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赵绪之母——扇夫人,一早去了郜太后宫中请安。
伺候了老祖宗梳洗、用膳之后,扇夫人终是忍不住,凄凄哀哀,哭着将赵绪父子被囚狱中之事告诉了太后。
满头银丝的太后得此消息,向来康健的她,好半天没顺过气来,吓得扇夫人连忙围着她拍背顺气,却是哭得更厉害了。
郜太后终是顺过这口气,深深吐了一口浊气,重重一拍桌案大斥:“这么大件事,你怎么也不早点来跟我说!”
这中气十足的呵斥,慈祥的面容之上,凤仪之威尽显。
扇夫人以袖拭泪,风烛残年的眉目之间,俱是委屈:“太后息怒,妾也是今晨才得知。”
郜太后看着她遇事哭哭啼啼样子,重重叹了口气。
扇夫人姿色平平,性子寡淡无趣,当年还年轻之时,也不懂得讨丈夫欢心固宠,如今已年老失宠,更是庇护不了自己的子女。
但她贵在自知,不会自怨自艾,当年既不得君宠,便主动前往万福宫侍奉郜太后。是以,她倒是后宫之中唯一一个失宠,却仍然留有夫人位份的人。
这也是赵王看她对太后一片孝心的份上,给的一点嘉许。
“好了,擦干眼泪,随我去见王上。”
扇夫人应诺一声,取了郜太后的鎏金凤首衔珠紫檀木杖奉上。
郜太后拄着杖,在扇夫人的搀扶之下,去了赵王殿内质问。
郜太后来时,王殿之外,如磐石般零星跪着几个人。
这些人正是昨夜跪了一夜的那几个重臣。
夜间已经有几位年事已高的臣子,身体陆续顶不住,昏迷了过去,被送出宫外。
见太后凤驾,这些人犹如见到曙光,皆山呼“太后金安”“请太后劝王上”……
这些脸孔,说来也都是太后的老熟人了。
他们从前辅佐她的丈夫,后来辅佐她的儿子,各个是国之栋梁,也都是与她一般年纪的耋耄老人家。如今却可怜兮兮的跪在此地,如此场景,令她五味杂陈。
郜太后问了几句事情的经过,遂让他们起来,自己带着扇夫人,推开门入殿。
面对太后气势汹汹的强行闯宫,门外的小内侍自然不敢阻拦,吓得哆哆嗦嗦,努力稳住声音站在殿门外高声唱喏:“太后到——扇夫人到——”。
殿内。
赵王站在一排编钟前,听得一声声通传,极为不耐的皱了皱眉。
他面无表情的拿起一只铸造精巧的小铜槌,发泄般在十三枚编钟上挨个敲了敲,清灵乐声此起彼伏,掩盖住外界的声音。
郜太后疾步而来,就听得不成曲调的阵阵悠扬清越的编钟余韵。
走进了,才看见是赵王在敲击编钟。
她没有出声打断他,只静静站着观望他的一举一动。
赵王来回敲了几遍,终于搁下音槌,转过身见到太后与扇夫人,佯作惊讶,连忙跨步上前,朝郜太后拱手,“母后何时来的,儿子竟未听见通传。”
陪在郜太后身旁的扇夫人,对着赵王拜了拜。
赵王却是看也不看她,目不斜视,径直扶上郜太后的手引她入座。
郜太后将他对扇夫人的冷淡对待,收入眼底,不好说什么,她只道:“刚来,见王上好雅兴在击乐,便没有出声相扰。”
“哪有扰不扰的,母后说这话,可是与儿子生分了。原该儿子去给母后请安,母后年事已高,怎么自己过来了。”
“王上政务繁忙,时间珍贵,老身若不自己过来,又岂能见得到王上呢。”
赵王叹了口气,“是儿子不孝,近来疏忽,没能常去看望母后,望母后不要生儿子的气才是。”
“老身哪敢生王上的气,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这赵国之内,王上就是天,什么规矩不是由王上制定,什么事不是由王上说了算。”郜太后顿了顿,声音渐渐有些冷冽,“就连裕昌君一案,王上竟连会审都免了,直接下旨废黜。有没有可能哪一天,王上能连我这个娘,也一并废了去才好。”
“儿子岂敢。”赵王拱手,“寿儿身上取下的那枚箭簇,确确实实出自裕昌府,此乃证据确凿,赵绪谋害幼弟,其心可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等罔顾人伦的不仁不义之徒,寡人仅是将他贬为庶人,没赐死他,已是念及父子之情,并看在您的面上,法外开恩!”
“好一个法外开恩!”郜太后不由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凤首杖往地上重重一敲,声色俱历,“刺客尚未抓到,人证也未见到,裕昌君父子更是宁愿受刑也不认罪,如今王上,仅凭一枚在猎场就能捡到的箭簇,就给绪儿定下重罪,法理在何处?”
“此事显然是有人蓄意栽赃嫁祸,王上仔细想想,每年春狩秋猎,猎场之上,废弃的羽箭何其多,被有心之人捡去藏了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郜太后辅佐了先王半辈子,什么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没有经历过。了解了来龙去脉,数语便将其中蹊跷,剖析的明明白白。
赵王昨夜盛怒之后,理智恢复,如何没有想过其中的关键,他只是不愿意替这个倒霉儿子彻查罢了。
郜太后来之前,景睦也进宫劝他收回成命,不可废君。
作为他的心腹,景睦向来是跟着他的心思走,断不敢忤逆他。
他问景睦前来当说客的原因,果然听他更是说了好一通如若废君,极易可能引发赵楚交恶的后果。
赵王挥手让景睦下去,独自待在殿内,尚在犹豫之中,一个早上没有好心情。
如今郜太后也来求情,更是明晃晃说了出来。不日,这些言论便会流传出去,届时,他更加不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他权衡了几方利弊,只得顺着台阶而下,略有不甘地松口,“是儿子关心则乱,见他们兄弟如此,急得糊涂了,还是母后想的周到。儿子这便着人重新彻查此事,不令绪儿含冤,不令寿儿白白受此重伤。”
“王上英明!妾替绪儿谢王上恩典!”在一旁默然的扇夫人,听到这话,激动跪地地朝赵王拜谢。
……
当日,赵绪父子被放了出来,赐还裕昌君爵位。
围在裕昌府外的数百名甲士,也都撤走。
扇夫人向郜太后请旨,出宫去裕昌府,照顾身受刑伤的儿孙。
虽然裕昌君并未被明确定罪,但那一夜波谲云诡的变化,已经令许多人敏锐地嗅到一丝危机。
经此一事,更能看出赵王的偏心,只怕裕昌君与赵王的嫌隙,也会越来越大。
如今裕昌君幸得有郜太后的庇佑,若是太后百年之后,熟能知晓,届时会是个什么情况。
从前还会与裕昌府走动的好些人,为了避嫌,直接不敢上门探望。
唯有赵允,一听到赵翦回来了,马不停蹄登门来看望他们父子。
见赵允到来,赵翦从病榻上起身,披上外衣迎他入座:“允兄能来,翦感动之至,但是你也不避一避,现今与我走得近,可没什么好处。”
赵允向来是个欢脱的性子,此时也是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态,依旧乐呵呵的。
“要不怎么说患难见真情呢。我可是除了公子寿之外,与你交情最好的了。”说着,他忽而一拳朝赵翦的胸膛砸去。
赵允身为赵氏宗亲的一份子,自小在宫中做众公子的陪读。他与赵翦,可谓是不打不相识,有着从小打到大的深厚情谊。
赵翦身负伤,行动不便,未能如往常一般躲开这一拳。
胸口挨了这一拳,不禁令他轻咳出声,身形微微晃了晃。
“你怎么样,有无大碍,可要传太医?快快坐下。”见状,赵允连忙扶着他坐下,“瞧我这习惯,你还有伤在身。”
赵翦笑着摇头,“这点伤能算什么,哪比得上小叔父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小叔父如何了?你可有去看看他。”
“还没进宫去看他呢,这不一听说你出来,我就过来了。”赵允摊手道。
“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入宫去看公子寿也不迟。”
“允兄说的是。”赵翦颔首,心中却隐有担忧。
他有预感:这件事,或许会成为横在他们之间,一道迈不过去的砍。
珵环夫人知道这件事结果的时候,赵寿也终于脱离昏迷,清醒了过来。
“寿儿可有瞧见是何人刺杀的你?”珵环夫人端着碗汤药,坐在床头,悉心给儿子喂药。
一夜治疗休养,加之并未伤到心脏,赵寿的面色恢复了一丝气色。
他倚在床头,摇了摇头,“冷箭伤人出其不备,儿子未曾见到。”
“寿儿可知,那箭簇分明是出自裕昌府的……”
赵寿猛然咳嗽起来,珵环夫人搁下碗,紧张地轻拍他的背脊,未说完的话就此中断。
“咳咳咳,母亲还请慎言……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证据。况且我也相信,无论是大哥,还是翦,他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珵环夫人满目温柔地望着儿子,徐徐叹了口气:
“我的寿儿,就是太过善良了。”
作者有话要说:【1】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小雅·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