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京城风云变幻,似乎只在一瞬之间。
虽然方定修与昭阳公主的事情,在市井间传的沸沸扬扬,可是那些世家贵族却在私下观望,方家得罪了皇上,方定修连世子位都丢了。
可没想到人家居然能搭上公主这条线。
真靠公主再起势也未必没这个可能。
不少人暗地讥讽,安国公倒是生了个好儿子,一张脸卖两家女,前面刚跟长平侯的女儿和离,这还没多久,就搭上了金枝玉叶。
自然也有人心思活络,想着要不要趁早跟安国公府重修旧好。
没等这阵风刮起来,方定修居然入狱了。
罪名倒是有,他牵扯‘芙蓉醉’一案板上钉钉,先前皇上没惩治,轻拿低放,也是因为不想让这件事继续扩大,越扯越大,魏王这个主犯越是逃不掉。
说到底他还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儿子。
沈绛知道这个消息时,整个人也惊呆了。
她本以为自己这个小计策,顶多是让方定修和昭阳公主的婚事告吹。
在佛寺里私会,太过难听,皇上这样顾忌脸面的人,决然不会再给这两人赐婚。
一赐婚,岂不是坐实了两人幽会之事。
于是她怀疑,这其中必有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她自然要找谢问上一问,谁知他竟忙的脚不沾地。
连着好几日,沈绛都没看见他的踪迹,还是这日傍晚,沈绛从朱颜阁里出来,一出门,就瞧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赶车的人是清明。
不用他招呼,沈绛已经走了过去。
一上马车,沈绛就看见谢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好像在养神。
沈绛蹑手蹑脚坐下,谁知她刚坐下,放在膝上的手掌,就被轻轻握住。
她转头望向谢,见他还是闭着眼睛。
“看来都察院的差事,这么累,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沈绛心疼道。
谢的眼睛抬起,一双黑眸幽深黑亮,只是眼底的青色似乎还没彻底消散,整个人有种强绷着的坚持。
他握紧她的手掌,柔腻纤滑的肌肤,让他舍不得放开。
“不累,只是事情比较多而已,很抱歉没能立即来见你。”谢低声解释。
沈绛认真道:“现在要见三公子你还真是不容易。”
没想到谢反而扭头认真盯着她,低声说:“想见我,很容易的。”
见他这幅神色,不知为何,沈绛反而突然不想问是什么法子了。
谢却自顾自说道:“过几日母妃会在府中办春宴,我会请她给长平侯府下帖子。”
“不可。”沈绛急匆匆喊出声音,声音又娇又急。
谢眼眸深沉,不住盯着她,清冷的面容上透着一丝意外。
沈绛仰起脸望着他,随后轻轻扭开,小声说:“长平侯府与郢王府没什么来往,王妃若无缘无故给我们府里下帖子,旁人知晓会怎么想?”
“无缘无故?”谢唇角含笑,“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下帖子,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呢。”
马车里的气氛,陡然上升。
热得沈绛面红耳赤,她身上淡而清幽的香气,似乎随着体温的上升,慢慢融化在空气里,两人坐的这么近,谢鼻息间萦绕着这股熟悉的软香。
沈绛这人,一向就是被逼到墙角时,虽然心头慌乱,但是能反杀一波。
她抬头看向谢:“王妃知道三公子成了这般的浪荡子吗?”
谢轻咳一声,脸上闪过无奈笑意。
好在很快,马车到了地方,原来是京城里最好一家酒楼。谢直接包了最大的包厢,清明与阿鸢两人则没留包厢里伺候。
“你找我是想问方定修的事情吗?”谢落座后,低声问道。
沈绛一听他这么说,赶紧左右看了一眼,“小心隔墙有耳。”
谢却丝毫不在意,轻笑一声:“无妨。”
他笃定的态度,让沈绛产生了一丝诧异,随后她望向谢,“难道这个酒楼与三公子你有关系?”
“倒也不是,只是酒楼主人乃是护国寺的常客,所以我们在这里用膳,左右都不会有人。”
沈绛心底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下。
不过他提到护国寺,沈绛也忍不住问起:“方定修的事情里,可有三公子推波助澜?”
谢神色淡然,颔首应道:“在方定修入狱的那天早上,皇上收到了魏王的一封信。”
“魏王?”沈绛确实没想到,这其中还搀和着魏王。
“方定修参与到魏王一事,结果魏王落得一个圈禁的下场,方定修却只是掉了世子之位,如今还有传闻他要娶公主,此事若是不小心让魏王知道,他岂能善罢甘休。”
魏王被圈禁在府里已经好几个月,整个人情绪低落,疑神疑鬼。
府外的消息他当然不知道,但是只要有心让他知道的话,有的是法子。
他堂堂一个皇子,不仅丢了王爵之位,还被圈禁,方定修何德何能,落得一个全身而退的结局。
别说魏王要疯,旁人都要瞧不下去。
至于皇上先前为何要对方定修轻拿轻放,只能说是圣心难测。
沈绛脸上变幻莫测,实在是无法相信,收拾方定修的最后一击,竟是魏王。
“果然是善恶终有报,方定修落得如今下场,是他活该,”沈绛倒是有些好奇问道:“你可知皇上打算治方定修一个什么罪名?”
“皇上如今还未定夺,即便死罪能逃,活罪也难免。”
沈绛觉得大快人心,痛快拍案道:“今日这顿饭,我请三公子。”
谢扬了下嘴角,还是给面子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过了几日,皇上还是下旨,贬方定修出京,流放至永州。
至于罪名之一,便是冲撞公主。
安国公府经过此事,安国公大病,上书给皇上想要回自己的祖籍之地休养。皇上倒是回了他的折子,话说的是不痛不痒,还捎带着安慰两句。
但是安国公早已经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在京城逗留片刻。
不过三日而已,竟全家收拾好行装,离开了京城。
自此方家彻底远离了政治中心。
不过走倒也有走的好处,最起码还能保留了整个家族,不至于让全家跟着方定修一块去流放。
这件事虽然也是掀起了极大的波澜,可是没几日也就风平浪静。
毕竟没有谁会一直关注失败者。
谢这些日子之所以忙着没空见沈绛,是因为他在全力突破张俭,这个张俭倒是个硬角色,不管怎么逼供,竟是打死不说实话。
谢已将他从锦衣卫的昭狱,要到了都察院。
皇上似乎不打算让旁人插手到这个案子。
原本张俭在锦衣卫已经受了大刑,整个人被拖来的时候,就剩下一口。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谢知道这个道理。
他没让人再拷问张俭,而是找了太医亲自给他治疗,他要这个人嘴里知道一切该知道的。
正午一过,空气里都散发着一种懒洋洋的悠闲。
都察院的差房里,虽然人来人往,却安静的过分。
谢从自己的值房里出来,正准备去找张俭,路过后院时,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陈通判。”他站在廊下,轻声喊了句。
京兆府通判陈秋本是来都察院办事,谁知他临时前,被府尹大人拉过去,小声叮嘱一番,说要是在都察院遇见殿下,切记一定要小心恭谨。
这点道理,陈秋哪儿还需要府尹大人提点。
况且陈秋本觉得殿下这样的大忙人,贵脚不离地,怎么就那么容易遇见。
谁知,还真凑巧了。
陈秋在看见谢的一瞬,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朗声高呼:“叩见殿下。”
谢穿着一身佥都御史的官袍,单手负立,站在廊下,缝隙里漏进来的浮光笼在他身上,如同一层圣光笼罩,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天上仙,而非世间人。
跪在庭院中间的人,还战战兢兢回想自己先前与殿下相处的点滴。
可曾有对殿下不敬?
好似是没有。
如果不曾跟殿下借月银救急,不曾调侃殿下这么大年纪还未成婚,不曾非要拉着殿下去喝酒这些都不算的话,那确实是没有的。
谁知就在陈通判心底百般纠结,万般愁肠心中绕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黑靴。
“子廉何必如此惶然,”谢弯腰,将他亲自扶起后,轻笑一声,问道:“是来都察院办事的?”
陈秋这一颗心,还真是实打实落了回去。
他就知道殿下是何等尊贵人物,怎么会跟他们一般计较呢。
陈秋站起身,微微弓着腰,低声道:“回殿下,下官是来拿公文的。”
谢并未纠正他的称呼,毕竟真相曝光之后,不管是谁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待他,大概也只有气消了的沈绛,依旧如往常吧。
“是还未拿到?”谢看他站在这院子里等着,想必是没拿到东西。
陈秋不敢多说,只小声道:“下官只是刚到而已。”
谢也没再多说,只是吩咐身后的晨晖,待会带着陈秋过去拿公文。
随后他转身离开。
陈秋心底一松,他抬头望着谢的背影,模样依旧是当初在京兆府,迷倒了府衙周围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程婴大人的模样。
可是身份却天差地别,一个是京兆府兢兢业业的小推官,另一位却是如今在都察院位高权重的世子殿下。
当时消息传出来时,京兆府上下都不敢相信。
可是京兆府孙继德乃是四品官,是有上大朝会的资格,那日皇上亲自下令升任谢为佥都御史时,孙继德亲眼看见一个跟自家程婴推官一模一样长相的人站了出来。
他穿着亲王世子朝服,面容清冷俊美,气度雍容华贵,让人不敢直视。
孙继德被吓得胆破,后来才知道皇上这是为了历练世子殿下,便将他扔到了京兆府。
得知这个消息,孙继德嘴里犹如含着苦胆,赶紧拉着少尹、府丞等一干人等,关上门合计在谢卧薪尝胆这一年里,可曾有对这位殿下不恭敬的地方。
好在谢在京兆府时,他办案靠谱,大案小案经他之手,无不顺利破案。
更何况谢在京兆府的性格温和,从不与人交恶。
孙继德甚至还有过将他招为女婿的念头。
少尹忍不住提醒:“大人,你不是还想把殿下招为女婿,你可曾有过逼迫的行为?”
“冤枉啊,我确实因为殿下的人品和相貌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强扭的瓜不甜,殿下流露出不愿意的想法之后,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旁边府丞问少尹:“府丞大人,您先前不是一个劲的给殿下派案子,让他忙的脚不沾地。”
少尹叫屈说:“冤枉啊,那不是因为殿下破案效率高,我这才觉得能者多劳。”
众人一阵长吁短叹,恨不得时光回溯,叫他们好弥补弥补过去的无知。
如今陈秋在晨晖的帮忙下,迅速拿到公文,不像平常那样,每次来都察院都要等个半个时辰以上。
他得赶紧回去告诉京兆府上下,殿下身份虽变了,可是那温柔的性子,依旧如往昔。
大家也不必担心,殿下跟自己秋后算账了。
谢已到了看管张俭的牢房,并未想到陈秋心底还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一入牢房,扑鼻而来的药味弥漫在空气。
都察院的牢房不如昭狱和天牢那么大名鼎鼎,守卫上瞧着也是稀松平常的模样。
但却是外松内紧。
那日在船上,那帮人仗着内鬼的帮助,迷倒他们一船的人,前来劫人。
要不是他和沈绛阴差阳错,没有中迷药,恐怕张俭已经被他们带走,逃之夭夭。
都察院内要真是也有这帮人的内探,帮他们劫狱。
那正好,他一网打尽。
“张俭,你到现在还是不肯说吗?”
谢站在床边,床上躺着的张俭,披头散发,形容枯槁,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完整的,昭狱那么个地方,进入容易,出来难。
张俭能在里面捞一条命出来,算是罕见。
果然他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的谢:“殿下可真是好演技,堂堂天潢贵胄,对一个商贾曲意逢迎的时候,竟一点儿也让人瞧不出是假的。”
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嘲讽谢当初对赵忠朝那种人毕恭毕敬。
谢丝毫没在意,反而扬唇一笑:“若是不做的真些,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大晋朝的蛀虫一网打尽呢。”
“蛀虫?”张俭似乎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他嘶哑着声音说:“真正在腐蚀大晋,将大晋带入万丈深渊的人是旁人,是那个高高在上万人仰仗……”
谢挑眉望着他。
张俭突然被掐住脖子一样住了嘴,他嘲讽一笑:“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的。”
“其实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
张俭闭上眼睛,算准谢不会轻易动自己。
谢却一笑,反而说:“你说这都察院的监牢你可还受用?”
听他转了话锋,张俭反而心底有些纳罕。
直到谢声音轻飘说:“比起锦衣卫的昭狱和天牢来说,都察院监牢的守备力量可真的一点儿都不严厉,你说在船上打算救你的那帮人,会不会心动。”
“所以你现在可不是犯人。”
“你是个饵,是我用来钓大鱼的饵,你说我要是抓到那些人,皇上会赏我什么官呢。”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恶意。
“你,”张俭愤怒的再次张开眼睛,死死盯着他,怒道:“好毒的心思。”
谢依旧一副温和的模样:“还有,我说知道你真正的主子是谁,并不是在骗你。”
他轻轻弯腰,凑近张俭的耳边,声音从远及近。
“不就是那位皇座之下的第一人。”
皇座之上,乃是天下共主的皇帝。
而皇座之下第一人。
不就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