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今年已有八十九的高龄,他历经三朝,年轻时随开国帝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后又任过太子太傅,至今在朝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便是今圣也对他礼遇有加。
虽然高龄,荣国公身子骨却很硬朗,想必与他常年习武有关,对于这个稍微沾了一些亲的外祖父,方云蕊只觉得敬畏,万万没有亲近之心。
她跟随大家一同来到荣寿堂,荣国公坐在正中很是板正,他须发尽白,双目却炯炯有神,正慈爱地看着楚岚这个孙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荣国公风头太盛的缘故,楚家的子孙大都没什么出息,荣国公本是看中嫡支的人,可他的嫡长子一心问道出家去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现在荣国公则只是盼着能有个有出息的孙辈好继承他的衣钵。
楚岚拜见过了祖父,便被请坐下说话,她们便也各自寻着位置坐了,看这架势怕是会说一会儿话的。
方云蕊心思有几分飘忽,面上却不显,只静静听着他们交谈。
“你此番游历在外,也算是长了一番见识,我听说你已连中两元,今年一考可还有信心?”荣国公道。
那道清冷的声音便又响起,回话的声音不大,然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孙儿自会尽力,祖父不必挂怀。”他神色自然冷静,荣国公见了便知他是胸有成竹,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发愁。
他这唯一的孙儿文试去了,那他的衣钵怎么办?
计较了一番,荣国公见老二媳妇一直闷声不曾说话,便主动问道:“岚儿出了远门,他的起居用度可安排好了?”
二夫人冯氏便道:“都安排好了,公爹安心,便安置在铃兰阁,那处僻静,鲜有人来往,正好能让他安心读书了。”
铃兰阁,荣国公偌大一个,起的名字众多,荣国公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只听说了僻静,又想着人家亲娘还能短了自己的儿子不成,便点了点头没再过问了。
满堂之中,唯有方云蕊指尖微凝,绞紧了自己的帕子。
她便是在铃兰阁。
准确来说,她是在铃兰阁后头挨着的那个小院里,因着实在偏僻,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怎么会......二夫人为何要将楚岚安排与她的住处一起?难不成是打定了主意让她速速嫁去忠勇侯府,便也不差这几天日子了?
事关自己,方云蕊忍不住抬眸看了冯氏一眼,然冯氏回完话便面色如常,好似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方云蕊想,若非如此,那就是二夫人压根不记得她住在哪里,她那处实在偏僻,日照不大好,周围都没有什么人住,确实是没什么人记得,也的确没什么人在意。
“原不是说后日才来?”荣国公问询,“怎么今夜就到了,倒让家里的措手不及。”
“益州水患,孙儿见势头严重,便加急赶了回来。”楚岚道。
他虽是晚辈,坐在下首,可周身气度不容忽视,本就是仙玉之姿,托着一副文人风骨,实在是好看。
在座的年轻女眷们不少时有偷瞄。
嘉宁郡主坐得离楚岚最近,闻言惊道:“那真是好险回来了!要是被困住可就糟了!表哥,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带什么礼物给我呀?”
听闻楚岚回来的马车上有好几箱礼,都是送给各房备的,眼下嘉宁既然问了,也不缺她这一份,没有人会莫名搏了她的面子。
楚岚道:“他们正在卸货,你自己去挑。”
嘉宁闻言努了努嘴,没太高兴,二夫人见状笑道:“带了带了,你表哥哪儿会不给你带呢?放在我那儿,你一会儿来拿。”
嘉宁这才又笑了,得意地往姑娘们这边哼了一声。
国公府无人敢惹嘉宁郡主,她是康王爷的独女,康王爷老来得女,宠她宠得厉害,嘉宁的性子便也火辣骄纵,就连到了今圣面前她也是放肆的,地位堪比公主,方云蕊平常都是要躲着她些的,一旦不慎招惹了,她这样卑微的身份,说不定便是性命之忧。
方云蕊称不上讨厌嘉宁郡主,相反她极是羡慕,人一旦低着头久了,看什么都会觉得是天上的太阳一般遥不可及。
本就是夜里,时候也不早了,说过几句话后荣国公便让大家都散去,小姐们三三两两走着,兴高采烈地议论着灯市上买到的好东西,她们俱是开心,唯有方云蕊一人眉心凝着散不尽的愁绪。
海林自然也在挂心着方云蕊的事,可她更是人微言轻,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家姑娘稳重,遇上这么大的事还能一直面不改色,她早就白了脸色了。
“或许......”主仆二人走在安静的小道上,方云蕊忽然轻轻说了一声。
她年纪不大,出落得十分标致,身子还是少女模样却已玲珑有致,一双狐狸似的乌目水灵灵的,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您说什么?”海林迫切地问,她真是太希望姑娘有什么自救的法子了。
可方云蕊只吐露了那两个字,便没再往下说了,她无声往回走着,指尖却被自己掐得像是要滴血,很多道声音混在她的脑海里,杂乱的像一锅粥。
“你出身低微,能去忠勇侯府已是高嫁,做妾也是好的。”
“表哥真是光风霁月,年纪轻轻连中两元,在京中早有盛名!”
“你也不想因你累了国公府的名声罢?”
“看啊!方云蕊和那个浪荡子刘善在一起,衣服都被扯破了,他们不会早就有了什么罢?”
“别胡说!别为了她讨了国公府的嫌!”
“小贱人!你敢咬我,我弄死你!”
刘善的声音像是在她耳边炸开,惊得方云蕊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椎。
不行!她不能嫁!她会死的!她绝对不能嫁!
“姑娘!?”海林大惊失色,怎么好好地走着路,姑娘就出了这样多的冷汗来?
分明是酷暑,夜里风也灼热,方云蕊通身寒意,面色却冷。
她道:“海林,咱们屋里,有梯子没有?”
海林不明所以,还是道:“虽然没有,不过这种东西,哪里都借的来。”
“不,不要借。”方云蕊道,她语气格外冷静,慢慢顺了口气,“你现在即刻出府,买一架能折叠的梯子来,越轻越好,选在子时末刻回府,那个时候守卫长都会躲到厨房去吃几盏酒。”
这便是不让外人知晓了。
海林虽不知她要干什么,但都一并应下,即刻出府去了。
方云蕊回到居所,一言不发足足在凳子上板正坐了一刻,反正都是一死,她凭什么不能求生?这国公府千浪万浪,人人都有靠山,凭什么只她没有?
若她豁出这条命去,也为自己寻一个呢?
一面高墙之隔,隔壁院子收拾得很快,又很安静,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可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一分不落落在方云蕊耳中,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起身进了内室。
海林回来的时候没在院里见到方云蕊,等她放下梯子进了屋,才听见内室隐约传来水声。
她正打算进去服侍,刚踏进去就见方云蕊已经洗好了,她攀在桶沿,身上被照得雪白,正从里面起身更衣,美得仿佛月下仙子。
海林恍神了一瞬,才忙去拿干净的寝衣,却听身后道:“不必,你去将我那身蝉翼纱衣拿来。”
海林愣了一下,梯子加上纱衣,她心底似乎是有个答案要呼之欲出,可又觉得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她家姑娘是那么谨慎又稳重的人,怎么可能会想出这种法子来。
纱衣做得贴身又轻薄无物,分明是纯色,却因它精巧的设计引人遐思。
方云蕊穿上它,在伏热中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让海林为自己梳了个不易散开的发髻,一张纯稚绝色的脸蛋染上些风情。
“把梯子搭好。”方云蕊道。
海林其实已经猜到了,可她还是急急握住了方云蕊的手。
“姑娘,您可要想清楚了,这事......可不是小事。”
“我想清楚了。”方云蕊回答道。
“今夜就去,会不会太急了些?”海林面色发白,她比方云蕊自己还要紧张。
方云蕊道:“此事最怕夜长梦多,倘若二夫人性急,明日一早便将我送去忠勇侯府,怎么办?”
海林满脑子想挽留,她觉得这样不对,怎么能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法子?再说,姑娘怎么就敢断定,楚岚少爷会留下她过夜呢?
她急得眼珠子都发疼,目光却落在方云蕊精致小巧的鼻尖上,进而入目整张娇艳欲滴的脸。
姑娘平日里为了低调不起眼,总是把前额的头发梳下来,她那双勾人的眼睛便被紧紧埋没,可今夜姑娘的头发都梳了上去,海林只觉得她再也找不到一点瑕疵了。
是夜,方云蕊攀上竹梯,越过了那道高墙。
与此同时,刚浴后的楚岚听见底下人禀报:“公子,咱们墙对面住着的那位表小姐...好像要过来了,要不要将她拦下?”
回家之前楚岚早就打听好了国公府的现状,知道现在府上的学堂里念书的有哪些人,其中自然包括那个方云蕊。
她是祖母姐姐的女儿所生,随父母入京时遭遇匪患,双亲被杀,留下的只有她的和身边一个叫海林的女使,寄养在国公府已三年有余。
不过楚岚第一次听说她,并不是自己的人探听到的,而是在一张席面上。
他不止一次地听同僚们提起她,说容貌惊艳,实可纳之为良妾。
“不必理会。”楚岚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