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娘娘不见了!

奉天殿的宫灯早已经熄灭, 只有一盏蜡烛在燃烧着,景熙帝沉默地望着案卷,一言不发。

他就这么看着案卷看了很久。

案卷上略显潦草的字迹叙事简洁, 不过却会幻化为许多画面, 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他的脑中, 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她的往日。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知道她并不若寻常女子那般。

她曾经在太子的府邸中, 由着太子彻底缠绵!

这些曾经犹如苦果一般悬在他心里, 偶尔间会试探着品品, 太痛,一触便离,过一段,还是忍不住品品, 品多了, 仿佛也就慢慢不在意了。

从那个孽子招惹了奶娘, 他便知道那孽子是什么心思!

只是他未曾想到, 在太子之前, 竟还有别的男子——

也许想到过, 但忽略了, 不愿意细想。

那个男人竟是陆允鉴。

这时候他也才回忆起来, 那一日年节时, 他把阿妩唤来,问起道经之理, 当时太子在, 陆允鉴也在。

他不免嘲讽地惨笑一声,敢情当时在场三个男人,竟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他是尊贵无上的帝王, 可是他不知道,当时他身边一个陆允鉴,一个儿子,竟都曾经在他之前拥有过她。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恨几乎像刀子,恨不得把陆允鉴撕成碎片!

可就在这痛楚之中,他突然心中一阵凄凉。

他已经三十有四了,年纪并不小了,儿子已经成亲,连孙儿都有了。

可他却被一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小娘子给玩弄了。

那小娘子说出许多甜蜜的言语,哄得他这一介帝王神魂颠倒,哄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什么都顾不得,只盼着能和她朝朝暮暮。

可她呢,她心里又把自己当做什么!

骗子,这个骗子!

俯瞰天下的帝王,他执掌朝纲,乾坤独断,朝堂上秋毫明鉴,将帝王心术把玩得炉火纯青,文武百官皆在他股掌之间。

什么都能瞒过他的眼睛?哪个在他面前不是畏惧瑟缩不敢直视天颜!

可就是她——

景熙帝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栽了一个大跟头,彻彻底底的大跟头。

曾经的他骄傲,傲气到目无下尘,面对曾经被别的男人招惹过的阿妩,自然是不屑的,玩玩也就罢了,哪怕再是沉迷,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一个一眼看穿的小娘子而已,无论是手段、心思还是身体,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随时可以割舍。

只是他寂寞时的一时兴起,只是他单向的凝视,将他对男女之事的向往投射给她,而他,不需要她的回馈,更不要她仰望的眼神。

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件好瓷,一束鲜花,或者说一个床榻上的玩物。

当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她的时候,一番缠绵,下了榻,整理好袍冠,他果断割舍了。

割舍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痛的,不过却有一种残忍的成就感,看,我并不在乎她,我依然是我,她不会影响我分毫。

他是冷血无情的,也是足够冰冷残忍的,他弥补了她,给了她银钱和安置,所以无半分愧疚。

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成为一个契机,让他一下子倒退了。

他当时可以杀,也应该杀,但不曾杀。

杀意陡现,却又骤然刹住的那一刻,情绪奔涌而出,他这个素来寡淡冷漠的帝王,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克制压抑的帝王,在那个比自己小了十六七岁的小娘子面前,几乎崩溃,歇斯底里。

从来没有人看过他的这一面,这是隐藏在帝王体面下的另一个他!

他发泄了,怒斥了,失去了所有体面,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给她,于是那一刻,她在他心里终究不一样了。

那是他自己的人,是他彻底拥有的。

在这个娇软的小东西面前,他可以卸下面具,可以发现另一个他自己。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肆无忌惮地去沉迷,去放纵,去弥补。

藏在帝王威严下的他,内心是一片孤独的海,阴暗晦涩,死死地压抑在一方天地中。

后来她来了,他才有了出口。

这时候再想起往日,他为自己预设的傲慢,早已经土崩瓦解。

他明明对她鄙薄不屑,却一步步沉沦,再想回首,已经泥足深陷!

如今,他不但失却了骄傲,还要亲眼看着她昔日的不堪,痛苦憔悴,备受折磨!

他又能怎么办……

他想起曾经,她那么卑微地跪在他面前,祈求他赐给她一些怜爱。

如今回想,他终于明白,那时候的她已经走投无路,她是在祈求他给她最后一丝生路。

为什么在他扼住她颈子时,她丝毫不曾挣扎,因为没有希望了。

她根本逃不掉!

逃不掉,所以开始虚与委蛇!

景熙帝痛苦而木然地站在御案前,怔怔地望着远处虚无的一处。

被人狠狠折损的骄傲,对那弱女子的怜惜,以及被欺骗的痛苦,这些全都在他心中,混在一起,犹如一把把刀切割着他的心。

须臾间一个念头尖锐地刺痛他,她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欺瞒自己!一个身份卑微的弱女子,她凭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须臾间又是另一个念头,阿妩,阿妩,她是他的阿妩,她受了许多委屈,他要抱住她,哄她。

他的阿妩!

于是转瞬间,他又懊恼痛恨起来,痛恨往日的自己,不曾提前察觉,也痛恨自己的种种,其实是插在她心头的最后一把刀!

有那么一刻,景熙帝甚至想卑微地跪下,跪在地上。

天之骄子的傲慢早就荡然无存,此时他也只是一个寻常男人。

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曾经遭遇过什么,但又心存顾忌,怕自己心痛,怕自己愤恨,更怕自己无法克制,做出什么,遗恨终身!

这时,太子突然来了。

进来后,他先规规矩矩地拜见了,之后缓慢地抬起视线,望向景熙帝。

他眼底血丝弥漫:“父皇,阿——”

他深吸口气,艰难地咽下那个“妩”字。

无论如何,阿妩生下他的弟妹,都是他庶母,他不可能直呼其名了。

他一字字地道:“母妃和我最初相遇,确实是陆家的安排,她和陆允鉴有过一段,他们——”

这话说得艰涩别扭,可那又如何?

他突然悲愤起来,如果说之前只是疑似,只是怀疑,那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了,想自我欺瞒都不行了,他们就是有一腿!

陆允鉴,竟曾经拥有过阿妩,那么多亲密的事情,他们曾经一起做过!

太子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阿妩,陆允鉴,他们竟然有过鱼水之欢!!

景熙帝一直低垂着眼,望着预案上的卷宗,他仿佛没听到儿子的话,眼睛都不抬一下。

太子:“父皇,告诉儿臣,到底是不是?”

他苦涩地道:“原来一开始就是假的,都是假的……她骗了我………”

他这么说着,便见自己的父亲缓慢地抬起眼,望向自己。

那是一双深暗而冷硬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情绪。

太子怔了下,眼前的父亲看着太过陌生。

一直以来,父亲都是稳妥地掌控着一切,哪怕是那一夜,为了阿妩父子几乎操戈时,他依然觉得,父亲对自己牢牢地拿捏着。

可是现在,他感觉父亲变了,他的情绪几乎在失控的边缘,只是硬生生压着罢了。

景熙帝终于开口,声音缓慢:“骗你又怎么了?”

太子一愣。

景熙帝:“她连朕都骗了,骗你有什么问题吗?”

太子越发愣了,他望着景熙帝,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景熙帝以眼神示意:“过来,朕有话问你。”

太子木然地上前一步。

景熙帝略拧眉,神情冰冷,但依然问道:“现在,你告诉朕,你最初和她在一起时,她——”

他垂下眼,到底吐出那几个字眼。

太子只觉轰隆一声,脑子炸开了。

他完全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和自己探讨这个话题。

他有些慌,眼神飘忽,左右看。

他犹豫,想逃避,不过父皇显然是要答案的。

于是他到底有些艰涩地道:“不是……但儿子并不在意。”

他其实根本没在意过这个问题,阿妩那么好,他怎么会在意这个,他只是恼恨阿妩竟然和陆允鉴有瓜葛,这让他怎么接受,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原来最初的相遇只是她的谋算!

景熙帝:“出去吧。”

太子无法接受父亲像打发一条狗一般打发自己。

他追问:“父皇,儿子想知道——”

他这么一问,景熙帝骤然大怒。

他一把攥起案前卷宗,劈头砸了太子一个满脸,卷宗散开来,雪花一般飞了满地。

景熙帝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严肃俊美的面庞绷出弧线。

他咬牙,冷冷地道:“你长眼睛了就自己看,问什么问?朕不欠你什么,给朕滚!”

太子大惊,他没见过他父皇发这么大的火,也没见过他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到底忍下来,跪着,将那一把宣纸抓起来,一张不剩地攥在手中,之后低头退至一旁偏殿,迅速抓起来一张张地看。

一看之下,太子恨得灵魂出窍。

“陆允鉴,我要你死!我要你碎尸万段!”

他纵然早已不敢肖想他的庶母,可是,他和阿妩那一段缠绵的光阴,是他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

他不允许,不允许有人给这段梦一般的缠绵涂上污渍!

他必要陆允鉴付出代价!

***************

景熙帝不曾带任何随从侍卫,一个人麻木地走向琅华殿。

不过当行至琅华殿们前时,又陡然止住脚步。

他站在长巷前僻静的一处,看着琅华殿挂着的琉璃灯,灯盏在亮着,一如往常的许多夜晚,可是如今,昔日的美好仿佛雾中花,水中影,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其实他早猜到了,知道她必有一个曲折的过去,事到如今,他并不会在意那些了。

他的阿妩往常有过什么,他不会怪她,也并不会认为是她的错,他早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可……

他确实不曾想到是陆允鉴!

如果是其他的什么人,遥远的什么人,那都是过去了,阿妩不再记起,他也不会想,他们就这么安静地过日子,谁会在意。

可偏偏是陆允鉴。

陆允鉴,这个自他九岁开始便如鲠在喉的人,这个从他十四岁开始便强行隐忍的人,竟然曾经拥有过阿妩!

这简直是——

景熙帝深吸口气,痛苦地想,也因为是陆允鉴,这就意味着阿妩对自己的许多隐瞒,躲闪。

她甚至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因为她自始至终不曾对自己说出真相。

他就这么寂寥地站在长巷的院墙下,看着琅华殿的灯,一直到了很晚,他依然徘徊在那里,无法踏入其中。

他想着,也许阿妩已经知道了,她也许已经在忐忑惊惶。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要发雷霆之怒去逼问她什么吗,可她又能怎么说?

景熙帝竟然有些怕了,他视阿妩为自己的妻,阿妩为自己生儿育女,走到今天,阿妩于他来说便是心头肉,他怎么舍得逼问她什么,她必是泪如雨下,惊慌失措。

他不忍心,他也怕吓到她,他应该走过去安抚她?哄哄她?

他会把陆允鉴处置了,再也不提起,彼此装傻就这么过去吧?

景熙帝犹豫之际,又去看了两个孩子。

如今两个孩子送过来奉天殿,已经分别睡下了。

两个小人儿,雪白柔嫩,握着小拳头放在脑袋两侧,睡得香甜。

看着这一对孩子,景熙帝便想起许多。

平心而论,当年太子和德宁尚在母胎之中时,他和贤妃以及那时候康妃并不熟稔,只是彼此各尽职责,况且他年少,又忙于国务焦头烂额的,他能懂得什么体贴,无非是尽其所能,叮嘱各处内监仔细照看,并赏赐优厚罢了。

许多事,还是母后操持的。

因为这个,他对于这两个孩子的孕育以及种种过程,其实并不清楚,也就不曾亲自陪着亲自体会孕育的种种,便是生下来后,他也只是看看罢了。

可是对于眼前这两个孩子,他感觉自然不同。

他陪着阿妩孕育,亲自过目阿妩的膳食,时不时会查看阿妩的脉案,会过问她孕育的种种,会在夜晚搂着她睡。

之后她生产,他在产房外陪着,煎熬着,揪心着。

生产后,他惊喜地自女官手中接过哇哇啼哭的小娃娃,拥有了为人父的喜悦。

他陪着阿妩休养身体,看着她有了乳水,并甜美地品尝了。

所有的这一切,于他来说都是第一次,是新奇的,这辈子都难忘的!

这一切都将阿妩深深地植入他的心里,把她视作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她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欺瞒!

景熙帝恨,恨极了,恨陆允鉴,也恨阿妩。

当我欣喜若狂搂着你激动不已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可曾想起过往?

景熙帝艰难地阖着眼。

他知道此时的阿妩也是脆弱的,不能惊吓到她,可是他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她?

就在这时,内监匆忙赶来了,说是回凤殿的女官来报。

景熙帝艰难地收敛了情绪,沉默了一番,才宣召。

结果那女官一来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皇后死了。

死了?

景熙帝略问了问,面无表情地赶往回凤殿,便看到皇后的惨状。

杀她的人力气并不大,显然也没什么经验,所以胡乱笨拙地戳了数次,才有这等情态。

景熙帝看着锦褥上触目惊心的血,当即命人审问,很快便知道皇贵妃曾经来过。

众女官脸色惨白,语不成句,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此时太子也已经抵达,景熙帝命太子审问。

景熙帝自己却大阔步匆忙奔向琅华殿,待抵达琅华殿,他几乎是疾步踏入。

踏入院中,却见琅华殿还和往日一般无二,此时隐隐入秋,院中芭蕉摇曳,石榴花开,几个小宫娥正安分地守在廊檐下,还有两个小太监正在洒扫。

看到这一幕,景熙帝的心略松了下,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不对!

他的心疯狂地跳起来,顾不得其它,大踏步迈入寝殿,迎面遇到宫娥,宫娥大惊:“皇上?”

景熙帝一把揪住那宫娥:“娘娘呢?娘娘人呢?”

宫娥吓傻了:“在,在殿中,歇着呢……”

景熙帝扔了那宫娥,奔向屏风后,一把扯开锦帐,结果便看到了一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那里。

他的心这才彻底松下。

他大口喘着气,哑声道:“阿妩,朕——”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上前扼住,扭转过来,一看之下,竟是德宁!

他死死扣住德宁的肩膀,厉声道:“她人呢,她人呢?”

德宁公主惨白着脸,望着他的父皇,倔强地道:“她已经离开了,走了!”

景熙帝眼神阴鹜,一字字地道:“你在说什么!”

德宁公主:“跑了。”

景熙帝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之后陡然间,他狠狠把她掼在一旁。

德宁公主猝不及防间,狼狈地摔在地上,发髻散乱,不过她咬着唇,一声都没吭。

她觉得自己是对的!她是大晖的公主,她要做自己该做的!

从某一刻开始,她心里压着一些不甘或者别的什么,直到今日,终于释放出来。

反正她心里舒坦了!

景熙帝:“来人,把她关押回她的寝殿!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殿一步!”

之后,他矫健迈出,厉声命道:“龙禁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