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寿儿,就是太过善良了。”
珵环夫人伸出手,欲将赵寿鬓边的一缕碎发拢于耳后。
适时,赵寿偏过头咳了起来,避开了她伸来的手,珵环夫人顺势将手拍在他的背上。
咳了一阵赵寿才消停下来,他开口的声音有些虚弱:“儿子善良,是娘要我善良。儿尤记得,幼时启蒙,娘教我读《孟子》,讲‘人性本善’,要儿子做个知礼仪重孝悌的君子。”
赵寿望着珵环夫人,缓缓开口:“娘,你还记得吗?”
珵环夫人微微一怔,眼神有些闪烁,她移开目光,端起那碗未喝完的药,低头用勺子搅了搅。
碗中药汁乌黑,在搅动之下,犹如一眼波澜不止的幽深之渊。这深渊仿佛生出旋涡,不知要将谁吞噬。
珵环夫人舀了一勺汤药,喂给赵寿,“你知道娘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你一说,娘就想起来了。”
递到唇边,赵寿没有像之前一样开口喝下,他骤然从珵环夫人手中接过勺碗,重重搁在一旁的案几上,“儿子的善良,随娘,是从前的娘善良。”
“从前的我善良?”珵环夫人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眼睛里透着一丝掩盖了几分微微慌张,她的声音不由也染上了一层凌厉,“寿儿是说,现在的为娘,便不善良了是么?”
“儿子不敢。”
“不敢和谋害你的赵绪作对?不敢和王上要一个结果?却敢在这对一心一意为你好的为娘,冷言冷语?”
“究竟是不是大哥做的,娘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珵环夫人脸上不太好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寿忽然笑了,“刚才儿子醒来,娘第一句话是问我,可有看到是何人刺杀。”
“儿子说没有看见,娘听见后,才刻意将此事引导到大哥身上,便是想让儿子将大哥当成要置我于死地的真凶。”
“虽然儿子的确没看见,但儿子中箭神识昏迷前,却清楚地听到刺客不小心发出的声音。要知道,人的容貌可以乔装,声音却难改变。那声音的主人,儿子从小听到大,分外熟悉,那刺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舅舅——公车令殷许……”
“够了!别说了,别再说了。”珵环夫人再也装不下去,面容之上已是泪流满面。
赵寿亦是神色黯然:“舅舅一贯疼我,岂会无端要害我;若他真想要我的命,以他的身手,又岂会射偏这一箭。直到今日醒来,听完昨夜所发生之事,儿子才猜得一二:这不过是母亲设下的连环计,让舅舅伤我换得父王的垂怜,以此苦肉计,让儿子离储君之位更进一步;同时嫁祸大哥,离间父王与大哥本就微薄的父子之情……”
“我儿聪慧,你竟全然猜对了。”珵环夫人颓然滑坐在地,无声泪流,双手掩面而泣。
“只是不知,那枚刻着‘裕昌’二字的箭簇,娘是如何得到的?”赵寿的眼里有着微微冷意。
他不知向来柔和温顺的母亲,何时有了这些心计和密谋。
这一刻,他觉得眼前的珵环夫人,极为陌生。
“昨日翦一早便带着弓箭进宫找你去行猎,你尚在温书,他便在殿内等你,我作为一宫之主,招待这个公孙,期间拿了他一只羽箭也不是难事。”
面对赵寿的追问,珵环夫人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他能猜中她的全局谋算,这件事他若想知道,迟早也会查到。
届时,如果赵寿要盘查,还容易惊动到赵王。珵环夫人便和盘托出,直接说了:
昨日她刻意让宫婢在给赵翦上茶水时,假意没端稳,泼在赵翦身上。
滚烫的茶水烫湿衣物,她假意责罚。果然赵翦替打翻茶水的宫婢求情,说自己没事,衣服烘干了便好。
事情如她所想,十分顺利,她便让人伺候赵翦去偏殿更衣,乘机叫人从他箭筒中盗取了一只羽箭。
“竟然如此。”
赵寿想起昨日他们一行人在宫城门口,等着赵翦姗姗来迟。
只怕,是大家选好马后检查装备,他临行前发现丢了一支箭,在马场附近找了一圈,因此耽误了时间,所以才最后一个出来。
赵寿看着昔日教他“君子之德,重在温良恭俭让”的端雅淑贤的母亲,如今竟然如此狠毒行径,面容之上满是痛苦神情,他喃喃地问:“为何?为何娘变成了这幅模样?”
珵环夫人放下双手,悲极却笑:“哈哈为何?因为你父王薄情寡义,永远只爱年轻貌美的女子,娘怕年老色衰,将来亦被你父王厌弃;因为成王败寇,娘怕你日后登不上王位,你我母子二人不会好下场;因为这王宫,是一座充满死气和戾气的炼狱,日复一日的把每一个好人,都折磨成自私自利的恶鬼。”
“从前我教你‘人性本善’,因为那时候,我也是如此善良。但你可知我在这深宫之中,明面上荣光满身,但实际上我所受的每一分荣宠,背地里都会成为伤害你我母子二人的利刃……走到今天,又有几个人对我善良过?”
没人知道,赵国第一美人的称号,成了禁锢她的枷锁,推着她进入深宫之中,不由自主,与人相斗,失去自我。
这些话,给了赵寿极大的冲击。
他从小被母亲保护的很好,是宫中最受父宠的公子。但这些,都得益于母亲的忍辱和付出。
听了这席绝望的话,他才知道原来人前尊荣无限的母亲,一直以来,都过得极不开怀。
她活在深深的恐惧之中,恐惧到不惜一切先下手为强,替他谋划,为他扫清障碍。
偏偏他从来对此,都一无所知。
赵寿痛彻心扉,动了一动,想起来,于是连摔带爬跪在珵环夫人的身前,拥了上去抱头痛哭,“娘……儿子明白了,是娘用心良苦,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啊。”
翌日,好些了的赵翦与赵允进宫,来探望赵寿。
见他无性命之忧,亦不会留下后遗之症,才算安下心来。
因此事祸及赵翦父子,害他们身受刑罚,赵寿亦是心怀愧疚。偏偏这份愧疚,他因要替母保密,不能宣之于口。
面对赵翦之时,赵寿始终难以做到曾经的坦荡。
叔侄二人,敏锐地察觉到这次会晤,彼此都失去了与对方从前的那种,知无不言的亲近。
一股微妙的变化,在他们之间,悄然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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