇人。
“啊啊啊!”阿檀抱着自己的肩膀,惊恐地尖叫起来。
“大胆婢子。”男人一声断喝,声音饱含着居上位者的威严,“擅入此间,还敢喧哗,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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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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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天,她无意中偷听到有人和夫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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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婿冷冷回道:“乡野之女,何谓夫人?”
阿阮:“呸,骗子!”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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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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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日宫宴中,却见尊贵威严的太子殿下俯身给阮大姑娘奉茶,还要忍气吞声地哄她:“消消气,孤给你赔罪还不成吗?”
阿阮:“呸,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