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获得了潜伏两月后,第一个比较像样的情报。
她推开小轩窗,杨花雨落,绿荫春尽,南薰风携香略过柳枝,吹散轻飘飘的烟絮。
一枚柳絮钻入她鼻端,她忍不住打喷嚏,一个接一个,最后打得鼻头酸涩,流出眼泪都不自知。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次,她大概当真能放心地回家了。
看过烟年的密信后,指挥使足足愣了半盏茶功夫。
乌都古自觉居功至伟,啄啄他的屁股,示意他给点肉吃。
指挥使毫无反应,呆呆站着。
他今日戴了新制的皮面具,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尊品味糟糕的泥塑。
乌都古恼了,用力叼起他头发蹦跶。
“哎哟!”指挥使疼出泪花,如梦初醒,吩咐蒺藜道:“快给乌都古大爷上肉吃!”
近来上司失踪,蒺藜闲得长草,被指挥使薅来处理杂务,本以为几天就能做完,没想到指挥使不放他走,一连干了半个月。
蒺藜转译了半个月密信,译得神思恍惚,脚步打飘,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揉了揉眼睛:“怎么了,烟姐有消息来吗?”
指挥使将密信递给他。
“我瞧瞧……”他嘟嘟囔囔接来。
这一看非同小可,蒺藜瞪大眼,吓得手都哆嗦了,连忙把信扔进了火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蒺藜难掩激动:“须得速速上报上京城,让北周使臣早做准备,占得先机,若是议和一事行满功圆,算细作营大功一件了!”
指挥使一巴掌拍在蒺藜后脑勺上,吐出一口浊气,凶恶道:“闭嘴吧你。”
蒺藜委屈:“乌都古打我也就算了,指挥使大人您怎么也揍我呢?”
“给你松松皮,别一天天龇着个大牙瞎嚷嚷,给你烟姐跑了两年腿,连人家的皮毛都没学到。”
指挥使道:“兹事体大,却还八字没一撇,报朝廷有屁用?若真上达天听了,光朝上吵架就要吵上几个月,吵完了发现人家根本没打算派使臣,那便算咱们细作营的失误,上面一怒之下停了款项,明年我们全得喝西北风。”
蒺藜听傻了。
“朝廷……朝廷……朝廷上哪有什么正常人,全是一群穷兵黩武的酒囊饭袋。”
“抢来的土地不懂经营,仗打不来还硬要打,人命在他们眼里是什么?簿子上的数字罢了,没人在乎,老子脑子被野驴踢了才上报朝廷。”
指挥使心绪激愤,骂骂咧咧,四十来岁的人脸涨得通红,像个愤怒的青年,内心的火要将整片草原都点燃。
“你起草两份密信,我送去给……”指挥使烦躁地挠了挠头,欲言又止:“……罢了,你不该知道这些。”
蒺藜小声道:“可我已经知晓了。”
指挥使瞥他一眼:“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蒺藜心里一惊。
这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向以抠门颓废,不着调的老妈子形象出现,可这一刻,他的眼神却无比锋利。
在汴京战场蛰伏十年,指挥使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他猛然想起当初被分到烟年手下,烟年什么都没教他,只告诉他:“你可以偷懒,也可以骗吃骗喝,但如果你敢背叛细作营,即使你躲到天涯海角,指挥使也有法子把你找出来,然后杀掉。”
他记得他那时多问了一句:“那如果我暴露了呢?”
烟年眯了眯眼,回道:“会救你,但如果救不了,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往事浮上心头,蒺藜后背一阵发寒,埋头书写密文。
阁楼上只剩书写的沙沙声。
指挥使给自己倒了一碗烈酒,凭栏远眺。
目光穿过重重楼阁,穿过百尺高墙,穿过山川与云海,再往远走,走到燕赵故地——他饱经战火,却依旧磅礴美丽的故乡。
烈酒入喉,弹指十年只如一瞬。
最初的老细作营由一位将军创立,他教细作们潜行、表演、窃取情报、甚至暗杀,为的是探听军情,助北周占得战场上的先机。
自己曾是其中的佼佼者,立下过无数的功勋,从普通的细作逐渐变为都头,从都头又变为指挥使……到最后,老将军战死了,他变成无家的野狗。
他不想金盆洗手,于是另辟蹊径,带着残余的力量投奔朝廷,保下了汴京细作营。
虽然没有犒赏,但他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在为保全故土努力。
可他逐渐发现,不论他探听到多少消息,战争也永远无法终止。
他是细作,一柄无心的快刀,人人可用,但没有握刀人会告诉他,他探来的消息究竟被用在那一处,是当筹码议和么?还是被当作武器,去收割更多的性命?
他不知道。
日日生活在敌国的领土上,他甚至不知该去恨谁,恨那些毁了他故土的士兵吗?可是他们分明也是人,他们也有爹娘与妻儿,他们的亲人收到讣告时,哭声一样令人揪心。
拔剑四顾心茫然,人人看起来都是受害者,那究竟何人是赢家?
那段时日,他手中压了许多情报,有些有用,有些无用,可不知为何,他不想再将它们提供给达官权贵们了,他觉得不值得。
直到那一个人来找他。
那人告诉他,自己有法子了结这场战争。
“蒺藜,”指挥使突然回头问道:“你说,朝中有好人吗。”
蒺藜从文牍堆里抬起头,一脸茫然:“好人?应当有的吧,不过烟姐常说人无好坏,只看有利与否。”
“她倒是看得透,”指挥使感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执意给人分个好坏,实在是幼稚得很。”
蒺藜更加茫然:“大人什么意思?”
“无事,”指挥使摇头道:“你烟姐说得对,是我太偏执了。”
蒺藜又困惑地挠了挠头。
指挥使自怜自伤一番,却无人捧场,顿觉无趣,张嘴骂道:“天天就知道干活儿,连为什么干活都闹不明白,别挠头了,再挠你脑瓜子都要被挠飞了,赶紧写你的密信去!”
对于指挥使的诸多考量,烟年一无所知。
因自小生于乡野,而后来到汴京,也只被当作一样工具来培养,所以烟年并不通晓权术政治,仅仅是叫得出官职,懂些皮毛而已。
至于向上联络,疏通关系,拉帮结派……此类庶务均由指挥使亲自操持。
汴京细作营构架极为复杂严密,烟年至今不知自己同僚们的真实姓名,对指挥使更是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个极其厌恶战争的中年人。
因为他唯一的小女儿死于战乱——可怜的小丫头被一刀劈开时,才刚过了三岁生辰。
烟年骨子里颇为任性,虽嘴上常嚷嚷着要金盆洗手,却因与指挥使有相同的经历,甘愿为细作营卖命整整十年。
此番被指挥使派来叶叙川身边,风险极大,可谓九死一生,她本可以推脱,却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无非就是出于对指挥使的信任。
他会令她失望吗?烟年不知道。
或许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待得久了,便执拗地想去相信些什么,不然这人生,委实是太绝望了些。
时间碌碌而过,转眼已至乞巧。
因金盆洗手有望,烟年近日心情极佳,破天荒地有兴趣过节,晒书、乞巧、对月穿针等诸多活动一个不落,甚至还要求香榧教她做做针线。
香榧自是有求必应,讨好主子嘛,不丢人。
可教了两日后,香榧便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烟年学东西极为迅速,迅速得有些恐怖,哪怕再复杂的针法图案,她只需看几眼,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这份异样的聪明令香榧忐忑不安。
——眼前这个明眸善睐的女人,怕是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样柔婉单纯,倒像是在……扮猪吃老虎。
香榧兀自烦恼,烟年依旧乐乐呵呵,每日不是学针线就是弹琵琶,快活得令人嫉妒。
与她的悠闲相比,叶叙川就忙得多了。
据叶叙川身边的校尉,张化先的同僚李源透露,他们大人最近在处置军械贪污一案,接连办了好几位督军,案头上文牍堆积如山,夜里还要下天牢亲自审人,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烟年沉吟片刻,试探问道:“李大人的意思是……”
“大人说他近日手上沾了不少血,怕烟娘子闻了眩晕,暂且先不来了,等此案完结,再带娘子出京避暑。”
说这话时,李源还有几分小慌张,怕眼前的大美人因见不到大人而垂泪伤神,张化先此前交代过他,此女得宠,万万开罪不得,你敢把她弄哭,叶大人势必会将你弄哭。
可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哭哭啼啼,反而双眼噌地一亮,目光灼灼。
“真不来了?”她道:“别是哄我吧。”
李源点头:“真不来了。”
这一瞬间,烟年的神情几经变换,极为精彩。
起初,她似乎非常想笑,却硬是忍住了,极快地转变为失落的模样,低低叹息一声。
最后,还不忘做作地低下了头,难过道:“我怎么会嫌弃大人呢?”
李源心中呐喊:真的吗?可你这反应分明就是嫌弃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嘴上:不嫌弃大人
内心:老阴逼给姐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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