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铺天盖地的恨意(八章合一...)

第一百四十章

永隆二十二年,皇太后千秋盛宴,太子谋反,帝震怒,以令郢王世子平定叛乱。

昨夜里的大雨滂沱,却也挡不住皇宫里的喊杀声震天。

勋贵世家多在宫中参加宫宴,留在家中的,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便是说不上话的女眷,压根不顶事。

一直到早上,大雨初停,晨光微亮,才有人敢派人出来打探消息。

只是整座京城已经被封锁,寻常百姓怕惹事不敢上街,一队队身着铠甲,腰佩兵器的军士,在城中来来回回的巡视。

大街上商铺酒肆,都紧闭着大门,哪怕是最繁华的大街都空无一人。

休整了一夜的锦衣卫,各个红着眼眶,却不停歇,冲进一户又一户的大门,搜捕抓人,一刻都不停歇。

锦衣卫这次跌足了跟头,太子造反这么大的事情,不仅事先没收到一丁点消息。

居然还发生了内讧。

让太子挖了自家自以为铜墙铁壁的墙角。

活下来的锦衣卫都经过了一夜的厮杀,稍事休整之后,开始全城不停抓人。

太子造反,牵扯甚广,又不知道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皇宫里。

经过一夜的厮杀,太极殿前的玉阶,早已经被血水洗了一遍。

原本纤尘不染的广场前,随处可见的血迹,甚至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断肢残臂。

北大营在赶到之后,收拾了谋反的残兵,更是打扫了战场。

昨天还鲜活的人,今日成了一具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昨日还在宫里的勋贵大臣,女眷命妇,如今都还在被集中看管在各处宫殿,毕竟太子造反牵扯的人这么多,这些勋贵里头,肯定也有。

一处宫殿,太医云集,比起别的凄风楚雨的惨淡场景,这里多了一分寂静。

沈绛浑身湿冷的坐在床榻边,昨夜大雨浇在身上,都及不得现在一分的冰冷。

她安静而死死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连眨眼都不舍得。

仿佛只要她眼睛眨一下,面前的谢就会消失不见。

“灼灼,你先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一旁的沈殊音还是看不下去,上前劝说。

沈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沈殊音眼底隐含着不忍,昨夜兵乱,她被傅柏林带到一处殿阁藏了起来,傅柏林叮嘱她,非他本人亲自前来,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虽然沈殊音也担心沈绛安危,可她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出去反而是拖累。

终于到了天亮,沈殊音战战兢兢躲了一夜,不敢闭上眼睛。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小了下去,周围开始有士兵搜索的声音,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士兵搜出来的时候,傅柏林赶到。

他将自己带到这处宫殿,沈殊音一进来就四处搜寻沈绛的身影。

却处处没看见。

直到傅柏林与她解释:“世子殿下身中一箭,现在正在被太医们抢救,三姑娘正在陪着他。”

方才太医们终于离开内殿,到外面商讨世子殿下的病情。

沈殊音这才有了机会,进来看看沈绛。

瞧见沈绛身上的衣裳半干未干,外面随意裹着一件披风,沈殊音还是忍不住劝说了一句。

可是沈绛没有丝毫反应。

沈殊音不忍,又低声说:“灼灼,三公子会好起来的。”

终于这句话像是勾回了沈绛的魂魄,她僵直的脊背轻动了下,苍白而柔软的唇瓣,微动了下,发出极细极低哑的声音:“姐姐,我救不了他。”

她亲眼看见那一箭射入谢的身体里。

箭势凌厉,箭身没入,鲜血从伤口喷射而出,与雨水混融在这天地间。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了他。

她奔过去,想要将他抱起来,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抱不动他。

大雨似要将这天地都淹没。

“灼灼,不会有事的,我方才听太医说,三公子的伤势已经稳定,他只是还没苏醒而已,”沈殊音见沈绛的语气如此迷茫,生怕她走岔了心思,赶紧小声安慰。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郢王爷和王妃终于赶到。

原来昨晚兵祸起时,太后还强撑着一口气,生怕给皇上添乱。

谁知北大营勤王军来了,动乱被安定,又听闻太子在事败之后自杀,太后强撑的这一口,一下子泄了去。

整个人当即昏厥过去。

皇上都来不及收拾残局,赶紧召了太医救治太后。

郢王哪怕得知儿子身中一箭,负了重伤,可一边是亲娘一边是亲生儿子,两头一样的煎熬。

还是皇上听说谢受伤,趁着皇后稍微好点,赶紧让郢王夫妇赶过来。

毕竟郢王妃一直哭个不停,要是让太后再知道,谢受如此重伤,这就是在催太后的命。

一进了内殿,王妃望着躺在床上的谢,险些当场昏过去。

幸亏郢王伸手扶住她。

这一夜过来,哪怕是平日里金尊玉贵的王爷夫妇,身上都不免有几分狼狈。

“程婴,定然会没事的。”郢王爷怕王妃过分激动,赶紧安慰他。

王妃扑到床边哭了起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有三长两短,我便也不活了。程婴,你快睁开眼睛,看看阿娘。”

王妃伏身大哭,声音凄楚沙哑,叫人闻者落泪。

郢王爷此刻也忍不住别开头,偷偷抹了眼泪。

沈绛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她低声道:“王妃,三公子的箭伤并未伤及要害。”

真正要命的,是他身上的蛊毒牵丝。

牵丝之毒,在他身上越来越克制不住。

昨晚那支箭,按照平日里来说,根本不会被谢放在眼中。可就是因为牵丝恰好在那时发作,引得他身形迟缓,避不开射来的箭羽。

郢王妃这才止住哭声,轻声道:“你呢,可有受伤?”

沈绛没想到王妃在此刻,还会关心她。

她自幼丧母,未曾享受过这般和风细雨的关怀,一时眼眶有些微涩,她轻轻摇头:“我并未受伤,多谢王妃关心。”

很快,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

“我要见殿下,”一个着急的声音响起。

郢王皱眉,走出去正欲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此吵吵嚷嚷。”

“卑职见过王爷。”任郁一瞧见郢王爷,着急道:“不知世子殿下可曾醒来,卑职有要事。告知。”

郢王爷皱眉:“世子昨夜受伤,一直不曾醒来。不管有什么事,你都暂且压下。”

任郁瞪大双眸,一脸又急又气,他双眼布满血丝,这一夜下来,他带兵杀敌,疲倦不堪,如今还不得歇息。

“王爷,此乃是十万火急之事。”任郁哑着声音说。

郢王爷无奈问道:“到底什么事情,你先与我说说,程婴到现在都还未苏醒,你便是再闹腾,他也没法替你决断。”

“昨夜卑职带五千御林军兄弟,誓死守卫皇城,殿下曾当众下令,封我为御林军统领。如今动乱平定,他们便要微臣交出御林军的兵权,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任郁此刻眼眶越发红,兔死狗烹,这未免来的也太快了。

郢王也没想到,怔了半晌,这才问道:“是谁让你交出兵权的?”

“有个叫田冀的人,适才派人来通知卑职。”任郁说着,忍不住咬牙,“他们这是趁着殿下昏迷,趁火打劫。”

郢王皱眉,不由道:“这个田冀是何许人也?”

沈绛闻言,从内殿走了出来,方才她听了任郁的话,此刻道:“此人乃是禁军参将。”

“一个小小参将,竟敢将手伸到了御林军,岂不是笑话。”郢王皱眉。

他现在虽然并不过问朝堂之事,可是这个任郁既然是被谢昨晚点为御林军统领,可见他便是谢的人。

沈绛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王爷,任统领,还请过来一步说话。”

这附近有宫女和太监,说不准哪一个就成了告密者。

所以沈绛说话,格外小心。

三人到了僻静处,沈绛低声说:“此人我识得,先前端王在护国寺便刺杀,便是他赶到救援。当时说他是为了换防,才会正巧赶上。”

“但我与三公子都觉得,太子刺杀端王一事,乃是端王自导自演。”

任郁惊觉:“您的意思是说,此人乃是端王的人?”

这一下可是让任郁差点跳起来。

他咬着牙说:“若不是端王之事,太子岂会造反。如今太子事败,他倒是立即跳出来争权。老子昨天带着兄弟,誓死保卫圣上,如今让我交出兵权……”

“不干。”

任郁气得跳脚,只是察觉面前两位,实在不是自己能造次的。

倒是沈绛安慰说:“世子殿下能在危急时刻,如此相信任统领,任命你为御林军统领,可见他与你是同进退的。所以世子殿下醒来之前,你一定不能交出兵权。”

沈绛知道谢在这场动乱之中,势必要得到更多。

他们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总是头顶着无法抵抗的权势。

所以三公子在扬州回京之后,便一直在改变,他参与朝政,他想要将他们的命运彻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任郁没想到她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居然说出的话,如此强势,能这般支持自己。

他当即道:“三姑娘放心,卑职定当不负殿下所托。”

郢王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却又没有说话。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惊呼,还有欢喜的声音:“醒了,醒了。”

沈绛听到这声音,提着裙摆,也不顾礼仪,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

她到了床边,谢已经睁开眼睛,只是眼神有些茫然,在盯着周围的人看了一圈,将视线落在了沈绛身上,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苍白笑意。

“阿绛。”他张了张嘴,终于在最后,笑着喊她的名字。

这会儿连郢王妃都让出位置,让沈绛轻扑到他的身边,她的脸颊贴着他的手臂,嘴唇颤抖,哽咽的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谢伸手抚着她的乌发,轻柔至极,待他的手指触及她的脸颊,指尖擦拭掉她落下的泪。

他越是温柔,沈绛越是哭的厉害,最后她只哽咽说出三个字:“你醒了。”

他的每一次受伤,都让沈绛如坠深渊。

沈绛最怕的就是他从此一睡不醒。

谢抬起手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让她在温热宽厚的怀抱中,找到安全感,不必再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

沈绛的哭声从压抑的沙哑,成了失声痛哭。

他的衣衫渐湿,心头仿佛被她的眼泪水浸泡着,又酸又软,只能不停的轻抚着她的鬓发,一遍遍安慰:“是我,让阿绛哭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阿绛哭的。”

谢醒来之后,他居然不顾着众人的劝阻,强撑着起身,亲自去见了皇上。

皇上在奉昭殿内,正与众大臣商议,该如何此次叛乱。

内阁的几位大臣都在呢。

就听大总管彭福海入内禀告,世子殿下来了。

待让谢入内之后,永隆帝亲自过来,将他扶了起来:“程婴,你刚受了重伤,怎么不好好养病,就过来了呢。”

“皇上令微臣平乱,如今内乱堪平,微臣理当前来复命。”

永隆帝满脸欣慰:“这次多亏了程婴你,方能如此迅速平定内乱。”

谢道:“此番平定内乱,非臣之功,头功当属御林军任郁将军。只是微臣有一事,要先跟皇上请罪。”

永隆帝一副懵懂不知的样子,温和道:“程婴有事,只管说便是。”

“昨日何崇先以清君侧之名,率部作乱,所以臣以皇上的龙佩为令,在众将士面前,革除何崇先统领一职,封任郁为新任御林军统领。此举实乃权宜之计,只为了在当时分化叛乱的军士,让他们迷途知返。”

“此事你处置甚妥。”永隆帝满意的说。

谢脸色苍白,忍不住扶了下胸口,那里是箭伤之处。

“陛下,不如让世子殿下先坐下来说吧。”内阁首辅顾敏敬见状,立即说道。

永隆帝叹了口气:“朕竟是糊涂了,来人,给程婴赐座。”

谢却轻退一步,朗声道:“陛下,任郁将军虽是权宜之计,才成了御林军统领。但他昨日率部力抗叛军,誓死护卫陛下和太后,此等功劳岂能抹杀。”

永隆帝脸色微变,他知谢是为了任郁的事情来的。

但他没想到谢居然当众说出,此时几位大臣都还在,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顾敏敬问道:“殿下此话何意?”

“我知一部分御林军因为何崇先等人的蛊惑,叛乱造反,可若是因此让禁军接管御林军,岂不是寒了昨夜誓死效忠陛下的那些御林军的心。”

谢此话一出,殿内众人微微变色。

顾敏敬立即站了起来,神色严肃道:“陛下,老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任郁本就是御林军的人,如今由他接管御林军,既能安抚那些叛乱将士,又能让效忠陛下的将士安心。如今大乱之下,一动不如一静。”

他知永隆帝也有私心,可是这个风雨漂泊的朝堂,再也禁不住那些私心了。

余下几人,见谢与顾敏敬都出列,也纷纷起身道:“请皇上三思。”

永隆帝脸色倒是没有不虞,反而格外温和:“程婴所言极是。”

“那便传朕旨意,正式升任任郁为御林军统领。”

几位大人都面面相觑,实不敢相信,原本铁血手腕,说一不二的永隆帝,居然会如此轻易就妥协。

这次太子谋反,看来对皇上的打击也是极大了。

一直到下午,宫里这些勋贵大臣还有女眷们,这才陆陆续续回家。

众人回到家中,都感觉是劫后余生,恨不能庆祝一番。

沈绛原本也是想在继续陪着谢,可是这毕竟是宫中,并非郢王府,她不宜多留下,便跟着沈殊音一并回了家中。

谁都不知,在众人陆续回家的时候,永隆帝亲自前往宫中的牢房,见了太子。

他望着太子,良久,都无话。

反倒是在造反失败,又自杀失败之后,太子有种尘埃落定的心灰意冷。

他见到永隆帝,不仅未跪拜求饶,反而有种坦荡荡的无畏。

“父皇,是来处置儿臣的?”太子开口问道。

永隆帝说不失望,那是不可能,他望着太子,问道:“你可后悔?”

“悔?”太子轻念着这个字,却仰天大笑:“我只恨未能当场斩杀谢昱瑾,他不死,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永隆帝没想到他,事到如今,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当即怒喝道:“你乃中宫所出嫡子,朕对你是何等给予厚望,可是你毫无半分储君之像,容不得自己的兄弟。若是你登基,朕之子嗣,岂不是要被你屠戮殆尽。”

太子冷笑,却不语。

永隆帝似不想再提及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我只问你一句,卫楚岚之党羽何在?”

这个问题,似引起了太子的兴致,他饶有兴趣的隔着栏杆,望向永隆帝。

一父一子,一君一臣。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明明本该是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只能这般隔栏而望。

永隆帝方才让所有人都退下,此刻,这周围只有太子与他二人。

太子突然爬了起来,他周围只剩一身白衣,头上更是冠冕全除去,这是怕他用来自杀。

他隔着栏杆,望向永隆帝,低声问:“父皇,你怕吗?”

“说真的,我怕。”太子的声音轻而飘,似鬼魅。

他直勾勾看着永隆帝,小声说道:“卫楚岚的人刚找到我的时候,其实我是怕的。因为我在想,卫公死了都多少年,这些人居然还这么忠于他。若是这样的人再多一些,我们谢氏江山,岂不就危矣。”

“父皇,这多可怕呀。”

说完,太子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道:“多可怕,多可怕呀。”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唱腔,仿佛尚宝清就在他眼前。

咿咿呀呀唱着,带着他进入无忧无虑。

永隆帝阴沉的望着太子,看着他如癫如狂。

终于,太子停下了笑声,他再次望向皇帝:“当年您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杀了卫楚岚的吗?因为他太过惊才绝艳,因为他功高盖主,因为他……”

“住口。”永隆帝仿佛终于忍受不住般。

就如同昨晚宴会上,太子说出卫楚岚三个字的时候,他也如同这般失态。

太子居然真的住了口。

只是他目光诡异的望着永隆帝,突然伸手指过来:“你就是怕了。”

“你当然应该怕,卫楚岚的那些属下,可都在看着你呢,而且你都不知道他们的势力有多大,”太子一边看着永隆帝一边嬉笑:“你要小心啊,父皇。”

这场父子谈话,终究还是无疾而终。

“小姐,卓定回来了。”

沈绛回府之后,便痛痛快快睡了一觉,这一觉直从白天睡到黑夜,又从黑夜到了第二天的天明。

直到阿鸢实在担心,小声在纱帐外提醒。

沈绛这才睁开眼睛。

她恍惚了下,这才想起来,她将卓定派去寻大姐姐的嬷嬷。

很快,她起身换了衣裳,到外间与卓定见面。

卓定一路风尘仆仆,看起来是日夜兼程赶了回来的。

沈绛问道:“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意外吧?”

卓定摇头:“在路上倒是没有,只是到了京城,险些进不来。”

京城因为这场大乱,城门紧闭,到处都在严查。幸亏卓定的文书都齐全,而且他是长平侯府的人,所以这才能进入城内。

沈绛这才问起正事,“你找到那位嬷嬷了吗?”

“我按照三小姐您给我的地址,去寻了。只是我到的时候,这位孙嬷嬷家门紧闭,我等了一日,都不见有人出入。这才问了周围的邻居,才听说,她家里已有半个月未有人出入了。”

沈绛眉头微皱,显然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卓定继续说:“为了防止是对方发生意外,我还特地潜入府上。可是感觉她家中一切都如常,就好像只是出了个远门而已。”

“若是出了远门的话,为何邻居会不知?”

卓定想了下,解释说:“这位孙嬷嬷乃是多年之后落叶归根,因此与周围邻居也没什么交情往来。”

“我也问过邻居,他们离开之前并无异常,我想着会不会是出远门寻亲。”

沈绛虽也觉得此事怪异,却也只能暂且放下。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京城都被大清洗了一遍。

但凡与太子有关的人,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屠刀便落在了自己头上。

就在此时,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突然告老。

皇上自然是挽留,但是左都御史,几次上了乞休的折子。

最终皇上还是恩准,准许他告老还乡荣养。

若是平时的话,肯定有人会笑话老大人是活的老糊涂了,可是如今反倒有不少人羡慕。

左都御史的位置腾了出来,自然有人要上位。

没两日,皇上下旨,命郢王世子谢出任左都御史。

自此,二十二岁之龄的谢,成了自开朝以来,最为年轻且位高权重的左都御史。

这下不少人看清楚了老左都御史的意图,既然世子殿下上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又何必要强占着位置,岂不是惹人厌烦。

而谢从初入朝堂的七品推官,到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后至左都御史。

短短两年间,一跃成为朝堂之上最为举重若轻的人物。

至于端王,他断了一条手臂,又被太子当众如此羞辱,更是被曝出是扬州流民案的幕后真凶,看起来早已是与大位无缘。

毕竟古往今来,哪里有断臂的帝王。

这帝位之争,争来争去,竟发现最有机会问鼎大宝的几位,居然都纷纷无缘。

太子造反,如今又遭皇上囚禁,虽说朝堂上也有大臣上书,称太子言行,乃是受人蛊惑,请皇上留他一条性命。

死罪纵然能逃过,活罪却是难免。

只怕太子这一生别想,再有一丝的自由。

好在皇帝儿子多,下面的六皇子、七皇子、九皇子都已成人。

特别是九皇子,他自幼被养在霍贵妃的宫中,与贵妃之子无疑。端王既然断绝了问鼎大宝的可能,端王一派倒不如干脆,转头支持九皇子谢时闵。

朝局动乱,几乎一夜之间,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反而是沈家,倒是因为沈作明在外领兵,置身事外。

虽说这段时间,北戎又频频骚扰边境,可是在边境上与这些蛮人,真刀真枪的干,倒是好过在朝堂上,这般腥风血雨。

只是沈殊音有些惋惜,她说:“本来还想着趁这次太后千秋,给你和三公子赐婚。谁知竟赶上太子造反。”

沈绛正欲宽慰沈殊音,就听她念叨:“太子也真是,造反居然要挑自己亲祖母的寿辰当日。这若是真的父子相残,岂不是……”

“别担心,反正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沈绛还是安慰道。

正说着,突然阿鸢进来,惊讶道:“小姐,宫里来人了。”

沈殊音先惊讶,随后惊喜:“宫里来人?该不会是赐婚的圣旨到了吧。”

沈绛:“……”

大姐姐这是多盼着自己嫁出去呀。

不过两人还是立即更衣,去往前厅。

沈绛瞧见一个并不算脸熟的太监,客气道:“大姑娘、三姑娘,皇上有令,请两位姑娘即刻进宫。”

“让我们进宫?”沈绛察觉此事不对劲。

太监依旧一副讨好的笑容:“还请两位姑娘随我一同入宫,以免让皇上等急了。”

沈殊音也觉得不对,突然道:“可是我父亲有了什么消息?”

边境的消息,第一时间都是传到宫里。

“奴才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只知既是皇上召见,二位姑娘便该赶紧收拾收拾入宫吧。”这太监也不说什么事儿,只催促的紧。

毕竟是皇上召见,她们没有理由也不能拒绝入宫。

只是在前往宫里之前,沈绛找了个机会,对阿鸢说道:“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谢这两日终于回王府休息,沈绛昨日刚去看过。

阿鸢也知三公子在府里,她很机警的对沈绛点头。

一路上,姐妹两人忐忑不安,却又没什么机会说话,毕竟马车外头,就坐着赶车的太监。

待两人直接被带入奉昭殿。

这不是沈绛头一回来这里,却依旧有种不适的感觉。

都说帝王乃是孤家寡人,连他日常待着的寝殿,都有一种寂冷。

一入内,沈殊音与沈绛这两人才发现,竟有不少人在。

霍贵妃陪坐在下首,就连英国公霍远思也在。

反倒是九皇子谢时闵瞧见沈绛,脸上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忍。

“臣女叩见陛下。”

姐妹二人齐齐跪下,给皇上请安。

永隆帝并未立即让她们起来,反而将目光落在了沈绛身上,眼前的姑娘微垂着脸颊,只能隐约看见脸颊的轮廓。

可是她并不是像。

“起身吧。”终于永隆帝喊了一句。

两人起身,只站在原地,直到永隆帝又说:“把人带上来吧。”

话音落下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绛和沈殊音还是转头看过去,瞧见一个穿着锦衣的韩姨娘随着一个小太监入内。

沈绛眉头微皱,沈殊音的神色也没比她好到哪里。

韩氏突然出现在宫里,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直到韩姨娘柔柔弱弱朝上首一拜,声音轻柔道:“妾身韩氏,叩见皇上。”

永隆帝缓缓道:“既然沈家的两位姑娘都到了,你就说说,你今日要状告何事。”

状告??

沈绛心底无语,难不成爹爹不认沈芙绫的那点破事,韩氏还要闹到宫里?

皇上不会连内宅这点事儿,都要管上一管吧。

就在她心思乱飘时,韩氏的声音轻轻响起:“皇上,妾身所告之事,乃是沈家三姑娘并非是沈氏女,乃是乱臣贼子之后。”

沈绛愣住。

一旁的沈殊音当即怒斥:“韩姨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霍贵妃闲闲朝她一睨,开口说:“沈大姑娘,你也是当过世子夫人的人,怎么连这点御前的规矩都不懂。皇上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沈殊音扑通跪在地上,说道:“皇上明鉴,韩氏此言乃是污蔑。韩氏与她所生之女,自先前爹爹入狱之后,便与我沈家断绝了关系。此番我父亲前往边境前,就曾交给我一封信,说是韩氏再无故作乱,便让臣女将休妾书交给韩氏。”

“此信如今还在我府上,若是皇上不信,只管让人去取。”

韩氏没想到,沈作明竟还留下这么一封信,这下她心底的顾虑便再也没有。

既然他已做了初一,就别怪她做十五。

韩氏喊冤道:“皇上,妾身所言,句句属实。这位沈三姑娘压根就不是沈氏女,她乃是十九年被满门抄斩的卫家余孽。”

“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沈绛站在原地,听着韩氏与大姐姐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

直到韩氏喊出这一句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是卫家余孽。

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卫楚岚,这个名字她早已经不陌生,从一次又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终于他的名字与她联系在一处。

沈殊音还在据理力争,她跪地喊道:“皇上,韩氏对我姐妹两人一直心存嫉妒,又因为她女儿沈芙绫先前设计绑架臣女,被父亲责怪,归不得沈家。先前她与臣女求情,想让沈芙绫回沈家,以有助于婚事。被臣女拒绝之后,她便心存怨恨。”

“皇上,韩氏知道臣女最是在乎亲妹妹,所以这才出此毒计。”

沈殊音为了替沈绛洗冤,不惜说出沈家姐妹之间的龌蹉,更是连自己被绑架之事,都不惜当庭自陈。

可是韩氏却突然喊道:“皇上,妾身有物证。”

沈殊音怔住,连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沈绛,都不由看了过去。

韩氏咬牙道:“妾身有一封书信,乃是由姚寒山写给我家侯爷的,这个姚寒山便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先生,乃是卫楚岚的旧故。”

“呈上来。”永隆帝的声音沉的可怕。

韩氏的书信呈上去之后,永隆帝翻开信封,字迹竟是熟悉的厉害。

姚寒山、卫楚岚、沈作明,一个个名字,何等熟悉。

都是文有胸藏韬略,武能安定天下,当初也正是这些人,陪着他争帝王,坐江山。他也曾豪情万丈说过,若是他为帝,定然此生不负。

可如今,这一个个名字却早已经远离。

卫楚岚身死,姚寒山避世,只剩下一个沈作明,却在西北,替他守卫疆土。

可他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选卫楚岚。

就连他最是信任的沈作明,居然都瞒着他,将卫氏余孽,养了这么大。

甚至还偷偷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霍贵妃忍不住道:“皇上,自打先太子与卫氏余党,勾结作乱之后,臣妾每每想到,便寝食难安。如今太子被囚,这些卫氏余孽却还没有尽数抓到,如何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霍远思起身,冲着永隆帝行礼。

“韩氏身怀此等秘密,本就寝食难安,又经历太子之乱,生怕卫氏余孽再起波澜,这才想尽一切办法,将此事告知于臣。微臣也不敢擅断,只能尽全力找到当年的证人。”

“没想到,倒是真找到了一位,还请皇上准许这位证人入内。”

永隆帝自然没有不允的,若是说这在场之中,最为忌惮卫氏余孽的人。

只怕就是他了。

毕竟前几日他悉心教导长大的太子,居然跟着卫氏余孽,一起反了他。

很快,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步履蹒跚的人进了殿内。

众人回头看过去,沈绛倒无异色,反而是沈殊音大惊失色:“孙嬷嬷。”

闻言,沈绛脸色微变。

这个孙嬷嬷为何会在这里?

她让卓定回她的老家去找,没有找到的人,却突然出现在皇宫。

在片刻后,沈绛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这竟是一个,早已经针对她的阴谋。

卓定说他去孙嬷嬷家中找了,她家已有半个月未曾有人出入。孙嬷嬷是在太子举事之前就消失了的。

所以哪怕没有太子造反,她亦是逃不掉的。

此刻,入内的孙嬷嬷扑通跪在地上,

孙嬷嬷跪在地上,白花花的头发虽然梳的还算整齐,却已经稀疏的厉害。

她如同一叶枯黄的树叶,浑身都在颤抖,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

终于她缓缓开口说:“回皇上,老奴乃是长平侯府的嬷嬷,大小姐自幼便由我带着。今日,今日……”

“奴婢要说之事便是,三小姐确实并非我家夫人亲生的。”

沈殊音失声道:“嬷嬷你为何说谎,阿娘当年怀孕,我虽还小,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阿娘的肚子是一天天大了起来的。”

“大姑娘,老奴并非在撒谎,当年夫人确实是生了一位小姐,”孙嬷嬷似乎也知对不起沈殊音,不敢抬头望过来。

她垂着脸:“可是夫人生完之后,便嫌下人伺候的不好,换了一批下人,就连奶娘都换了。待出了月子,孩子抱出,我瞧着那孩子便不像是刚出生的,看着有好几个月的模样。”

“后来夫人带着三小姐去庙里祈福,恰好遇到先前被换的奶娘,她一瞧见三小姐便大惊失色,我瞧着不对劲,偷偷追上去。那奶娘被吓得半死,只与我说,三小姐被人换了。我自然是不信她的话,便说婴儿长得模样都差不多,她许是瞧错了。可她非说,没有瞧错。”

“当时我便与夫人说了,谁知她竟说是那奶娘气恼被府里换掉,故意造谣。”

孙嬷嬷像是陷入了往事般,断断续续说着陈年旧事。

“后来我又去寻了一次那个奶娘,因为我也觉得这事儿实在是蹊跷,小婴儿容貌相似,为何那个奶娘一口断定三小姐就是被换了。直到她与我说,假的三小姐肩后有花瓣一样的胎记,可是原本真正的三小姐是并没有的。”

花瓣一样的胎记……

沈绛脑海中陡然回忆起一段对话。

她惊讶望向阿鸢的肩后,轻笑问道:“阿鸢,你肩后居然还有一个像花瓣的胎记。”

“对呀,我打小就有,说不准我前世是个花神呢。”阿鸢嬉笑,好不得意。

沈绛打趣:“这样啊,见过阿鸢仙子。”

阿鸢苦着脸:“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姐比较像仙子。”

两个少女嬉笑的声音,依稀清楚。

此刻听到孙嬷嬷所说的话,沈绛身体犹如针扎般。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可是她张开嘴却又无从喊起,关于身世,她无从知晓。

旁人说的这些,不管是真真假假,她都不知。

此时孙嬷嬷继续说:“没过多久,我再去找那位奶娘,才知她家中居然失火,全家都葬身火海。”

孙嬷嬷说的头头是道,连一直坚决否认的沈殊音,都快要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敢胡说,更不敢让旁人知晓我知道这个秘密。我怕别人一旦知晓,我也就活不长了。”

沈殊音显然是气急,她望着孙嬷嬷,咬牙道:“你这是在胡说八道,我阿娘为何要换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究竟是收了谁的好处,要如此构陷我们沈家。”

此时韩氏呵笑:“若是夫人自己不心虚,为何要将三姑娘养在衢州那么多年,又为何要给三姑娘定一个十六岁之前不可回京的批命,此等批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霍贵妃在一旁淡淡道:“皇上,既然沈大姑娘与沈三姑娘都不承认,那咱们便验验吧。看看三姑娘身上,到底有没有这个胎记。”

沈殊音一把抱住沈绛,厉声说:“你们谁敢碰我妹妹。”

霍贵妃一声冷笑。

她的儿子断了一只手臂,她恨毒了太子还有太子的人,当初太子替卫氏喊冤,如今她便要卫氏余孽,给她儿子的手臂陪葬。

所以得知此事,她不遗余力的推进。

沈殊音拉着沈绛一块跪下,她一边磕头一边道:“皇上,我父亲镇守仰天关二十年,岂能凭借这些小人的一言一语,就怀疑他对陛下的忠心。还请皇上明鉴。”

砰砰砰,沉闷的磕头声音,惊心动魄。

一向温雅和婉的沈殊音,此刻不顾及丝毫尊严,磕首跪求。

沈绛伸手去拉沈殊音,抬头望向上首的帝王:“皇上,臣女愿意一验,以示清白。”

沈殊音还要说话,沈绛拉住她,低声说:“大姐姐,没关系的,我清者自清。”

她是女儿家,自是由宫女验身。

不过霍贵妃亲自站了起来,说道:“皇上,不如让臣妾亲自来验。”

沈绛冷静走到内侧里间,一位宫女上前,低声说:“三姑娘,得罪了。”

待她的衣裳被轻轻解开之后,她将衣衫退到肩膀之下,顺势拨开了鸦青色发丝,将肩膀后的风光,尽数落在身后众人眼中。

霍贵妃瞪大双眼:“怎么会?”

两个负责验身的宫女,看着她光滑洁白的后背,丝毫没有孙嬷嬷所说的胎记。

沈绛听到霍贵妃的惊呼声时,就知道她并未在自己肩后,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

因为有花瓣胎记的,确实不是她。

霍贵妃甚至命宫女,亲自伸手验,看看她所谓的胎记是否被后天祛除。

可是她的肩后,光滑雪白,没有丝毫祛除胎记的疤痕。

沈绛冷笑望着霍贵妃:“贵妃娘娘,我能将衣服穿起来了吧。”

霍贵妃望着她的脸,一张保养得当的脸颊微狞,“你别得意,你这个卫氏余孽。”

待她们二人回到大殿时,沈绛冲着沈殊音摇了摇头。

沈殊音提着的一颗心,突然落了下来。

“皇上,既然没有的话,现在就可以证明我妹妹是清白的吧。”

霍贵妃嘴硬道;“皇上,虽说她肩后确实没有胎记,可是江湖多异士,祛除个胎记并非难事。韩氏所呈的这封书信,才是最能证明的。”

沈殊音倒是被对方的无耻气到,她说:“既然已按照你们所说的验了,既然没有,又何必一味攀诬我妹妹。”

哪怕对方是贵妃娘娘,此刻沈殊音为了保护沈绛,亦是义无反顾。

永隆帝似乎也听她们吵累了,挥挥手,竟是道:“暂且将沈家三女,关进牢中。”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霍贵妃自以为自己的计策得逞,喜不自胜。

沈殊音望着沈绛,眼露绝望。

倒是沈绛,反而有种头顶悬着的那把剑,终于落下的感觉。

其实方才她验身结束,得知自己肩后并无胎记,她心底也未见轻松半分。

那日永隆帝在殿上,听到太子提起卫楚岚时,那等失态。

可见卫楚岚确实是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

这块心病早已随日月疯长,不见未见削弱半分,反而越长越疯魔,让这个明明拥尽万里江山的帝王,才会听到那个名字就如此失态。

帝王是这个世界上,疑心病最重的人。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

哪怕她真的与卫氏无关,永隆帝都真的未必会放过她。

可是她真的与卫家,与卫楚岚无关吗?

她所习的是卫家刀法,她的先生是卫楚岚的挚友,早在冥冥之中,她便与卫楚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要不然她也不会派卓定,亲自去找孙嬷嬷。

难道只是想了解她出生时的场景吗?

不是。

其实她心底也一直在怀疑着,只是她从来都心存侥幸,侥幸旁人无法发现。

她会死吗?

沈绛不知,亦不想认命。

可是她的命早已非她所能左右,如今只能期盼着面前这个帝座之上的人,一丝善念罢了。

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三公子的选择。

明明他身在佛寺长大,不念红尘,亦不眷权势。

却在遇到她之后,拼命要将权势揽于怀。

唯有自保,方能保护别人。

如今她没有自保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不知在临死之前,她能否再见三公子一面,哪怕只是一面也好。

沈绛突然后悔,后悔昨日与谢见面时,没与他多说几句话,没告诉他,自己这一生遇到他,是何等之幸,何等之快。

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灼灼。”沈殊音还要抱住她,却被身侧的太监拽了过去。

沈绛挣扎着过去抱住她,在众人未反应过来时,埋在沈殊音的耳边低语道:“让阿鸢立即离开京城。”

太监扑过来时,她松开沈殊音,束手就擒,跟着对方离开。

沈绛并未反抗,这重重深宫,她便是逃,又能逃得何处去呢。

待众人离开之后,殿内之留下永隆帝与英国公霍远思。

在众人面前依旧能维持着尊贵帝王威严的永隆帝,突然抬头望向霍远思,问道:“昭明,你说她真的是吗?”

霍远思轻声说:“皇上,臣在得知此事之后,曾派人前往衢州。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当真是吓了一跳。原来姚寒山这么多年,一直在衢州,他还是沈家这位三姑娘的先生。”

“当年姚寒山号称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为何要教导一个小小的女娃。”

他忌讳卫楚岚,可是他却没打算真的杀这个卫氏‘余孽’。

一向圣心决断的人,居然会在这时候彷徨起来。

一直未曾说话的霍远思,终于缓缓起身:“陛下,纵虎归山易,可是后患无穷。太子若是没有这些所谓的卫氏余党蛊惑,又何至于走上这条骨肉相残之路。”

“今日他们可以蛊惑太子,他日难道他们就不能蛊惑六皇子、七皇子甚至九皇子。”

他的声音停顿片刻,终于又响起:“况且这朝堂之上,真的只有一个太子殿下被蛊惑吗?郢王世子自从遇到这个沈氏女之后,竟能从一个想要出家为僧的性子,转变到如今如此凌厉果决且野心勃勃。这难道就没有沈氏女的蛊惑吗?沈氏女又有姚寒山亲自教导,他们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永隆帝彻底惊愕。

若是旁人倒还好,谢之变化,乃是永隆帝亲眼瞧眼中。

帝位之所以说是疑心病最重,是因为他不仅要疑心自己的儿子,还要疑心自己的兄弟,疑心自己兄弟的儿子。

历来宗室皇亲谋反,也不是孤例。

这些卫氏余孽,如跗骨之蛆,若是不杀尽,焉能知就不会有下一个太子。

“陛下,宁杀错,勿放过。”

霍远思这句话,似一把火,燎起了永隆帝心中的念头。

一旦这个念头起来,便再无轻易熄灭的可能性。

皇权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阿鸢在沈绛她们进宫之后,便让人备车,前往郢王府。

谁知马车刚驶出去,竟被人拦下。

阿鸢一掀帘子,望着拦车的人,模样有些熟悉,她定睛一瞧,随后震惊:“你不是先生身边的……”

对方竖起手指,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赶车的人是卓定,他与阿鸢对视了一眼,便将马车赶着跟着对方。

直到到了一处小巷,两人下车,跟在后面,左拐右绕,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小院。

两人入内,就瞧见正堂里坐着的人。

“先生。”

不管是阿鸢还是卓定,纷纷一惊,眼底带着喜悦。

姚寒山却道:“灼灼,可是被带入宫中?”

阿鸢赶紧说:“对,先前宫里突然来了人,说是皇上传召两位小姐。先生,不会是侯爷又出什么事了吧?”

能让皇上传召沈绛的,除了沈作明之事,阿鸢也想不到别的。

“无妨,我们先在这里等着。”

等着?

阿鸢忍不住说:“可是小姐临走之前,让我即刻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姚寒山没再说话,只是沉沉望着外面。

阿鸢与卓定都不敢再说话,只能安静等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敲门声,姚寒山的侍卫立即上前去开门。

只听一个穿着青色劲装的男子入内。

姚寒山起身走过去,两人在门外说了几句话。

“确定吗?”他低声问。

青衣男子点头:“大人在宫中的耳线来报,千真万确,三姑娘已经被关在牢中,大姑娘此刻出了宫。”

“大姑娘如今在何方?”姚寒山问道。

对方又说:“据我们的线人来报,大姑娘的马车出宫之后,并未直接回长平侯府,而是去了郢王府。”

姚寒山点头,又交代了几句,让对方先行离开。

“阿鸢,你现在与我一同前往郢王府,你能带我进入吗?”姚寒山问道。

阿鸢眨了眨眼,随即点头:“先生我可以。”

她是沈绛的侍女,这些天也是多次出入郢王府,所以王府的人待她极为客气。

姚寒山入内换了一套衣裳,还做了易容,贴上胡子,连肤色都变成了棕色,完全变成了赶车的马夫,而不是一个文人。

两人一路回到马车,阿鸢上车前,突然问:“先生,小姐没事吧?”

姚寒山望着她殷切关心的神色,如同陷入沉思,许久,他低声问:“阿鸢,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救你的情景?”

当年先生救她……

这一句话,仿佛将她与姚寒山都拖入了记忆深处。

那或许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黄河潮汛,沿江两岸流民成灾,衢州虽不算繁华重镇,却因离河道极远,并未受灾,因此不断有难民涌入。

衢州到底是小城,哪里经得住这么多流民,因此官府便闭了城门。

那些流民就只能在城门外祈求,哀鸿遍野,路有饿殍,沿途的官道早已经成了人间地狱般的场景,饿死的、病死的、奄奄一息尚存着一口气的,空气都漂浮着恶臭难散的臭味。

沿途的草地、树皮,早就被扒了个干净。

那年姚寒山出城归来,他在衢州已住了许久,一直等着沈家的小姑娘长大。

他与沈作明约定,待沈绛五岁时,便由他授以诗书。

姚寒山走南闯北游历天下,这等场景,哪怕见过,每次都还是触目惊心。

城里的官府怕这些流民□□,每天都还是会施舍一些粥食,可是这么多流民,一个小小府衙又能给多少粥。

年富力强的,尚且能争得一□□下去。

那些老幼妇孺,便是抢也抢不过,争也不了争。

姚寒山的马车正往城里走,他没掀开帘子去看两旁,天灾连连生灵涂炭,如此惨状,他既不能救人,也无法济世,看了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曾几何时,姚寒山也是自持满腹经纶,想要兼济天下,可是半生碌碌,到头来他所以为的明君,也不过还是如前人一般,满心满腹只有权势。

何曾有半分百姓。

他所追随的,全都成了一场空。

直到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在外面呵斥说:“你这小丫头,怎么没头没脑的撞上来,马蹄不长眼,踢到你该如何是好。”

“贵人,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阿娘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弟弟也快饿死了,”小女孩稚嫩而凄惨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姚寒山到底不是铁石心肠,还是掀开车帘。

就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挡在马车前,留着半长的头发,枯黄干燥。

她一抬手,细骨伶仃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断开。

姚寒山沉默的望着她,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小女孩见他掀开帘子,以为是发了善心,立即磕头,“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我会一辈子报答您的恩情。”

姚寒山望着她,直到看见她肩后的一处红色胎记。

流民的衣裳破破烂烂,衣不蔽体者甚多,这小女孩的衣裳也早烂了大半,肩膀后面坏了好大一处洞。

这才将她的胎记漏了出来。

姚寒山走下马车,缓缓走到她面前。

直到他垂眸,落在她的肩后。

那里有一处格外明显的胎记,形如花瓣。

……

“先生,先生,”阿鸢喊了两声。

姚寒山转头看过来,就见阿鸢目光灼灼,带着赤忱,“阿鸢一刻都不曾忘记先生的恩情,阿鸢的这条命是先生救下的。”

她的目光亮极了,比春光还明亮。

姚寒山似不敢看她的眼睛,扭头看向另外一处。

“你上车,咱们现在就去郢王府。”

沈殊音一出宫,便立即让车夫前往郢王府。

现如今,唯有世子殿下才能救灼灼。

她脑子乱糟糟,丝毫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居然有人指认说,她的亲妹妹并不是她的亲妹妹。

灼灼是阿娘生的,是她的亲妹妹呀。

这怎么可能错了呢。

肯定是韩氏怨恨灼灼,所以才会要害她。

沈殊音到了郢王府,便要见世子殿下,好在有下人认出,这位是长平侯府的大姑娘,这可是自家未来世子妃的亲姐姐,也不敢拿乔,赶紧领着沈殊音入内。

谢正在房中歇息,沈绛说好,今日还会来。

只是这么久,也不见她过来,不知这小丫头又在捣鼓什么。

这几天沈绛怕他在家养伤闷得慌,不知收集了多少古卷话本,生怕他看不够。

就在他垂眸看书时,外面匆匆有人来报,沈家大姑娘来了。

沈大姑娘?

谢刚皱眉,已经听到了匆匆脚步声,原来沈殊音等不及,居然直接闯进来。

“世子殿下,求你救救灼灼。”

谢怔住,下意识问:“阿绛怎么了?”

沈殊音语气着急:“今日宫里突然来了一帮人,将我和灼灼带入宫里,待我们入宫,这才发现韩姨娘居然也在,她还拿出一封据说是姚寒山写给我父亲的信,说……”

一口气说到这里,沈殊音突然眼眶一红:“她说灼灼不是我们沈家的姑娘,她是卫楚岚的女儿。”

轰。

明明外面春和日明,却仿佛有雷击在他耳畔响起。

击的他心底空白一片,仿佛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无法想。

沈殊音见谢如此失神,越发手足无措,扑簌扑簌落泪,哭着说道:“皇上已经将灼灼下狱,怎么办,怎么办。”

谢胸口激荡,一股腥甜,自咽喉漫起。

怎么办。

他得救她,他得让她活下来。

可是他刚欲张嘴说话,一口血吐了出来。

清明和晨晖在一旁惊呼:“世子。”

沈殊音也被吓得连眼泪都止住。

可是这一口血吐完,反而是谢镇定道:“我无妨,没事,我现在就进宫。”

“不可。”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原来是混乱中,阿鸢带着姚寒山赶到了。

因为阿鸢是沈绛的贴身侍女,偶尔会替沈绛送东西过来,谢曾下令过,她若是来了,不必通传。

谢眯着眼睛望向姚寒山,在认出他后:“先生,你怎么会在此处。”

“我是为了灼灼之事而来。”

沈殊音瞧见姚寒山也是一怔,彷徨之后,如同找到主心骨般,说道:“先生,你自幼教导灼灼,你还是我父亲的挚友,你一定能为灼灼证明,她确实是我阿娘生的女儿。”

“大姑娘,你既然陪着沈绛亲自到了宫里,不如你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

沈殊音也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轻擦了眼泪,复述起今日的情况,特别是孙嬷嬷说的那个换孩子。

“孙嬷嬷说假的三姑娘肩后有一处花瓣胎记,真的三姑娘没有。可是霍贵妃亲自给灼灼验身,她背后确实没有什么花瓣胎记。”

在提到花瓣胎记时,阿鸢睁大双眸,嘴唇微微颤抖。

旁人还在说话,可是她却陷入了沉思中。

谢似乎被这个消息松了口,他说:“既然没有证据,阿绛便是被冤枉的,我现在即刻进宫,请皇上放人。毕竟沈侯爷还在边境,皇上不敢轻易对阿绛动手。”

“若是皇上打算,宁杀错,不放过呢。”

谢神色微沉,乌黑双眸犹如深渊,深的望不见底。

“只要有我一日在,我便不会让阿绛出事。”

姚寒山冷嗤一声:“皇权之下,你我皆是浮云,滔天洪流滚过,你真的能螳臂当车吗?你如今虽是左都御史,却依旧无法彻底掌握生杀大权。”

“沈绛的生死,不在你我一念之间,而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若是我等不奋力一搏,岂知就不能改变结果。”谢没被姚寒山的三言两语威吓住。

哪怕是帝王,也是人,也有着弱点。

皇上纵然手握天下,却也有多少迫不得已。

他要护着沈绛。

“先生所言,我亦明白。只是今日,除我之外,再无旁人能救阿绛。若是连我都胆怯不敢入宫替她求情,她该怎么办。”

谢一双黑眸无悲无喜,他神色淡然,目光却有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他之所以入了这朝局,全因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如今她身困危局,他如何能拼死相护。

“先生,”在一旁的阿鸢大喊了一声,惊得众人纷纷转头望向他。

只见阿鸢神色冷静的望着姚寒山:“我有一事想问先生。”

“好。”姚寒山并无意外,冷静道:“我与阿鸢有几句话说,几位稍等片刻。”

很快,姚寒山与阿鸢走到院外,春风拂面,空气中有种幽淡的花香。

天边渐渐露出的晚霞,霞光轻笼大地。

“先生,小姐她会有性命之忧吗?”阿鸢轻声问。

姚寒山点头:“有。”

卫氏一族覆灭之前,他们都曾以为,哪怕帝王铁石心肠,也会看在昔年情分上,网开一面吧。

可是屠刀落下,一家数百口,男丁尽数被屠戮。

女子皆被流放,最后熬不过流放途中的苦楚,死了大半。

皇权之下,早无私情。

阿鸢哽咽了起来,她说:“我不想小姐有事,我不想让她死。”

姚寒山闭了闭眼睛。

“先生当年救我,便预料了今日吗?”阿鸢声音轻如细烟,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姚寒山如遭雷击,恍惚站了半天。

可他的思绪却回到了许久之前,明明那么久远,却恍如隔世。

十七年前,他刚将沈绛抱到沈府。

周氏的孩子早在半年前就没保住,但是她一直假装有孕,就是为了这一日。

周氏是沈作明的妻子,他与卫楚岚未成家时,时常会到沈家蹭吃蹭喝。

那时候日子别提多快活,卫楚岚少有英名,同为武将,一直在沈作明之上。

可沈作明是少有儒将,他压根不在乎这些虚名,甚至以卫楚岚为荣。

他们以为自己会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可以为民请命,能保这天下安乐。

可到头来,他们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

周氏的孩子没了,但是卫楚岚的女儿却活了下来,他们瞒天过海,将卫家女变成了沈氏女。

那个在铺满漫天赤霞中降生的孩子,被取名为绛。

绛,大赤也。

只愿她往后人生,能如这赤霞般,恢宏绚丽。

他一直留在衢州,帮着周氏处理那些见过孩子的下人。

谁知还是出了纰漏,他们不忍杀人,只是给了一大笔银子,让这些人远远离开。

谁知有个奶娘,拿了银子却未离开,反而又在寺庙中遇到了周氏带着孩子。

甚至还告诉孙嬷嬷,关于三小姐被换了的事情。

当初为了做戏做足,姚寒山确实找来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毕竟刚出生的孩子与好几个月的孩子,模样上差距太大。

待过了几个月,换掉这批下人后,就将沈绛与这个孩子换了过来。

这样就没人知道,这个刚出生的三小姐被人偷换了。

毕竟连亲生母亲都参与其中,这件事实施起来,确实方便。

新的一批到周氏身边伺候的下人,都只以为三小姐是因为奶娘奶水太足,这才看起来比寻常孩子大了许多。

那段日子,周氏严格控制见沈绛的下人,甚至连沈殊音这个当姐姐的,都不允许跟小妹妹见面,生怕孩子看出点什么。

可是千算万算,却还是输在他们太过心软。

他们不忍心造杀孽,却被一个奶娘识破。

毕竟奶娘是日日照顾三小姐的人,孩子被换了,她一眼就认出。

姚寒山原本是打算派人将这个奶娘灭口,可是他发现这个孙嬷嬷似乎对此事好奇不已,居然还打听这个奶娘的住处。

于是姚寒山脑海中,竟升起一个永绝后患的念头。

之后,他便找到奶娘,威逼利诱,若是孙嬷嬷真的来找她,就让她告诉孙嬷嬷,假的三小姐肩后有一处花瓣胎记,而真正的三小姐却没有。

他这一计策,当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哪怕日后真的有纰漏之处,让沈绛的身世曝光,她也可以凭此逃过一劫。

即便真的坐实,沈家救了卫楚岚的女儿,但是这个孙嬷嬷就是他留下的活证据,真正的撒谎,就是让说假话的人,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周氏亲生的孩子肩后没有花瓣胎记,而那个假的三姑娘,也就是卫家女身上有花瓣胎记。

所以在那年城外,姚寒山看到这个肩后有胎记的孩子,他便知,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

可他到底未彻底疯魔。

岂能真的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替沈绛受罪。

他一直盼着,沈绛的身世能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姚寒山不言语,阿鸢却问:“离开衢州之前,小姐曾让我离府,她说她到京城定有危险,她不要让我跟着她受苦。”

“可是跟在小姐身边,哪有苦。”

“那日先生你让我跪在街边,你说若是小姐救我,便让我留在小姐身边。若是小姐没有救我,便放我走。可是先生你也知道,小姐定会救我的。”

“我若陷入生死之间,小姐一定来救我的。”

“所以现在,我也要去救她。”

姚寒山终是不忍,他说:“你可知你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若没有先生和小姐,我早已是衢州城外的一堆白骨。”

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之后,姚寒山终于艰难开口。

他说:“好,你若是真的想救你家姑娘,便照着我所说去做。”

院中,姚寒山一句句掰开揉碎,交给阿鸢。

两人回来时,姚寒山便转了语气,同意谢即刻入宫。

只是谢要离开前,他道:“阿鸢与世子殿下,一同前往,她可助你救小姐。”

谢怔住,似是不敢相信。

他的目光在阿鸢和姚寒山之间来回,仿佛不得其解。

沈殊音却立即反对,她说:“不行,灼灼被抓走之前,特地叮嘱过我,让阿鸢立即离开京城。”

她望向阿鸢:“卓定怎么没随你一起来,不管如何,你得先离开京城。”

阿鸢听着这话,先是怔住,待回过神,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带着悲切的目光看着沈殊音,轻声问:“小姐提到我了?”

沈殊音不知缘由,以为她是不信自己。

她解释道:“当时皇上命人抓她进牢中,她扑过来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出这句话。我虽然不知灼灼为何这么说,但是她既然如此说,就说明此事十分紧要。”

“阿鸢,你别哭,我知道你担心灼灼。但是这里有我们,你先出城。”

这一刻,先前阿鸢假装的冷静彻底被打碎。

她好怕,真的好怕。

她怕自己死,可是她更怕小姐活不成。

小姐知道她身上有花瓣胎记,她让自己跑,她不要自己替她去死。

阿鸢打小就没主心骨,她笨得很,一辈子都只知道跟在小姐身边。

小姐让她往东,她不会往西。

可是这次小姐让她快跑,她不想跑,她也跑不了。

她跑了,小姐要怎么活。

现在只有她去认了卫家女的身份,小姐才有机会脱身。

对,只有这样。

阿鸢不像沈绛那般厉害,她这辈子连刀都没提过,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是小姐冲在前面护着她。

就这一次,仅有的这一次,让她护着小姐。

沈殊音还欲说话时,晨晖推门而入,急道:“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赐了一杯鸩酒去了牢里。还请殿下定夺。”

众人闻言,俱是大骇。

谢没想到永隆帝,竟真的敢如此快下毒手。

竟丝毫不顾沈作明还带兵在外。

“世子殿下,来不及了。”姚寒山沉声说。

谢头一次乱了阵脚,这一生他只要守着沈绛一人,若是有人拿捏住了沈绛性命,亦如捏住了他的脉门。

他望着一旁的阿鸢,只留下一句:“晨晖,你带着她先到奉昭殿等我。”

谢自打执掌三司之权,就连宫中都埋了暗桩,不管什么消息,片刻就会从皇宫进入郢王府。

只可惜他大权在握,却护不住一人。

他骑马在前,直奔皇宫。

宫里有一处牢狱,是专门关犯错的嫔妃皇子。

如今这里并没关着旁人,唯有沈绛一人。

太监端着酒壶过来时,沈绛隔着栅栏只觉得有些恍惚,没想到竟这么快。

看来永隆帝是真的忌惮卫楚岚,她的身世还未彻底查清,这位无上尊贵的帝王,居然就想要了她的性命。

沈绛还不想就这么死,她还没见到谢。

哪怕是最后一面也好呀。

赤色晚霞从高墙上的那一扇小窗洒了进来,徒留一室霞光。

听说她出生那日,赤霞密布,染红整片天际。

是以她被取名为绛。

今日居然又是这样赤红的晚霞,绚烂夺目,将整片天空都染红。

就连晚霞都来给她送别了吗?

待太监进来,将壶里的酒水倒在杯子里,尖细的声音说道:“卫氏余孽,皇上念你乃是女子,特赐你一份体面。”

沈绛目光淡然的望着那杯酒。

“卫氏余孽,还不快些过来,叩谢皇恩。”

赐她一杯毒酒,居然还要她感恩戴德,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沈绛从来不是信命之人,若她真的信命,当日梦到父亲兵败时,她就该逃之夭夭,而不是闯入这京城来。

既然那时她命未绝,就不会轻易魂断今日。

太监见她不动,示意左右:“既然她不愿要这份体面,你们就喂她喝下吧。”

这些太监只以为她也跟后宫妃嫔般,手无缚鸡之力。

两个太监肆无忌惮过来,一左一右准备抓住她的肩膀。

可是他们刚靠近,沈绛却已经跃起,她抓住左边的太监,‘咔嚓’一声脆响,是胳膊折断的声音。

随后一声凄惨叫声,太监捂着胳膊滚在地上。

沈绛直接抢对面端着托盘的太监,对方扔掉托盘,就要往后跑。

她却在酒壶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酒壶。

那个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太监,转身就门外跑,沈绛抬起一脚,直接将他踹在了牢房的栏杆上,他回身,看见沈绛已经近在跟前。

“你居然敢打翻皇上赐的酒,你不要命了。”

沈绛冷漠望着他:“反正我已经没命,在我之前,我先让你尝尝这份体面如何。”

说完,她捏着对方的下颚,就要将毒酒灌进他嘴里。

“饶命,饶命,”这太监拼命喊叫,可眼看着酒壶壶嘴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意识到自己要是一直张开嘴巴,这酒岂不是轻易就倒在嘴巴里了。

于是他又赶紧闭上嘴。

他紧抿着嘴,拼命摇头。

沈绛看着他既蠢又可怜的模样,也觉得闹腾的差不多,直接将酒壶扔得摔在了地上,里面的酒水洒的倒出都是。

一股子浓烈酒香,弥漫在监牢中。

沈绛笑了起来,老皇帝还挺有良心,连赐给她的毒酒,都挺香的。

可惜都被她砸了。

沈绛松开他们,盯着对方说:“我是不是卫氏余孽,如今还没定论,所以这杯酒我不喝,这份体面我也不要。”

监牢里的闹剧引来了看守侍卫,众人听着她的话,面面相觑。

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摔了皇上赏赐下来的毒酒。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一路赶来的谢,却在听到她这句话时,忽而笑了起来。

他站在大牢的甬道上,望着坐在监牢里的沈绛,大笑不止。

直到他径直走过去,抓住沈绛的手。

沈绛看着他一步步跨进来,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先前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在死之前,见她最后一面就好了。

可是现在,见到他了。

她却又生了别的妄念,她不想要死了。

她想要活下去,她与他相识时间的太短,相守的日子更是不多。

“我们走。”谢拉着她的手,径直出了牢门。

谢何等身份,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如今又是手握权势的左都御史,他闯入牢中,要带走犯人,又有谁敢真的阻拦。

两人居然就这么直接出了大牢。

可是出了大牢,到了外面,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御林军。

“殿下,”御林军的人瞧见谢,更是不敢拦,可是也不敢任由他真的将人带走。

为首的侍卫上前劝道:“殿下,这位姑娘乃是皇上亲自下令关押的重犯,还请您三思。”

谢紧紧握着沈绛的手掌,沉声:“我现在就带她去见皇上。”

“别怕。”谢转头望着沈绛。

沈绛点头:“只要有你,我都不惧。”

谢紧紧握着她的手掌,一路前往奉昭殿。

这一路,御林军只敢跟在他们左右,压根不敢上前。

两人一路走过,紧握着双手。

一刻都不曾松开。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朱墙黛瓦,宫禁深深,都在这一刻隐去,唯有相识以来的种种浮上心头。

此刻他心底只有她,她心底亦只是他。

手掌相握,一步步登上长阶。

“微臣谢请求觐见皇上,”谢跪在地上,朗声喊道。

沈绛同样跪在地上。

很快,里面有个矮小的身影跑了出来,彭福海瞧见他们二人,当即哎哟了一声,他这一路过来,早已经有人来禀告永隆帝。

“殿下,皇上正在里头发火呢,您说您这是……”彭福海跺脚,满脸焦急。

谢目光笔直的望着对面大开着的殿门,又朗声道:“陛下,微臣谢叩见。”

就在两人跪着时,里面终于又有了动静。

很快,一身明黄龙袍出现在他们眼前。

随后他身后有一个被人拖着的身影,随后那个身影倒在皇帝的脚下。

永隆帝微垂着眼眸,望着眼前的小丫鬟,随后他又望向谢:“这小侍女方才所喊之话,究竟是何意?”

谢怔住,他只让晨晖将阿鸢带到此处等着。

先前太过混乱,姚寒山让自己带着阿鸢,说是可救沈绛。

他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只能匆匆让晨晖先把人带来。

沈绛怔住,望向阿鸢,又似不敢相信般,转头望着谢。

直到阿鸢直直跪在地上:“陛下,您要找的人是卫家的女儿,我家小姐不是。我才是。”

沈绛睁大双眼,脱口道:“阿鸢,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小姐,我一直以来都骗了你,当年我并非真的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是有人让我在你出门的路上等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心底善良,一定会救我。”

阿鸢微抬着眼睑,望向沈绛。

晚霞渐落,天际渐渐被夜幕所遮盖,奉昭殿周围的明灯一盏盏被点亮。

风声在空中呜咽。

阿鸢似乎生怕被人打断,她说:“其实一开始我确实被养在沈家,只是被奶娘发现之后,我便又被转移出了沈府。直到五岁那年,他们让我利用小乞儿的身份,重新回到沈府。”

“他们说沈作明手握兵权,我在沈家的庇护之下,必能安然一世。”

永隆帝低头望着眼前这个如蝼蚁一样的小宫女。

这居然是卫楚岚的女儿?

可是方才他让人验了此女的身,她肩后居然真的有先前那个老嬷嬷说的花瓣胎记。

沈绛摇头:“阿鸢,你不要再胡说。”

可是下一刻,阿鸢从怀中掏出一物,她拿出的那一刻,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这个东西?”

永隆帝低头望过去,郝然一震。

“这是陛下当年赏给我父亲的东西。”阿鸢颤着声音,一字一句将话说完。

她本不过是个侯府的小侍女,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直面圣颜。

哪怕她胆小,可是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她一定要救小姐。

阿鸢偷偷望向沈绛,仿佛是要偷偷给自己力量。可是她望过去时,就见沈绛也在看着她,沈绛摇头,满眼祈求,让她不想再说下去。

可是阿鸢最终还是说出,她说:“您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卫楚岚自裁前说过的话。只要陛下放过我家小姐,我便告诉您。”

“就凭你也敢朕谈条件?”永隆帝冷眼看着她。

帝王最厌恶的便是威胁。

阿鸢跪拜在地,她道:“皇上,我家小姐本就是无辜。她只不过是被我们利用,成了我的掩护罢了。”

“既然她被你利用,成了你的掩护,为何你又回来自投罗网。”

显然永隆帝还是不相信她才是卫氏女。

阿鸢匍匐跪在地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姐待我,我怎能亲眼看着她替我枉送了性命,所以我前来领罪,任由皇上处置。”

沈绛突然发现,阿鸢说的每句话,都是她听不懂。

这不是阿鸢能说出来的话。

她再次转头看向谢,心底一点点冰冷下去。

他们竟让阿鸢进宫认领卫氏余孽的身份,永隆帝现在不就是要一个卫家余孽,那就给他一个。

沈绛的手掌从他的手中脱落。

谢意识到时,伸手想要重新去抓。

永隆帝神色冷漠的落在他们身上,他声音骤然一冷:“小小婢子,竟也敢与朕谈交易。既然你说自己是卫氏余孽,那好,朕今日便处置了你这个卫氏余孽。”

“来人,将此女即刻杖毙。”

沈绛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浑身冰冷。

她挣扎着要往前,可是却被身边的谢抓住手腕。

谢叩头求道:“皇上,此女生于市井,不善言辞,并非有意顶撞圣上,还请圣上留她一条性命,以示陛下宽厚。”

言语间,阿鸢已被人塞住了嘴巴,拖了过去。

动手的人是宫里的太监,这些人是行刑的行家,就连这棍子打在身上都是有个轻重。虽然今日这个小侍女有世子殿下求情,可是皇上下的命令乃是即刻杖毙。

这就是不留活口的意思。

永隆帝眼皮微抬,再次朝沈绛看了一眼,语气森冷:“卫氏一族,铁证如山,谁知他们竟不念朕恩,蛊惑太子,意图谋反。朕自不会再姑息这些余孽,此后,凡卫氏余孽,一经查证者,皆杀无赦。”

方才谢求饶时,让永隆帝突然想起了太子。

卫氏一堂当初便也是这般蛊惑太子的吧。

帝王杀心,一旦起了,便无法轻易停止。

不过蝼蚁尔,他何须三思。

杀了也就杀了,哪怕是给这些小辈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谢心头一凌,他知道皇上这是在警告自己。他若是再敢求情,下一个被杖毙的就是沈绛。

沈绛却反应过来,她直接高喊:“皇上,阿鸢她根本就不是……”

她话音还说完,突然脑后重重一击。

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永隆帝望着谢,对于他打昏沈绛的行为,却并未多言,只冷声道:“你便留在此处,亲眼盯着行刑结束。”

这是永隆帝给他的惩罚。

也是警告。

谢跪在地上,慢慢俯身下去,一言不发。

永隆帝甩了袖子,离开此处。

一旁的杖刑正在继续,一棍又一棍,打在人身上的闷声,还有哪怕嘴巴被堵住,依旧发出的呜咽声。

这一声又一声的呜咽,在风声中,越发凄楚。

犹如风都哀嚎,每一声都钻进了耳中。

谢闭了闭眼睛,可是棍声却停止不下来。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怀中有动静,他急忙低头,竟发现,刚被打昏过去的沈绛,居然挣扎着醒来。

不知是她心底强烈的意愿,还是随着风声一通传来的呜咽声,惊醒了她。

“阿鸢。”沈绛起身冲过去。

谢慢了一步,已被她跑出去了几步,只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地上,两边的手持廷棍的太监,一下下打在她的身上。

沈绛疯了般要冲过去,却被谢从背后抱住。

他死死抱着她,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中,却未挡住她的嘴。

“阿鸢。”一声极凄厉的声音,从胸腔中嘶吼而出。

谢将她抱住,她拼命挣扎,挣扎到竟是连他差点都站不住,直到她的脚踩住他的衣袍,带倒两人。

她倒在地上,依旧还没放弃。

用尽全部力气在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她口中的呜咽声,与不远处渐渐弱下来的呜咽,在风中交织在一处。

她不要阿鸢代她去死。

她不要!

她宁可死!

宁可死!

沈绛手指拼命抓着地面,手指扣着地缝,抓出鲜血淋漓,也还是想要往前一步。可是抱着她的男人,却也拼命将她禁锢在怀中。

明明男子与女子之间,气力相差那么大。

可是这一刻,沈绛如同疯了一般,她竭力想要挣脱,可是却怎么挣脱。

就像是这该死的命运,她以为自己摆脱了。

可是到头来,她想要守护着的人,却还是因自己而死。

她以为自己可以迎着命运的浪头,乘风之上,却发现她不过是浩瀚烟海中的一叶扁舟,风浪一大,便将她彻底打翻。

就连她想要挣扎海水的束缚,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徒劳一场。

终于,不远处有声音传来:“好像是没气了,还继续吗?”

突然沈绛整个人静止了,原本还在拼命挣扎着的人,只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安静的躺在地上。

她仰头望着头顶,不知不觉间,头顶星空一片。

漫天星斗,那样美好而又静谧。

沈绛的眼泪止不住般,顺着眼角落下,一滴又一滴,带着前所未有的滚烫。

她毫无顾忌的躺在地上,克制不住的恸哭起来,胸膛犹如被堵住,哭声渐成悲鸣,一声又一声。

心脏痛的呼吸不了。

谢缓缓半跪在地上,缓缓伸手,想要将她抱在怀中。

可是他的双手,刚触及她的身体,沈绛紧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的黑眸被泪水浸润着,带着潮湿的水汽,可是隔着水雾之后,却不再是柔软。

而是恨意。

铺天盖地的恨意,在她的眼底,朝他袭来。

沈绛挥打开他的手掌,自己慢慢爬了起来,一步步朝不远处走去。

此刻杖刑已经停止。

那一声声仗打声停了下来,可是又好像从未停止,她的耳畔还是能听到。

这样沉的声音,打在自己的身上,该有多疼。

阿鸢这丫头,最害怕疼了。

她得去赶紧去看看。

这丫头还不知要怎么抱怨她,她会问自己,小姐,你怎么还没不来救我。

沈绛一步步走过去,可还未走到跟前,周围却是一滩血迹。

冲天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一阵衣风从身后袭来,抱住她的同时,挡住了她的眼睛。

谢第一次带着哀求的声音说:“阿绛,求你,别去看。”

沈绛安静站在原地,仿佛又突然之间,被他一句话轻易劝住。

可是她脸上的泪水却从未停止,谢的手掌心,触碰到的都是泪水。

若是他看着她此刻的眼神,就会发现那双曾经带着灼灼骄光的黑眸,在这一刻黯淡了下去,仿佛是燃烬最后一丝光彩,从此变得空洞。

不久,彭福海一路小跑回来,他低声说:“殿下,皇上吩咐,若是杖刑结束,你便可带着三姑娘回去了。”

谢望着不远处,彭福海看了眼,再次小声说:“这尸身,皇上没吩咐,殿下若是想处置,倒也不是不可以。”

此时,一个匆忙的身影,居然从宫外一路急行而来。

这是代表着八百里急报,乃是西北大营直接送入宫里的军报。

无人敢拦,更是无人敢挡。

彭福海转头瞧了一眼,倒是继续劝道:“殿下,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您还是趁早带着三姑娘出宫,以免再惹恼皇上。”

不过就是片刻的时间,一个小太监从殿内跑了出来,脸上已带着泪,一到跟前便跪地喊道:“西北大营急报,长平侯、长平侯他……”

沈绛猛地推开谢依旧覆在她眼前的手掌,垂眸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我爹爹怎么了?”

“长平侯率兵作战,不慎中了敌人的埋伏。”

小太监长泣一声,终于喊出余下的话:“以身殉国。”

沈绛木讷望着对方,眼珠一动不动,方才滔天的恨意,又在这一刻消失。

她仿佛孤身站在狂野之中,周围风声大作,她伸开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明明四下无雨,可是她的心头仿佛有滔天洪水肆虐,她所坚持的,她所想要抓住的,全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冲垮。

沈绛的胸膛在这一刻像是要爆炸,所有的情绪都堆积在这里。

这是老天爷与她开的玩笑吗?

她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可到头来,她所改变的,都只是一场空。

沈绛跪在地上,仰天望着虚空,发出一声痛到极致的悲鸣。

犹如困兽,不得挣脱。

“把他们都还给我,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