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芸儿发现,姨娘的身体已恢复得不错,许是想开了的缘故,她的唇角偶尔弯起,美眸也重又焕发出奕奕神采。
看到姨娘高兴,芸儿心里也高兴。
只不过,姨娘每日对着书本翻来翻去,还会经常拧起眉头看向窗外,似乎在琢磨什么。
有一次她还偶尔提到,若是出府一趟,晚间有事耽搁不能按时回来,府里会是什么反应?
芸儿自小就在凝香院服侍三小姐,对将军府的规矩很是清楚,她赶忙打着手势告诉姨娘,除非特殊情况,将军府的女眷不得在外留宿,当初三小姐在外面逛铺子晚回来半个时辰,担心三小姐出什么意外,老夫人急得差点犯了心悸,而将军则命人严守城门,还派了一队神策军的兵卫去寻三小姐。
芸儿说完这些,发现姨娘抿紧了唇,眼眸里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下来,她拧起秀眉思索许久,又沉默不语地去翻看那本画着舆道的书册。
还未到傍晚时分,裴元洵便来到了木香院。
听到熟悉的沉稳脚步声,姜沅将手里的书册放回书架上,起身出门去迎他。
外面风大寒凉,看她走到廊檐下,裴元洵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沉声道:“出来做什么?在房里等着就是了。”
姜沅仰首看着他,道:“将军今日下值得早?”
裴元洵道:“明日就要去围场,今日回来早了些。”
狩猎的日子已经定下,比原计划提前了几日,明日午后他要与太子、魏王殿下一道率先启程去往围场,所以今日一有空闲,他便到这里来看她。
她今日穿了件杏色裙衫,外罩一件桃色短袖夹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白绒,趁得她肌肤白腻如雪,气色看上去也很好,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温声道:“今日觉得怎样?”
姜沅轻笑了笑,道:“将军,我已经好多了。”
裴元洵伸出大手,握了握她的手指,这双纤细的手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寒凉,他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到了房里,裴元洵坐在书架旁的圆凳上歇息。
他看上去忙了一天,神色也有些疲惫,姜沅去给他倒杯茶喝提神。
不过,等她倒茶回来时,却发现将军立在书架旁,神色沉冷而严肃,正在翻阅着那本游记。
姜沅心头微微一惊。
她把茶搁到桌子上,轻声道:“将军喝茶吧。”
裴元洵转眸过来,视线锐利地看着她,道:“什么时候喜欢看游记了?”
他记得,她以往最喜欢看的是她那几本医书,每次他来木香院时,都能看到医书放在书架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而今天却是个例外,这本游记格外醒目。
他大略翻看了下,这里面讲了一个游者踏遍大雍南北的游玩记录,其中尤其以记录各处地形、道路、风俗为主,甚至还配有简图,内容甚是丰富。
姜沅抿了抿唇,不动声色道:“这本书是以前就有的,近来闲着无事,便随意翻了翻,觉得游者记录得很有趣。”
裴元洵将书册放回原处,沉声道:“既然这么喜欢游记,待明年开春日暖,你随我一起外出公务,也好领略一下外地的风光。”
他似乎忘记年底之前他就要迎娶沈姑娘进门,他要外出公务,哪有扔下新婚妻子在府,带着妾室出府的道理?
不过,姜沅还是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同意。
她泡的茶清香四溢,回味余甘,裴元洵喝了大半盏,等他抬眸时,发现姜沅坐在他的对面,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搁下茶盏,沉声道:“有什么事?”
姜沅轻声道:“将军明日去狩猎,什么时候回来?”
她问这话的时候,微微抿起唇角,暗含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让人禁不住心生爱怜。
她想到他要离府,又要许久不见,心里定然挂念不已,这样问话,自然是盼着他能够早日回府陪她。
可惜得是她身体尚还未完全恢复,路程很远,他不能带她一同前去狩猎。
裴元洵长指慢慢摩挲着杯沿,一向平直的唇角勾起,看着她道:“大约月余,我会尽快回来的。”
姜沅默了默。
将军明日就要离府,今日应当是她与他最后单独相处的机会了,她想了想,屈膝在他面前跪下,看着他道:“将军,我想问将军要一件东西,请您答应。”
裴元洵有些意外。
他伸出长臂扶她起来,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姜沅抿了抿唇,一字一句轻声道:“我的卖身契,将军可以还给我吗?”
裴元洵的长眉霎时拧起。
怪他疏忽大意,对这种琐事从来不曾上心,自打她成为他的妾室那日起,就不再是什么奴婢下人,没想到时至今日,她的卖身契竟还收在母亲的如意堂。
他没说什么,撩袍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待到晚一些的时候,他重又回到木香院,除了姜沅的卖身契,他手里还有一封遗令。
他把卖身契与遗令交还给姜沅的时候,明显看到她的眼中有泪水在打转。
他无声勾了勾唇角。
当初他将姜沅纳为妾室,既无婚书,也无酒宴,甚至连纳妾的成亲礼都没有,她就那样简简单单搬到木香院,成了他的妾室。
她性子乖顺,倒是从没说过什么,他也忙于公务,从未想及给她补上这些东西,直到最近娶正妻的事宜提上日程,他才发现,定亲成亲流程繁琐,而那些她该有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过。
这遗令他早先几日就写好了,现在一并拿了过来。
战场上刀箭无眼,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先一步离开人世,只要有这遗令作保,她在将军府就可以安心抚养子女,踏实度日,庶子庶女也可以继承他的官职家财,可保一世无忧。
姜沅低头看着手中的卖身契,眼圈不禁红了。
那张卖身契上,还有自己当初被舅母逼着按下的手印,现在总算回到了她手中。
只是没想到得是,将军这么轻易就将卖身契还给了她,想必她这几年尽心侍奉,将军虽沉冷寡言,到底还是没有忽略她的苦劳。
不过,待翻过卖身契,看到下面的一页遗令时,姜沅长睫轻颤了颤,不可思议地看向将军。
裴元洵伸出大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低声道:“哭什么?把遗令收好。”
姜沅咬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因含泪而泛红的眼尾,喉结轻滚了滚,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微微俯下身。
还没等他靠近,院内突然响起脚步声。
姜沅回过神来,悄然拂开他的大掌,默默退后了几步。
来人是吉祥院的丫鬟慧儿,她着急地走到房内,福了福身道:“将军,二爷请您去一趟吉祥院。”
裴元洵拧起眉头,道:“何事?”
慧儿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只道:“二爷不让说,将军去了就知道了。”
裴元洵沉默片刻,对姜沅道:“我晚些时候再来。”
待他起身离开后,慧儿故意在木香院多留了一会儿。
她悄悄环顾一周,见这院里只有姜沅和芸儿两个人,便小声道:“姨娘,曼娘吞金自尽了!她这两日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吃饭,趁她的丫鬟不在,她就自尽了.......”
姜沅如遭雷击,呆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慧儿说完话便走了。
过了许久,姜沅回过神来,她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来,片刻后,又像被抽干了力气似地跌坐在地上。
她终于明白了,那天曼娘来这里,说什么吃着补身体的药,其实是善意的谎言,她早已对一切都不再抱什么希望,那天她来木香院,是在同她道别。
姜沅定定地盯着地面,眼睛一眨,泪水不停地落了下来。
晚间,裴元洵去而复返。
待他到了正房,发现姜沅已躺在榻上睡着。
她紧闭着双眸,额发贴在鬓边,苍白的脸颊还有隐约的泪痕。
裴元洵沉默看着她,许久后,伸出大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乱发拨打耳后。
天亮时分,姜沅醒了过来。
她睁开眸子,发现将军和衣躺在她身侧。
她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熹微晨光中,姜沅转眸看着他,轻声道:“将军怎么没回慎思院?”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答非所问道:“元浚的妾室走了。”
过了会儿,姜沅的声音响起,她的嗓音很温婉,听起来抚慰人心:“也许,这对曼娘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裴元洵不置可否。
妾室死后不入祖坟,曼娘走了,元浚给她买了一口棺材,把埋到了大松山的山脚下,那里有一大片墓地,是无主尸骨的埋葬之处,离京都很远很远。
他倒不是在为曼娘惋惜什么,她因为不能生育便意欲轻生,本就不值得同情,那服侍不周的丫鬟,也已被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府去。
只是,他侧眸看着姜沅,一股莫名的担忧涌上心头。
他知道姜沅懂事乖顺,绝不会忤逆他的意思,她一心扑在他身上,还期待为他生育子嗣,但他却怕她某日内心郁结,一时想不开,学着那曼娘的做法离他而去。
姜沅拥被坐起来,抿唇看着他沉冷肃然的神色,轻声道:“将军在想什么?”
裴元洵目光沉沉地看着姜沅。
片刻后,他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是她爱恋的人,她怎会舍得离他而去,独留他在世间?
他顿了顿,沉声道:“没什么。”
说完,他起身下榻,披上外袍。
今日要去狩猎,待到午时他直接去城门处与太子、魏王殿下汇合,所以,晨起后,他要去如意堂给母亲请安辞行。
姜沅也起身,简单梳洗了一番。
裴元洵看了她片刻,她今日穿了件浅青色的裙衫,气色看起来也不错,便道:“既已大好,从今日起,你还去如意堂伺候母亲吧。”
这些病着的日子她没去如意堂,那参汤都是如意堂的丫鬟熬的,母亲总觉得味道不好,已经说了几次心口不适了。
他要离开将军府这么久,她理当替他尽心侍奉母亲。
姜沅点点头,轻声道:“好。”
到了如意堂,却发现今日来得人齐。
殷老夫人坐在堂内正中,怀里抱着裴少陵,正笑眯眯地吃着茯苓糕,二爷裴元浚坐在老夫人左侧,摇着把折扇,不知在说什么,郑金珠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二小少爷,一脸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的模样,而裴元滢坐在另一侧,她的夫婿容世子挨着她坐着,不知他说笑了什么,惹得裴元滢拧眉瞪眼看着他。
看到大哥与姜沅一同进来,裴元滢率先起身,她看也没看姜沅一眼,而是笑着对裴元洵道:“大哥,我们提前来了,二哥也要去狩猎,还有沈姑娘也要去,待会儿我们一起出发吧。”
裴元洵点了点头,撩袍在母亲身旁坐了。
姜沅则默默站到老夫人身后,自觉为她盛汤奉茶。
众人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大都是关于狩猎的事,姜沅悄悄抬眸看去,曼娘的死,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就像一粒多余的沙砾投入湖中,根本没有泛起半点涟漪,就连二爷裴元浚的脸上,也几乎没有一丝悲伤的情绪。
如意堂里很热闹,气氛很融洽,她却觉得心头发冷,冷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日将近午时,将军离开了将军府。
到了下午,姜沅给院中那几簇金银花浇透了水,芸儿则在旁边帮她打下手,把那些阴凉处的盆花搬到有光照的地方。
等她搬完了花,姜沅打了水过来让她净手,还给她沏了一杯桂花蜜茶。
芸儿喝了一口,不觉眯了眯眼。
姨娘手艺好,给她做的饭好吃,就连给她沏的茶,尝起来也甜滋滋的,很是美味。
不过,正当她想谢谢姨娘的茶时,姜沅却温和地看着她,郑重道:“芸儿,谢谢你。”
芸儿愣了愣,茫然地打了个疑问的手势,问姨娘为什么要谢她。
姜沅轻笑了笑。
那天她跪在佛堂,芸儿被连累禁足在木香院,当木香院解开禁令时,是她第一时间去找李军医,协助他很快查清了沈姑娘患病的原因,若非如此,她还不知会被关到什么时候。
姜沅这样谢她,芸儿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姨娘真心待她好,她就会回报以真心,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么?
过了一会儿,姜沅对她道:“你在木香院伺候我这么久了,一天也没懈怠过,从今日开始,准你半个月假,你回家探望双亲吧。”
芸儿的父母也是将军府的奴婢,不过他们是在裴家外地的庄子做活,芸儿每次只能等年假之时回去与父母团聚,现在听到姨娘竟给她半个月的假,一时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等芸儿收拾好包袱,姜沅送给她一支金钗,嘱咐她若是银子不够使,就当了来花,芸儿推拒不了,谢过她,当天下午便高兴地提着包袱离开了将军府。
姜沅在角门处送别她离开。
临回木香院时,看到那守角门的婆子,姜沅把上次答应给她的赏钱补还给了她。
婆子意外不已,她本以为那只是小姨娘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她还真放在了心上,婆子笑着搓了搓手,对姜沅道:“姨娘以后要搬什么东西,尽管吩咐我,没钱也不打紧。”
姜沅顿住脚步,对她笑了笑,道:“好的。”
回到院子,姜沅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和医书。
她没有多少需要收拾的东西,最宝贵的就是外祖父留给她的几本医书和他行医记下的医案手札,这几本书提起来不重,包在包袱里也不显眼,待她放好了书,收拾好几件衣裙后,把目光移向了妆奁台上的首饰匣。
她没有多少现银,才发下的月例也只有二两,能用来换银子的,只有那匣子里的金银钗环,匣子里其余的首饰倒还好,是京都常见的样式,典当时也不会引人注意,只是那件镶东珠的赤金凤簪是将军从边境回来时带给她的,样式太过特殊。
姜沅犹豫不决了一会儿,还是把那簪子放进了包袱中,路程太远,她要多准备些银子才好。
晚间,外面又下起了雨,起先是淅淅沥沥的斜风细雨,后来风雨逐渐加大,整个院落都笼罩在晦暗阴雨中。
姜沅衣着单薄地站在廊檐下,吹了大半夜的寒风凉雨。
第二日,她起了烧热,双颊烧得通红,还连连闷声咳嗽。
她强撑着身子去如意堂侍奉老夫人,不过她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很严重的模样,殷老夫人正陪着少陵顽,听到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不禁皱了皱眉头,道:“你可是染了风寒?先不要在这里服侍了,万一再过了病气,你且回院子先养着吧。”
姜沅拿帕子捂着唇,哑着嗓子道:“老夫人,我这场风寒来势汹汹,怕会染了肺痨,还请老夫人允许我去城外庄子养一养吧。”
她会些医术,也会自诊,她这样说,想必这病症是不轻,若是染了肺痨,传给别人可不得了。
老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对她道:“既如此,你快些收拾好衣裳,现在就打发人送你去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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