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天上的星子寥落几颗,黯淡无光,亥时,前面院子里的热闹声散去,将军的接风宴也已结束。
玉荷望了眼院外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轻叹口气,阖好院门回房。
姨娘刚回到木香院,却不是去了将军的接风宴,而是到后罩房给丫鬟看病去了。
她呆了足有一个时辰,直到那丫鬟退了烧热,才回到木香院。
自打回来,姜沅便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案旁翻医书,偶尔抬眸向夜色浓重的窗外看上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玉荷道:“姨娘洗漱一番,早些睡吧。”
将军今日刚回府,分身乏术,没时间到这里来的,再说,以往将军只有每旬休沐时才会到木香院来,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姜沅阖上医书,轻轻点了点头。
玉荷备好了水,姜沅移步到净房沐浴。
浴桶花瓣飘拂,趁得女子的肌肤犹如凝脂。
姜沅靠在桶壁上,细细回忆着方才那丫鬟的烧热。
染上了风寒,一剂寻常药汤喝下,烧热已经退下,想来已无大碍了。
神思飘忽间,突地想到了今日刚回府的将军。
遥遥望了几眼,他还是那般气宇轩昂,英姿伟岸,只是肤色比离府前深了些,变成了小麦色。
思绪飘远,不由想到她刚到将军府的情形。
十四岁时,她被舅母卖给牙行,成了将军府的女婢,十五岁那年,因意外被将军纳为妾室,屈指算来,如今已有两年。
两年间,将军大多在外征战,聚少离多。
即便他在府中,也是常住在慎思院,很少到这里来。
他今日回府,她说不上有多想念他,只是觉得,那接风宴她没有参加,许是失了敬他的礼数。
正胡思乱想间,突地想起一事。
清晨给将军熬了药膳粥,现在尚有余温,若是留到第二日,那粥也不能喝了。
想到这儿,姜沅慢慢从浴桶起身。
悠亮的光线下,女子纤体窈窕,浓密的乌发如瀑般倾泻在侧。
重新披上衣衫,简单梳好发髻。
回到房内,拿来食盒,小心把粥碗放好。
玉荷收拾好床铺,迈出卧房一看,愣了愣,“姨娘要去做什么?”
姜沅轻声道:“我去给将军送粥。”
在府外接裴元洵时,虽然离他很远,他说话的声音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嗓音虽还那般低沉浑厚,仔细听去,却有些沙哑。
想是一路奔波劳累,未能按时用饭喝水,喉咙有些上火。
今晚的接风宴,少不了又会饮酒,如果不吃些清热败火的东西,上火的症状还会加重,再严重些,该会咽喉肿痛了。
姨娘要主动去给将军送粥,这大大出乎玉荷的意料,以往将军在府时,没有吩咐,姨娘总是安分呆在木香院,绝不会贸然去慎思院打扰的。
这样想法子与将军亲近,博得将军宠爱,自然是好事。
玉荷喜上眉梢,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
一刻钟后,便到了慎思院外。
慎思院的院门没有关,正房中还亮着灯,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偶有低语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玉荷吹熄了灯笼,在院外等着。
姜沅提起食盒,左右看了几眼,没见到东远,便自作主张移步走了进去。
刚到院内,却看到灵芝从正房走了出来。
姜沅脚步微微一顿,有些愣住。
灵芝似乎也有些意外。
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轻飘飘睨了一眼她手里半新不旧的漆盒。
“姨娘也来给将军送蜜茶?不巧,老夫人已经打发我给将军送来了。”
酒后喝些蜜茶,利于解酒,也能让脾胃舒适些,老夫人疼爱将军,打发人送来蜜茶并不意外。
只是没想到,会是灵芝亲自来送。
姜沅低下头,捏紧了手里的食盒,直捏的骨节都泛了白。
半晌,轻声解释:“我送的是药粥,不是蜜茶。”
灵芝方才借着送蜜茶,本想关心将军一番,却被三言两语赶了出来,心头憋着一股无名暗火,看到眼前这个罪魁祸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双手抱臂,意味不明地盯着姜沅,忽地凑近她身旁,压低声音讥讽道:“将军刚回府,姨娘就迫不及待来了慎思院,还打着送药粥的幌子,什么时候这狐媚的手段也教我一星半点?我要是有你半分本事,也不至于这到手的姨娘位置被你抢走。”
姜沅的脸顿时煞白不已,瞪大眼睛意外又震动地看着她。
灵芝挑衅地睨着她。
反正她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妾室,即便言语奚落讥讽她两句,也不会怎么样。
姜沅咬住唇,低声道:“灵芝,我以前跟你解释过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三年前,她初到将军府,本是与灵芝一起伺候老夫人的。
那时候,二爷已与郑氏成婚诞下头胎,将军却因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亲事。
娶妻的事一拖再拖,老夫人十分着急。
将军又不喜丫鬟近身伺候,老夫人便想先给他塞一个妾室,也好能妥帖仔细地照料将军的起居。
老夫人心里头选的是灵芝,灵芝也自信是要成为姨娘的,谁料,这事还未来得及告知将军,姜沅却在采莲蓬时,不慎跌进了府里的荷花塘。
那水很深,足能淹没她。
她不会游水,惊慌失措间越扑腾越往深处去,正以为自己快要淹死时,将军路过池塘,跳入水中救出了她。
她衣衫尽湿,被裴元洵抱在怀里依然后怕地瑟瑟发抖,裴元洵没有放下她,而是径直抱着她回了住处换衣裳。
之后,为了她的名声,裴元洵将她纳为妾室。
灵芝想成为姨娘的愿望落了空,视她为眼中钉。
姜沅可以发誓,她绝非蓄意落水引诱将军来救的,而且将军曾郑重告诉过她,他此前并没有纳妾的想法,因意外纳她为妾后,也不会再另有妾室。
所以,即便当初她没有落水,殷老夫人想把灵芝塞给将军,将军也不会同意的。
她早就诚心诚意跟灵芝解释过,可灵芝根本不信。
这次亦然。
姜沅深吸一口气,看着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解释。至于你信与不信,我都不会再在意。”
“我信不信无所谓,反正我没你这个本事,还好苍天有眼,费尽心机得到的,也不过如此。”灵芝轻蔑地勾起唇角,故意抬高了声调,“都这个时辰了,将军要歇息了,姨娘还是消停些,快回自己的院子吧。”
话音落下,姜沅怔怔着还没回答,正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裴元洵长腿跨过门槛,负手立在廊檐下,目光沉沉地扫了一眼两人。
幸亏刚才的话特意压低了声音,没有被将军听到,灵州赶紧敛了敛凶悍的神色,摆出一副温柔懂事的模样,向将军福了福身,款款走出了慎思院。
裴元洵移目看向姜沅,淡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姜沅抬眸看着他清冷的脸庞,突然有些紧张。
她咬了咬唇,顶着他沉甸甸颇有压力的视线,快步走到他面前。
“我来给将军送药膳粥,可以清热败火......”
本想多为食盒里的药粥美言几句,把功效细细姜给他听,但抬眸看着他,姜沅却一时心慌意乱,想好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干巴巴说完一句,便不知再说什么,只好尴尬地停下了话头。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侧身让到一边,道:“进来吧。”
慎思院的正房,姜沅来得次数有限,裴元洵离府这大半年,她还没来过一次。
现在看去,房内陈设半点未变,墙边剑架上放着一把入鞘宝剑,在悠亮的烛光下,刀鞘泛着清冷的光泽,剑架旁是一张四方桌案,两把简洁的太师椅摆在两侧。
不过,浅黄色的桂花蜜茶放在桌上,清甜扑鼻,却分毫未动。
姜沅站在门槛处,疑惑地看向裴元洵。
“无事,晚间只饮了几杯。”他沉声道,嗓音听起来有些暗哑。
姜沅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把食盒放着桌子上。
药粥尚有余温,她小心揭开粥罐上的盖子,看了眼,不由意外地愣住。
这粥煨得太久,又沾上夜间的寒凉,几乎成了一罐浆糊,闻起来也不复原来的清甜,而是怪怪的。
姜沅尴尬地抿了抿唇,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怪我,竟然把粥煮成了这个样子......”
话未说完,裴元洵已经坐下,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出,一下将粥罐提到了自己面前。
他拿起调羹,一言未发地喝起粥来。
姜沅不好意思地坐在另一侧,纤细的手指不安地揪着绣帕,悄悄抬眼,近距离打量着他。
半年征战,他清瘦了不少,肤色比以前深些,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
看他神色平淡得大口吃粥,姜沅既满意又忐忑。
满意得是,这粥看上去不怎么样,他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忐忑得是,他也许是因为照顾她的自尊心,硬着头皮咽下的。
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姜沅轻咳一声,轻声道:“将军,味道如何?”
“尚可。”
尚可就是味道不太好的意思了。
身为妾室,担负着照顾将军的任务,她却做得不好。
姜沅窘迫得红了脸,轻声道:“那我明日再重新给将军煮一些。”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复又低下头去喝粥。
过了会儿,姜沅定定神,道:“将军,这粥里放了金银花,可以清热祛毒。我听将军嗓子有些哑,想是上火肿痛,只要连吃三日这粥,或者喝些金银花茶,便可好了。这几日饮食要注意些,最好吃些清淡的食物,不要吃容易上火的煎炸烧烤之物。”
裴元洵抬眸沉沉看了她一眼,默然颔首。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姜沅也适时地起身,拎着食盒跟他道别。
“将军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裴元洵看了一眼外面浓重的夜色,“可有丫鬟陪你?”
姜沅点点头:“玉荷在外面等我。”
说完,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向院内走去。
刚走了几步,裴元洵却迈出正房,三两步追到了她面前。
姜沅微微一愣,停下了脚步。
朦胧月色下,裴元洵的脸庞还是往常那般清冷沉着不苟言笑。
姜沅怔了片刻,不由想到,他特意追出来,难道是另有安排,告诉她明日不必再来送了?
既是这样,她便听他吩咐,不送了便是。
还没等她开口,突听到裴元洵沉声道:“明日我会宿在木香院。”
姜沅怔了怔,反应过来,一下子又羞惭又窘迫。
以往将军住在府邸时,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二十五才会到木香院来,明天却不是这些日子......
姜沅攥在袖底的手悄然握紧,玉白无暇的脸难为情得红到了耳根。
裴元洵撂下这句话,便没再说什么,只朝外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让她早些离开慎思院的眼神。
姜沅抱着食盒,逃也似得快步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姜沅一直脚步匆匆,似乎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追来似的。
玉荷奇怪道:“姨娘,将军不是喝了你送的粥了吗?你跑什么?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姜沅放缓脚步,闷闷呼了口气,
是出了岔子。
按照以往,将军只有每旬休沐时才会在木香院歇息,这次她来送粥,将军定是以为她别有心意,所以才告诉她,明日要在木香院就寝。
当初她落水被将军救下是意外,但旁人却不信,将军府依然不乏她心机深沉、狐媚勾人的谣传。
因为将军纳了她,灵芝恨她,陆老夫人不待见她,而二爷有样学样也想纳一房妾室,所以郑氏也迁怒讨厌她。
现在将军刚回府,她便迫不及待地去慎思院送粥,还不巧被灵芝撞见。
传出去,又成了一桩她勾引将军的铁证。
看着姜沅纠结变幻的神色,玉荷顿时明白了。
她暗暗替姨娘高兴,道:“姨娘管那群势利虚伪的人做什么?一群不要脸的玩意儿!灵芝可比姨娘进府早多了,若是将军要纳她早就纳了,将军分明对她无意,她哪来那么大脸怪罪姨娘?还有那二房,二爷要纳妾,又关姨娘什么事?管不好自己的爷们,只管柿子挑软的捏,专找姨娘撒气!”
说话间,已经到了木香院。
看姜沅一直默然不语,玉荷转身关紧院门,压低声音劝道:“依我说,姨娘貌若天仙,就去勾引将军怎么了?只要将军常宿在木香院,姨娘想办法早日为将军诞下子嗣,有了孩子做依仗,以后才能在这个府里站稳脚跟,再不被人欺负!”
劝慰的话说完,姜沅定定看着玉荷,直看得她不安地眨了眨眼睛,才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玉荷,今日你说的话,我只当从未听过,你以后也休要再提。”
诞下子嗣的事,根本不用去想,将军还未娶正妻,怎可能允许庶子庶女先降生?
玉荷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姨娘为何不让我提?姨娘就是太老实,若是生下了孩子,将军还能不认不成?”
只有诞下子嗣,木香院才能彻底扬眉吐气,她们主仆才有出头之日。
姜沅抿紧了唇,看着她道:“你若是觉得跟着我没什么前程,我可以向老夫人求情,把你调到别处去。”
玉荷嘴一撇,两行泪珠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先前她染了风寒,拖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好,府里担心她这是会传人的瘟病,打算把她扔出去自生自灭,若不是姨娘配了一剂治病的方子,亲自给她熬药治好了她,她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处境。
玉荷拿袖子抹眼泪,哭着道:“我再不提这个了。除非我死了,否则姨娘休想把我赶走。”
姜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叹口气,“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都要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若是我一心为了在后院立足,用不光彩的法子诞下子嗣,即便有了依仗,将军又会怎么看待我?”
姜沅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
裴元洵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对她有救命的恩情,她是敬仰感激他的。
他是人人称颂的大将军,她只是将军府的奴婢,无论身份还是地位,她与他都有着云泥之别。
身为他的妾室,她应遵从他的吩咐,恪守将军府的规矩,替他在殷老夫人面前尽孝。
她也会按照老夫人的要求,在将军回府后,及时嘘寒问暖,送汤送药,尽好服侍他的本分。
如此,她就算尽职尽责,对得起自己那份月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