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结婚,亲戚远的话是少有走动的。尤其是城里这些职工,农村的亲戚很多就不通知了。只是在事情过了之后,写封信告知一声。大家也都是这样的情况,自然也就无所谓礼数不礼数。
这种情况下,婚事亲戚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从审批到参与,单位和同事才是婚礼的主体。
老太太站在院子里,跟以前的老同事寒暄。
林心接班了嘛,她的同事多数跟老太太一块共事过。当然了,年轻些的老太太不认识,但一个澡堂子,一共能来多少人呢?
至于说林温平和周红谷两口子,都是单位派了代表来了。这也是一般的常态!单位人多的话,也就是一个车间,一个小组的人来道一声贺,而单位工会派人来参加,这就很好了。林温平这种的公交司机,他们一组的当然不会同时休息了,总得有人跑车的嘛。这种情况同时就不可能来那么多了。真就是来了三五个人,过来贺喜来了。
周红谷的情况也差不多,总也有周末无法休息的职工,他们的子女自然也只能放在托儿所。尤其是两岁以下的孩子占比越来越大的时候,是比较占用人手的。单位来了七八个人,坐在一块说说笑笑。又去看新娘子都准备了什么东西。
这么大的院子,那么大点的房间,再加上周围的邻居,其实挺热闹的。
但是老太太不满意,站在院子里看着门口,怎么单位上一个领导都不见来?至少工会的领导该来一个的嘛。
她催如意:"去门口迎着点客人,干什么呢?"
如意就说,"二姐夫来迎亲,还早了一些。"
笨死了,我是叫你去迎迎,看看哪个领导来了门口两个接待的都没有。可这话又怎么当着客人的面说呢?她只能道:"去看看你三姐和三姐夫到了没有?他们带着孩子,你倒是去接一接呀。"
"我三姐前儿还打电话了,还问要带什么东西不要。没说带孩子来!"
"那你也去接着呀!"老太太瞪眼,"真是跟个磨盘一样,一推一动,不推不动。"
边上的同事就说:"你这人真是的,小辈的事少管。孩子那么大了,在单位那也是个大人了。你老这么说,也影响孩子找对象呀?人家出门都是捧孩子,你这人怎么这么一副脾气,别人还没说孩子什么呢,你咋处处压着孩子?"
在家里没外人骂一骂就算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不给孩子做脸,这都什么毛病?
如意被骂惯了,也没多想,直接就出门等着去了。
林心正被几个关系好的同事摁着,要用那红纸给她脸上打腮红呢,就见老太太又开始了。从昨儿回来就是这样,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的火气从昨儿压到今儿了,这会子她也没喊如意,只大声的喊:"姑姑,远志得有半岁了吧,我上个月去的时候上面有个牙露了尖尖了,现在长起来没?"
林温言正跟一个院的邻居说话呢,被这么一问。她一直没工夫去看桐桐家的孩子,这个不是借口,是真没时间。一事接一事的,就没消停过。
这会子被这么一问,她也没多想,只道:"是吗?都长牙了?"说完才反应过来,可不得长牙了吗?"大多数都是从六个月开始长的,也有孩子早一点......远志大概是早的。上个月都冒尖尖了,那肯定是长起来了。"
林温言就笑,"你没去看吗?哎哟!您得去看看。您都不知道,那小子有多勾人。长了一双凤眼,又大又亮,眼角朝上翘着,那一笑,笑的人心都跟着化了。我妈打从见了之后,就放不下了,上个月就是我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妈去的,回来一说,给我爸馋的......"
"不是喜庆,是漂亮!不是我说,我就没见过谁家的孩子那么好看。"
同事就打趣,"我看见我外甥也觉得好看,天下没有比我外甥更好看的了。"
有那年纪大的跟着笑,"等你们自己生了就知道了,人家的孩子再好,也不如自己生下的那块肉。"
林心就道:"真不是我偏心,有照片呢,你们去瞧瞧。我们抱着去照相......给你们看看,别弄脏了。"
然后都凑到一块看照片,黑白的照片,照片的周红谷抱着个半岁大小的孩子。
孩子穿着的应该是毛衣,样式还怪好看的。只是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
周红谷没到跟前去,但也高声笑道:"粉的!两口子都想要过姑娘,粉的确良、粉毛线,都给备上了。结果这一生,是个小子。现在好了,小子也打扮个跟个姑娘似得。"
"白!白亮亮的,乖的很,我又不常见,可一见我就笑。我还说我家老二跟老三长的一样,看孩子能不能给认错了。结果呢,见了我就叫抱,见了他二姨直往后躲。"周红谷这话说的声音又大,语气又稳,话里带着笑音。林温言特别诧异,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周红谷。一说起外孙,那语气和神态像极了老太太提起朵朵。
边上还有人问:"该把孩子抱来,给他二姨滚一滚床。"
"我没叫来。"周红谷就说,"春上的风大,把孩子的脸吹的。我家那亲家母把孩子照顾的好着呢,两口子上班,孩子都是奶奶带。放在家里一天半天的,不要紧。今儿婚礼一结束,叫两口子赶紧回去。晚上肯定离不了父母。"
一个售票的大姐就说林温平,"你家这外孙长的不太像他舅。"
大姐:"......"我也没夸你外孙好看呀!反正你就是笃定你家外孙是长的好的,不像舅舅那就是像爸爸呗,然后直接夸你家女婿长的好。
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她好像被边缘化了。
老邻居还说她:"在不叫温言去看看孩子呢?孩子都半岁了,咋都没见过?她四十多了不懂事,你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懂事。"
老太太:"......"有些事是不能解释的。
正闹哄哄的热闹着呢,就听见如意在外面喊:"我三姐跟我三姐夫回来了。"
很多人其实都没太见过桐桐的,除了这些邻居之外。这一年桐桐几乎没回来,但四爷还是来过几次。跟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了。
一进门,正房的王大爷就喊:"司晔来了......来来来,我说你棋下的好,老李头还不信。来来来,教训一下这老家伙。"
四爷还在照壁这边呢,他高声应着,顺手却给从门房出来的人递了烟。
彭大力接了之后就低声道:"哥给你弄到好酒的,要多少有多少。"
四爷给他使眼色,意思是以后再说。
桐桐:"......"你这人,东拉西扯的,到哪里都是熟人。
两人往里面走,一进去就听到有人把手一拍,一副调侃的语气:"谁说老二跟老三长的一样?这哪里一样呢,老二就是个丑八怪,老三才长的真真好。"
可不是,这小两口一进来,好像院子里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
要论穿着嘛,跟大家并无不同。林家这女婿穿的也是中山装,半旧的,可穿在人家身上为啥就那么笔挺呢。再看林家这老三,白个莹莹的,嫩个生生的,穿着个红格子外套,领子那么大,人脚上的皮鞋是今年才上的新样子,男人们不注意这些,但是女人们懂呀。
拾掇的利索,再搭上这长相,这说话办事:哎哟!林温平和周红谷这么一对老实人,说天聋地哑也不过分吧。这么两个人硬生生的生出这么伶俐的丫头来,得了这么个女婿。
这边有人说这个,那边就有人举着照片说,"怪不得孩子生的好,瞧瞧人家两口子长的,跟那电影上的演员似得,是好看。"
这话一出,院子里一静,紧跟着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来。
周红谷的同事就笑道:"这孩子,结了婚生了娃之后,脸皮是厚了。"
"咱不兴说谎嘛,我家孩他爸是长的一表人才嘛。"
四爷跟着笑,揉她的脑袋,"去玩去吧,我跟大爷大叔们说会子话。"
然后满院子的起哄声,桐桐凑到女人堆里去了,院子里比刚才热闹的多。不管任何的还是不认识的,有这么一个见面就熟的人,跟谁都嘻嘻哈哈的说笑,这气氛能不好吗?
老太太这才笑了:对嘛!这才是办喜事的样子。哪里像是刚开始那样,这边一堆人,那边一堆人,人都混不到一块,人人来都像是应付差事似得,这有啥意思?
她翻身回去推了推女儿,"人多,桐桐没瞧见你,你去问问....问问孩子怎么样了。"
林温言就道:"等客人走了,人散了咱自家人说话不行吗?非得现在?"
老太太轻轻的拍了林温言一下,怎么就那么倔呢?
她只得喊:"桐桐呀,你来一下,看给你姐准备的嫁妆。"
桐桐才不去呢,准备了什么自己知道,有一些还是自己想办法给弄的呢?她没回头去看,只站在原地回了一句:"早看了!现在就这条件,先备着那些吧。以后天长日久的,想到什么再添就是了。"
说完没给老太太说话的时间,她继续刚才的话题跟林心的同事说话,"......我家离单位近,骑着自行车几分钟就到家了。不耽搁给孩子喂奶,反正奶水挺足的。现在也能吃辅食呢......你说蒸红薯呀?我家孩子也吃。洋芋泥其实也行,稍微放一点点盐,有点味儿就肯吃。但还是更爱白面馍馍,用菜汁子给泡一点,吃的可欢腾了。"
听的人都笑,谁不爱吃白面馍馍呢?人家再小,不也是个人吗?那能不知道啥好吃?
周红谷又扬声问:"你们出门,孩子哭了没有呀?"
"行!"其实有羊奶可替代,这个话就没有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
周红谷心说才半岁,不吃奶其实也不行的!母乳肯定是越来越少了!像是好一些的托儿所,像是自家那单位,一岁以下的孩子是有牛奶指标的。每个孩子一天有多少牛奶,这都是有定量的。这要是孩子在城里,其实想想办法还是能有一杯给孩子喝的。
但这话不能说的,两口子不在城里,那么远,来回送牛奶也不可能。奶粉不好买,麦乳精喝了对孩子其实也没那么好。
这边说的热闹,老太太和林温言都没见过孩子,自然是搭不上话的。谁看不出来这已经是生分了。
周红谷的同事就低声安慰她说,"你看,孩子是知道你记挂她的。这不是跟家里就慢慢的亲了嘛!以后几个孩子的事,你也少管。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这样,有些处着处着就远了,有些处着处着就更亲了。我看老三对老二就不错。"
"张罗对象,帮着置办....我家司晔还专门去见了新姑爷,我们这才放心的。"
"你家这小姑爷是稳当。"
这么嘀嘀咕咕的,林温言就觉得这些人背后肯定在嘀咕她,干脆躲到隔间里不出去了。
一进去就见朵朵在隔间里正剥花生呢,她吓了一跳:"你从哪拿的花生?"
朵朵指了指被子里,"二表姐给我藏起来,我找到了。"
那是新被褥里的花生,"里面是不是还有枣?"
朵朵一下子捏住自己的口袋,朝后退了退。
林温言伸手一摸,枣都变成枣核了,她还不敢扔地上叫人看见,干脆塞兜里,毁尸灭迹。这不是一般的花生和枣子,这是"早生贵子'里的两样。听说桐桐还从药铺给弄了桂圆和莲子,就是为了凑齐这个吉祥的寓意的。
她伸手摸到被子里,果然,这两样还在。因为朵朵没吃过,所以没见过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该怎么吃,这才侥幸留下了。
现在该怎么办?枣子吃完了,花生就剩那么三五个,还在朵朵的手心里攥着呢。
"拿来。"林温言看着朵朵,"拿来!"
朵朵吓的一激灵,手一松,花生全掉地上了。她更害怕了,朝后一退,紧跟着咔哧一响:完了,一脚踩上去了。
林温言赶紧去捡,结果只挑出一个还完好的。
朵朵嘴一瘪,'哇'的一声给哭出来了。
这把外面的人可不得吓一跳,老太太撩开帘子进去一瞧,真真生生能气死: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贪嘴呢?怎么都改不过来。
外面这么多人,怎么说呀?她只能给林温言使眼色,然后道:"几个花生,家里还有,至于吓唬孩子吗?"
林心听见花生就去看了,这一看气的眼泪差点没下来,花生留到这个月份容易吗?这不能用炒出来的花生,得用生花生。现在生花生多难找的,保存不好它会发芽的。
老太太给使眼色:"几个花生,别闹腾啊!谁折腾那个呢,整个一封建迷信。"
林心:"......"一肚子话噎在嘴里吐不出来!这都封建迷信了,还怎么说呀?
桐桐朝里面看了一眼,拉了拉林心,"迎亲的该来了,脸上的表情收一收。"
林心忍着没叫眼泪掉下来,转脸走了。桐桐进去,什么话也没说,只把被子里的桂圆和莲子收了,然后说老太太,"人家不讲究,那是人家不怕!可咱家有这结婚十来年不生的,您怎么心里没个忌讳呀。"
周红谷还不是害怕侄女随姑姑,这才想法子弄了这个。别人说封建迷信就算了,你说这个,合适吗?
这不就是求个心安吗?
说完,老太太也没言语,她知道,这个事她做的不对。不对就不对,反正也说了。桐桐当面软软的顶了一句,她也就受了。
桐桐转身要走了,林温言面子上下不来,抬手啪的一声打在朵朵的嘴上,"我叫你嘴馋!"
朵朵咧着嘴哭的更大声了。
桐桐不回头都知道林温言用余光看她,等着她的反应。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直接出去了。
朵朵确实该管了。
林温言只一个孩子,都说独子难教,就是这样了。娇惯一点其实没什么,在家里吃独食这也不影响谁,只要家人没意见,那就不是大问题。但是出门在外,这么大个孩子了,得知道吃食珍贵,去别人家轻易不能动人家的吃的。别说没叫你吃,就是叫你吃,你也得推让掉。
可林温言呢,平时惯着,出了事气上涌,直接就动手了。
当然了,孩子是人家的,一个孩子一个教法,许是打一打就能掰正呢。
其实本来外面不大知道的人,也因着里面打孩子,再看看林心的表情,也猜出来几分了。
大家都劝林心说:"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林心那是跟朵朵计较吗?小孩子嘴馋,又不知道那玩意代表着啥意思,吃了就吃了呗,还能怎么样?她气的是老太太的态度。
正难受呢,新郎来迎亲了。
好家伙,好大的一群人呀!一人一辆自行车,声势浩大的。
不管高兴不高兴的,结婚嘛,都得打起笑脸。
这也是桐桐第一次见这个二姐夫,他叫王东亮,很高,在一米八五上下,魁梧,周正的长相。穿着崭新的劳动服,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被簇拥着进来了。
跟来的是人家工会的领导,"赶紧的,给长辈鞠躬,保证会对人家姑娘好。"
林温平和周红谷被推到上手,又请了老太太坐在中间。
林心知道这一嫁,再是管家里,跟以前也不一样了。她跪下去,双手分别搭在父母的膝盖上,"有事千万不许瞒着我,要不然......我不放心。"
咋不放心呢?周红谷就拉这孩子起来,"你想回来就回来,屋子还给你留着呢。家还给你当,好不好?"
林心只不言语,憋着眼泪看老太太:"我要是将来生不下儿子,这都是您给害的;我婆婆要是嫌弃我生不下个儿子,这都是您造的孽报应在我身上了。"
老太太心里其实怪难受的,家里有个性子硬的人撑着,其实是好事。可谁知道,孙女要嫁人了,临走了却给她扔下这么一句。
这是吃了心,生了恨了呀。
老太太才要说话,却不想自来没大声说过话的儿子突然站了起来,"你奶奶没啥叮嘱你的,赶紧起来,东亮那边的亲戚都等着呢。"
王东亮耳朵又不聋,哪里听不来这是临出嫁了,又出啥事了。
他就安老丈人的心,"我家弟兄三个,我妈烦死养小子了。"说着,就偷眼看林心。
林心这才吭哧一声笑出来了,这一笑,才算是把林温平和周红谷的心给安了。
桐桐跟着四爷去送嫁,新房果然在人家单位。四十来平的筒子楼,这已经算是很好了。有婚礼没有婚宴,婚礼也只是在职工食堂办的。一办完,就各回各家了。
这边人家同事也要闹新房呢,女方的亲戚就不多留了。
临走了,林心拉着桐桐低声道:"姑姑可能要回省城,你知道不?"
"没听说!不是跟矿上那个......"
"那个调到矿务上了,为啥之前的婚事又不提了呢?说是这个人带着人造谁的反,折腾了一年,折腾成了......高升了。"
"回来住是小事,我怕老太太又折腾爸妈工作的事。"
桐桐嗤笑一声,低声道:"放心吧,老太太不会的。要是她真瞎折腾,那我就连根子都给她刨了。"把那男人折腾下来能有多难?"我就不信,到那个时候她还会叫姑姑离婚,再叫姑姑嫁第四回。"
事实上,老太太比谁都识时务,桐桐压根就不担心这一点。
四爷和桐桐要回的时候,老太太还在说,"我说想办法弄些奶粉,给孩子加上。人家都说有营养。"
桐桐不爱听这种虚假的面片话,拦住她的话头就说,"谁家爹妈生了孩子,还不会养?还养不活了?那能生就能养,能生就会养。不用谁操心,人家那孩子不也大了吗?"
周红谷低头,想笑又想哭:可不是!生下来就能养,就会养。自家这些孩子不也都大了么?
老太太愣在了当场无法接话。
如意心里叹气,他想:当年抱养的这个事,就跟个化脓的伤口一样,横亘在这个家里。平时看着好好的,结痂了,像是好了。可里面那个伤口却一直没愈合,且好似永远也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