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进退的抉择

这一日, 阿妩正在收拾东西,宁荫槐过来了,想和她聊聊。

阿妩低垂着头。

宁荫槐开门见山:“阿妩, 你是怎么想的?”

阿妩:“我也不知道。”

宁荫槐:“如今皇帝纡尊降贵, 又给了你几位兄长这样的机会, 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等海寇一事了结, 你也要做一个决断了。”

阿妩听着, 心头难受:“我不舍得你们, 我才回来,我还想留在这里,就这么过一辈子。”

宁荫槐却是沉默地看着阿妩。

阿妩一下子哭了,她扑到了宁荫槐怀中:“我不要离开你们!阿爹!”

宁荫槐抱住女儿, 轻轻拍哄一番, 叹道:“你若是实在不喜欢, 断没有逼你的道理, 实在不行,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为了你, 什么不可以做?但只怕, 你心里还是惦记着他, 不舍得他,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迈步不前, 甚至于逞一时之气, 就此让自己悔恨不已,这是阿爹不愿意看到的。”

阿妩趴在自己父亲的怀中,哭了好一番, 宁荫槐耐心地哄着,过了一会,阿妩终于平静下来,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宁荫槐,包括当时怎么听到的,一气之下要扳指,不给,又要储君之位,也不给,以至于后面闹起来,再之后他也哄了自己,可是恰镇安侯府出事,皇后逼迫,她匆忙之中自乱阵脚,杀了皇后,又在德宁公主帮衬下逃离,之后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宁荫槐听到这些,沉默了一会。

他自然知道女儿受委屈了,可只知大概,如今听到女儿详细说起这些,作为一个父亲,心里自是犹如刀割一般,恨只恨自己当初太过大意,以至于不曾陪着发妻最后一程,更让年少的女儿遭遇这些。

他无声地抱着女儿,轻轻拍哄着,安慰着,在这种安慰中,阿妩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宁荫槐却道:“不过阿妩,阿爹还是要告诉你,这是阿爹不好,是你的兄长不好,不能保护好你。”

阿妩愣了下。

宁荫槐:“他是皇帝,确实该为天下人父母,该护好他的黎民百姓,可天下这么大,东海一事形势复杂,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非要有一个人为此追责,那也该是镇安侯府,是先帝,而不是他。”

阿妩:“那遇到之后呢?”

宁荫槐:“在你被纳入后宫之前,他依然是一位皇帝,勤政遵法,省身兢业,这是我在浩瀚书卷以及帝王的亲书中读到的皇帝,他无意中犯下大错,和自己儿子的妾室有了不伦之事,若要隐瞒,必要杀你。”

说起这些时,宁荫槐言语冷静,不过心底却是后怕。

他读书多年,也曾考取功名,对于帝王心思自然能揣摩一二,可以说,若不是已经知道结果,让他推测,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女儿能在那种情况下逃生。

若女儿有个万一,那自己——

他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就这点来说,女儿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阿妩听着这些,一时沉默了。

她隐约感觉自己阿爹是对的,自己的诸多委屈,在进宫之前的委屈,其实怪谁呢,全怪到他头上似乎也并不合适,如果自己不是和他有了鱼水之欢,估计连怪都不敢怪了。

毕竟他是皇帝,自己只是进献给他儿子的一个妾室,还是别有用心的,从他的角度,也怪不得他。

如今之所以怨怪,不过是知道他心疼自己,知道他会包容着自己,所以一股脑的发泄罢了。

可……

她还是有点委屈,低声嘟哝道:“所以阿爹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怪他?”

宁荫槐疼爱地拍哄着她的后背:“你是我的女儿,你受了委屈,过得不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你们之间的男女瓜葛,确实怪不得别人。”

阿妩听着,其实是有些认同,但她一时又有点转不过弯来。

宁荫槐:“阿妩,阿爹只是希望,你在关键的抉择上,不要因小失大,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甘心,赌气,从而失去了自己本来应该得到的。”

阿妩无声地听着。

宁荫槐:“至于储君之位,阿妩,你觉得现在他若是力排众议,不顾一切,把二皇子抱到储君的位置,你心中该是什么感觉?”

阿妩愣了下。

事到如今,她回忆往日,其实也知道自己当时哭着闹着找他要,是乱了阵脚,真想为二皇子争取储君之位,也不是那样争取的啊,所以福泰说的是对的。

只是当时的自己才刚生产几个月,见到叶寒,知道家乡噩耗,又遭遇了各样打击,心痛之下有些慌不择路了。

再之后离开皇都,离开景熙帝,便不再去想。

如今听阿爹提起,其实如果这时候二皇子若为储君,她必是寝食难安了。

毕竟放着那么大一个大皇子不用,非要让所有朝臣都盯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

万一孩子有个磕碰,或者哪里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不要说自己,就是景熙帝都将面临巨大的非议。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若是把太子废了,怎么安置?

若是杀了,她怎么忍心,皇帝就这么诛杀亲子的话,她岂不是也寒心?

若是不杀,无论放到哪里,都注定引起朝臣非议,甚至只怕有朝臣就此撺掇怂恿太子图谋将来。

宁荫槐:“阿妩,储君之位,为长远之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及。当今太子久居储位,又年长皇二子十七岁,若是轻易废黜改立,必引起朝堂动荡,一个不慎,便是千古罪人,朝堂局势波谲云诡,皇帝便是再为偏爱,也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阿妩知道阿爹说的是对的,她低着头。

宁荫槐望着女儿眼底的泪光,道:“阿妩,今日阿爹和你说这些,或许对你过于残忍,你以为阿爹是被人家的富贵权势迷了眼,所以才向着别人说话,倒是反过来拿捏你?”

阿妩吸了吸鼻子,嘟哝着道:“阿妩不会这么认为……”

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相信阿爹是为自己好的,甚至她也意识到,阿爹是对的。

只不过自己会被细微的情绪牵扯,会不理智,不甘心,会一股脑怪罪他,可阿爹不会。

阿爹是在用一种更冷静的方式在估量评判这件事。

宁荫槐:“所以,阿爹把这件事给你说清楚,理清楚,你自己来做决断,看你要进,还是要退。”

阿妩抹了抹眼泪:“进又如何,退又如何?”

宁荫槐:“若退,待皇帝凯旋归来,我自有一番言语说辞,将你留在东海。”

阿妩疑惑:“可能吗?”

宁荫槐:“只要奋力一搏,怎么不可以?不过从此后,你这辈子再不能嫁,只能守在家中。”

其实从帝王微服驾临东海时,宁荫槐便心知肚明,叶寒和女儿再无可能。

阿妩或者跟随景熙帝回去,或者留在这里,由父兄养在家中。

那个男人看似绵柔忍让,可其实只是他为了谋取女儿而不得已的低头,宁荫槐苦学十几年,也曾精研当今帝王为政之道,自然能猜到这位帝王的心性,他那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如今他能说出“退”的选择,是因为他认为可以赌一赌,赌帝王对自己女儿的怜惜,还有他心底的那丝不忍和愧疚。

所以如今宁荫槐和女儿说出这番话。

阿妩听着自己父亲这一番话,沉默了一会:“若进,又当如何?”

宁荫槐:“若进,你心中的委屈,阿爹会设法为你讨回,也必会为你百般筹谋,十五年后,为皇二子争夺储君之位。”

阿妩心神为之一震,她看向自己阿爹:“阿爹……”

宁荫槐望着自己女儿,温声道:“不过在这十五年间,你一个字都不能提,和谁都不能提,你要安分守己,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厚积薄发,一击便中。”

阿妩听阿爹这番话,若有所思,她自然不知道,就在大半年前,英国公也曾语重心长地对太子妃说过韬光养晦这样的话。

她低头沉思一番,看向自己阿爹:“阿爹,所以你也会陪我去皇都是吗?”

她想起景熙帝所言,说是会给阿爹阿兄官职。

宁荫槐却摇头:“当然不,我要守在这里。”

阿妩有些失望。

宁荫槐疼爱地看着她:“傻孩子,阿爹会帮你,无论什么时候,阿爹都会设法成为你的后盾,但阿爹不会入朝为官,不但阿爹不会去,你的几位兄长也不会入朝为官,大晖素来忌惮外戚,我们宁家自然不能犯了这个大忌。”

阿妩:“那——”

宁荫槐这才道:“阿爹出去三年,游历列国,见识了许多,也有了以前不曾有的体悟,如今航海盛行,西洋诸夷通商频繁,弗朗机占领南洋诸国,谙厄利亚野心勃勃于不列颠,我大晖虽兵强马壮,国土广袤,但是离开这片陆地,在浩瀚海洋之上,一切才刚刚起步。以为父之拙见,我大晖国势若要超迈前古,必须通航于海上诸夷,必须造远洋舰船,制霸南洋,绕过马六甲,直达加勒比海。”

阿妩震撼不已。

她突然想起那一晚在景熙帝书房中看到的舆图,这其中似乎就有一张图,名为《坤舆万国全图》,那是一张方形的舆图,但其中的万国图是椭圆形的。里面隐约曾经有过谙厄利亚、婆林日和思可齐亚等,景熙帝指着那里,和她讲过,他似乎对那里格外关注。

所以,阿爹所说,恰是景熙帝心中忧虑?

宁荫槐:“阿妩,无论你做何选择,有些事,为父和你几个兄长都要做的,如此才不枉来人世一遭,但你的抉择不同,我们要做的自然不同,可无论如何,父兄若能为大晖开辟航线,开通航道,周游列国,扬我大晖国威,如此功在社稷,这不比入朝为官受人掣肘要强?这也是你将来的依仗啊。”

阿妩听着,泪水顿时滑落,她忍不住,扑到宁荫槐怀中:“阿爹……”

其实昔日她何尝不曾有过埋怨,埋怨父兄的远去,可是如今她隐隐明白,也终于释然了。

宁荫槐轻搂住女儿安抚着。

过了好一会,阿妩终于止住了啜泣,低声道:“那阿爹觉得呢,我应该进,还是退?”

宁荫槐听着女儿娇软依赖的声音,在心里轻叹一声。

他知道世事多变,知道昔日抱在怀中的娇软小女儿已经为人妇,作为一个父亲,他心里自是滋味难言,而景熙帝偏偏是他昔日曾经崇敬的天子,是他苦读十几年渴盼一见的人,又是自己的同辈人。

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家单纯如水的小女儿,是怎么和那个城府深沉的男人扯在一起……

不过他到底按下诸般情绪,道:“这要看你自己,我不能代你抉择。”

阿妩一时之间也说不得什么,她心里其实是迷惘的。

这些日子,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想起皇宫中的一对孩儿,对景熙帝也是爱的,他又为自己做了这么多,面对一个分明拥有天下至权,却能弯下身段对自己温柔耐心的男人,她怎么能不心动?

况且,便是抛却了这些,那人的容貌和性情,都足以让人沉迷。

可是他们之间也确实隔了太多,昔日他们帝王父子的争执,和陆允鉴的过往,两个人之间年纪的差异,因为身份阅历而注定会有的不对等。

事到如今,她该怎么选?她心里的那口气又能顺过来吗,以及,若是回去了,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良久,阿妩喃喃地道:“阿爹,若我回去,我的孩子……成算有多大?”

宁荫槐:“阿妩,当你问他时,他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前朝也曾有为自己宠妃而易储者,却因此掀起朝堂动乱,他心里固然宠你,可他也是大晖的帝王,要为这江山社稷,要为这天下黎民着想,他不敢轻易许诺你哪怕半个字。”

从这点来说,宁荫槐理解景熙帝,一个浸淫于朝政十几年的男人,他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天下大局,他在放纵,也在克制。

他停顿了片刻,才道:“所以今日阿妩问我,我也必须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没有什么是必定能成,尽人事,听天命。”

阿妩便低头不言了。

宁荫槐:“也不着急,阿妩可以慢慢想。”

他望向窗外,视线望向远处的海,悠悠地道:“况且,我们也要等。”

等着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为了重归于好愿意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