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烟年信手折下一支杏花,然后远远扔进了水沟中。

碧露在旁小声嘀咕一句:“……真个矫情。”

烟年猝然转过身,又折一枝杏花,用力掷在碧露脸上:“你住口。”

碧露懵了。

烟年性子温柔和善,哪怕自己平日里出言不逊,烟年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

谁知她今日竟然发了作,这一花枝子抽得碧露脸颊生疼。

只见烟年眼眶湿润,泪珠子在一对妙目中来回打转,好像只张牙舞爪的番邦猫一样,声音却哽咽:“我知道你们看不上我,嫌我出身低,没有依靠,好不容易入了叶大人的眼,却又倍遭冷落。”

“但我并非当真柔弱可欺,你妄图爬到我头上,是全然错了主意!”

“娘子息怒!”香榧连忙道:“此处人多眼杂,先回宅子里去可好?”

“不好,”烟年的泪顷刻泼洒下来,淅淅沥沥如梨花带雨:“凭什么她大庭广众下便可侮辱我,而我想教训她,还要先挑个风水宝地?”

碧露也哇地一声哭了。

天可怜见,她不过随口一说呀,哪个仆婢不暗地里刻薄主子的?她冤枉死了!

两个女人哭作一团,闹得香榧一个头两个大,劝也不是扶也不是,恨不得自己也加入他们算了。

嘈杂围观人群中,燕燕提一包茶饼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根据北周细作先锋操练营第三堂课第二小节,闹事,乃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小可撒泼打滚,大可起兵窃国,其中尺度需自行拿捏。

但不管以什么手段闹。以什么心态闹,最要紧的一点是:要有明确的目的。

将碧露扭送至管事处,烟年往管事的太师椅上一坐,言简意赅道:“把这丫鬟打发了,我这外宅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外宅管事是个中年秃子,拥有丰富的纠纷处理经验,见状也不多言,直接递了话回叶府,叫他们换个丫鬟来。

两日后,碧露喜气洋洋地走了,换来了个一脸晦气的新丫鬟。

新丫鬟也是个家生子,原在府里待得好好儿的,忽然被派来烧冷灶,自是老大不情愿。

于是,入外宅第一天,她刻意毛手毛脚干坏了几件事,还学着碧露,背地里骂烟年骂了整一个时辰。

烟年也没令她失望,反手赏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干脆利落,如同掰断一节黄瓜,丫鬟惊叫捂脸,不可置信。

“你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怎敢随意打人?”

烟年疑惑道:“哟,这一巴掌还没把你打明白么?”

她晃晃手腕:“看来力道还不够,我再送你一个。”

揍完后,烟年笑眯眯勒令她滚蛋,并叫管事去红袖楼,把她当初使唤的丫鬟买回来,不然她就每天穿白麻衣,去管事的家门口奏广陵散。

“广陵散,或是千里孤坟,狐仙索命,管事的自己挑一个罢。”

她威胁性地抚摸琵琶,俨然一副打算闹到底的架势。

“都是好曲子,就是意头上差了些,若管事不愿买我的旧仆,那恕烟年只能得罪了。”

管事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懵住,便没当场答应下来。

谁知烟年当晚就换了白衣,抱着琵琶出现在他的院门口……

连着听了两晚广陵散,管事不堪折磨,终于松口,去红袖楼买回了烟年旧日的丫鬟。

丫鬟到来那日,香榧一边洗衣,一边暗中观察她的新同僚。

新同僚叫翠梨,人如其名,长了张白净讨喜的圆盘脸,与烟年一样,见人先露三分笑,这可能是她们红袖楼统一培训过的职业习惯。

她一上来便握住香榧双手,亲厚道:“好姐姐,往后咱们俩就一同伺候娘子了,我没见过高门大户的世面,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盼着香榧姐姐多指点一二呢。”

香榧讷讷道:“我……我也不甚熟悉规矩,谈不上指点,但若是我知道的,定会告诉你。”

翠梨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香榧姐姐,我先去寻娘子啦。”

关得门来,翠梨抹了把汗,嘟囔道:“跟这香榧讲话真累,烟姐从哪儿找的这么个闷葫芦?依我看,不如也顺手打发了她。”

烟年摇头道:“还是算了,她不是叶府家生,若我赶她走,她明日便要露宿街头。”

翠梨笑道:“烟姐还是容易心软。”

烟年轻轻嗯一声:“她身世与我有些像,我难免多照顾几分。”

“外头怎么样?”烟年问道:“我许久没与指挥使接头了。”

“一切安好。”翠梨答道:“但指挥使很是着急,叫你趁着热乎,赶紧抓牢叶叙川……”

烟年把胭脂盒往桌上一拍,怒道:“他催什么催,有本事让他换女装自己上!叶叙川都不来见我,我拿什么抓牢他?拿他指挥使大人的大花裤衩吗?”

翠梨小声道:“小燕姐说你会有法子的。”

翠梨口中的小燕姐即为燕燕,一向是烟年的忠实拥趸。

烟年烦躁地一挥手,把胭脂盒搓得咔咔响,半晌才道:“降服老狐狸谈何容易,先想法子见他一面罢。”

“燕燕说他后日要在明华楼上宴客是吗?”烟年皱眉,喃喃自语道:“明华楼……我曾去这楼里献过艺,他们管束极严,没法轻易混入其中。”

翠梨沉吟道:“只是进个门的话倒也不难,烟姐旧日座上宾中,有无可用之人?”

烟年抿嘴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四月初七,正逢佛生之节前夕,汴京十大禅院都忙着准备浴佛的斋会,少有客至。

香榧觉得,今日的烟年有些古怪。

一大清早,烟年心血来潮,说要前去乾明寺礼佛,为此穿上一身尼姑般素净的藕荷色窄袖衫,再点一颗眼下痣,将眉尾往下拖一分。

如此一来,哪怕她笑着,芙蓉面上也一派秀美的清愁。

香榧困惑,烟年一本正经告诉她:“去乾明寺礼佛,必须把自己捯饬得愁眉不展,不然佛祖看你满面红光,以为你日子过得不错,懒得护佑你怎么办?”

香榧听完后总觉得哪儿不对。

更令她困惑的还在后头。

烟年进了香,吃光了新荐的樱桃,高价购入护身符一枚——费用全由侯府埋单。

她提着护身符,转至僻静的厢房园林附近,徐徐走动。

香榧再度摸不着头脑。

烟年严肃道:“你读过佛国记么?据载,当年佛祖就曾于鹿野园点化五丘比僧,此园幽静庄重,正如经中所载的鹿野苑,我在此感怀佛心禅意,禅意,你懂吗?”

香榧正努力品味禅意时,一道人影撞入她视线之中,背着潇潇竹林,正朝此处走来。

锦袍玉冠,是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香榧本能地去遮挡烟年,烟年伸腿,利索地绊她一跤。

“怎地这么不当心?”

烟年若无其事收回腿,右手一捞跌倒的香榧,语带担忧:“这儿石板路湿滑得很,确实不好走,你没伤着吧。”

翠梨:……

香榧跌倒发出动静,阴差阳错地引起了那年轻男人的注意。

他朝几人处望来一眼,忽地一愣:“烟年娘子?”

烟年也装作刚瞧见他的模样,目露惊讶之色,退一步行礼:“蒋郎君。”

来人大名蒋文邦,营铁制置使家的幺子,汴京知名纨绔,红袖楼黑名单榜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上回他非要梳拢烟年的一个姐妹,扬言若鸨母不放人,他就把红袖楼一把火烧光,总之一派恶霸行径,把那可怜姑娘逼得几乎上吊。

烟年听闻此事后,指挥蒺藜狠揍了他一顿,这才把他揍消停了。

当时光顾着揍人,没顺势把他扔进护城河,烟年还曾遗憾过,怎么自己年纪长了,反而不毒辣了。

如今倒是十分感谢当初心慈手软的自己。

他的狗命,她另作他用。

烟年今日打扮不显艳色,反而着重突出一股寂寞感,一股深闺怨妇感,一股欲语还休泪先流,一股对于红杏出墙的向往……

她勉强一笑:“蒋郎君也来礼佛么?”

蒋文邦看着弱柳扶风,惆怅多情的美人,不由一阵失神,良久才试探道:“正是,许久未见烟年娘子,烟年娘子此行,可是来求子嗣昌盛的?”

烟年缓缓摇了摇头,自嘲道:“连主君的面都不得见,日日枕冷衾寒,何来子嗣昌盛?”

她眼含一层湿润的底色,清泠泠的目光落在蒋文邦眉间:“还不如求一求姻缘……”

此言一出,香榧一阵鼻酸,只觉烟年实在命苦。

而蒋文邦却心中一荡,生出旖旎的妄念来。

纨绔子弟么,总是擅长从女人只言片语中,挖掘出“她在勾引我”的讯号的。

那日烟年发作,将自己不受宠一事嚷嚷得满城皆知,蒋文邦知晓此事后,只是哀叹美人明珠暗投。

今日忽然被烟年一勾……他恍然发觉,姓叶的不中用,这不正是他蒋大郎君的机会吗?

他立刻热切道:“你我相逢于此,便是一场因缘际会。”

烟年不语,羞赧地偏过头去,却在暗中翻了个白眼。

因缘际会?这蠢货别是斋菜吃太多,把脑子吃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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