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禛双手扶了对方起来,指了指路边,“要不,今晚咱就在野外凑活一宿,正好跟方大人好好聊聊。”
方大同的双腿都麻了,他起身踉跄了一下,就感觉一双有力的臂膀抬手托了一下。
他回身看到少年堪称温和的脸,心里叹了一声,“多谢侯爷。”而后尬尬的说了一句,“听闻侯爷体弱,想来传言并不能当真。”
“以前在京城,长在周王府,可也是怪了,就是养不好,三不五时的总是要病一病的。自来吃的药比饭多。可自从离了京城,身子反而一日比一日强健。”
方大同:“……”这话什么意思呢?是说在京城有人要害他?
这种事说不准的。圣上没想着叫他活,周王府究竟是想要傀儡还是想要如何,这事其实是说不准的。
所以,他去镇北……只怕是算计好的。
明处的险恶比暗处的险恶要好对付的多吧。
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个少年……其实怪不容易的。
别说方大同这么想,便是曹东也这么想。
他坐在刚点起来的火堆边上,又指了指吕大力叫人搬来的另外两个老树根,“来,都来坐吧。”
两人才坐下,那边已经有人射了野鸡野兔出来,去一边清洗去了,今晚上除了干粮,还有这个。
尹禛给火堆里添柴,不紧不慢的,这才继续跟方大同说话,“你莫要惧怕,这件事咱们合计着来。”
不管怎么来,总之这个夏税他总是得要的,对吧?
方大同问说,“侯爷,说实话,下官已是半百之人。老妻早已去世,一生膝下无子无女,当真是丢了命也了无牵挂之人。真就是朝廷治罪,要的也不过是老下官这一颗脑袋。可是侯爷呀,您这般之下,可有想过朝堂会有何种反应?”
尹禛叹了一声,“方大人,若是朝廷敢发兵,你说我又在挣扎什么呢?”
方大同一下子就愣住了:是啊!朝中的大臣无一站在圣人的立场上想事的,他们无一人劝谏帝王,说镇北侯是祸患,除掉他吧。是先太子得人心,朝臣念着情分吗?不是!那些先太子的旧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活着的也不在朝堂之上了。那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满朝竟是无人与圣人一心呀。
他沉默了,良久的沉默,耳边只有火堆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尹禛拿了吕大力递来的树枝来回的摆着,驱赶蚊虫,然后喊吕大力,“那边有艾草,拔一些来。”
鲜艾草放几根在火堆上,不一时就起了烟,鼻尖也有了淡淡的艾草味儿,萦绕在耳边的蚊虫少了,方大同挠着之前被蚊虫叮咬的地方,边上一双手递来了小瓷瓶,他听见侯爷说,“擦上吧,止痒。”
方大同将瓷瓶又递回去,这才道:“侯爷以为朝中最大的弊端是什么?”
方大同挑眉:“下官以为侯爷会说,圣人昏聩。”
“他并不昏聩,只是心中无天下而已。”尹禛轻笑一声,“一个能处处算计的人,装也能装出个明君的样子来,更知道怎么做像是个明君。其实,只要装下来,装一辈子也行。天下能因为他的装受益,那亦是幸事。可惜,天下不总是太平的。只要出点事,就能将他揭穿了。心中无天下而主天下,敢问是幸亦或是不幸?”
方大同问说:“侯爷这般……太子殿下知否?”
“知。”尹禛看着方大同,“可他觉得,他别无选择。宁肯与在下合作,奈何?”
方大同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太子……唉!”朝中多少人看中太子,总想着太子能给朝堂带来不一样的东西,大周朝的将来注定要在太子身上。
可太子竟是没有独立站立于朝堂破局的勇气!
要知道,帝王是无可依靠的。帝王他就是孤家寡人,永远也不要试图去依靠什么人,一旦心理上胆怯了,就先落了下乘。
他与这位侯爷比起来,真的是差了太远了。
方大同大着胆子问:“侯爷养兵,是为造反吗?”
尹禛就笑,“要想着造反,我现在提兵南下,得京城易如反掌。可,方大人呀,大周是同一个大周,子民是同一批子民,擅起战乱,本侯从未这么想过。”
“那侯爷是……”尹禛看他:“方大人还要继续问吗?你问,我必有答。只是答了之后,这条船你可就下不去了。”
方大同一噎,还是追问了一句,“侯爷就不怕下官去告发侯爷。”
“你要是告发了,未尝不是给了我一个动武的机会。彼时若是再有伤亡,许是我心里能好受一些,更能心安理得?”尹禛说着就哈哈一笑,“说笑说笑,方大人莫要当真。”方大同:“……”不!重点是你说的其实是真话,是认真的。
他心里叹气,这才问说,“侯爷想如何办,您吩咐吧。下官知您有体恤之意,定是不会叫下官为难的。”
“推到我身上。”尹禛看他,“你上折子就说本侯手里有先帝的令牌,你不敢不从。”
方大同起身,看着尹禛:“侯爷,这话……”
“本侯真有先帝的令牌,你只管上折子奏报就是了。圣上绝不会多问你一句,你继续安然的做你的官便是了。至于其他的,那是本侯跟圣人之间的事,再与他人无关。”
方大同站在火堆边,看着少年,“侯爷,您要是强要,下官会给的。”
“你劳苦功高,兢兢业业二十余载,若是不能庇护你这等官员,本侯要了这天下,也不过是跟圣人一般无二的帝王。”尹禛指了边上,叫对方坐,“不要如此,你放心,本侯敢叫你这么做,那就是知道怎么应对。莫怕!天塌了,我担着呢,万万不会连累旁人。”
方大同什么也没说,坐在之后再不提这个事了。
一晚上围在火堆边上,两人说禹州的水利,说镇北与禹州相通的几条河,时不时的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几下。曹东睡了一觉再一觉,这两人还在那里说着呢。
等到天亮了,尹禛起身,伸了伸懒腰,“方大人,我就不跟你去禹州了。见了你了,就什么都有了,就此告别吧!”
方大同看着这一行人上马,看着侯爷踩在马镫上的双脚还穿着草鞋,而草鞋上的血迹已经变黑了。他到底是喊住了,“侯爷。”
尹禛勒住马回头看他:“方大人可还有别的顾虑?”
方大同沉默了片刻,然后微笑着拱手:“恭送侯爷。”
尹禛点了点头,催马赶路了。
方大同看着远去的一行人,骑上他的驴慢慢的回府衙。
属下问说:“税银即日可起运。”
方大同看着属下,“税银连同粮库里的一半救灾粮,装车运往盛城。”
什么?
“税银、分出一半的救灾粮,都给镇北运去。”
为什么?如何跟朝廷交代。
方大同看属下,“向朝廷交代……那是太子的事。本官能奈何?”
属下急忙问:“昨夜您未归,是因着东宫……”
方大同再严厉的看了对方一眼,“还不闭嘴?这么信口开河,你是不想活了?”
是!属下不问了。皇家的事怎么问呢?不从太子是罪,从了太子还是罪。
这罪下来得完蛋呀!
方大同低声道:“莫要担心,本官会给太子上折子的。”咬死是奉太子的命行事的,一心效忠太子,我看太子和朝中的大人能奈我何?
这么想着,就写了一封折子给东宫。
想了想,又给圣上上了折子,就说,禹州遭灾了,爱信不信。
这个谎撒了,得太子和朝中的大臣一起替自己圆。
他赌:他们不得不把这个慌给圆上。
毕竟,东宫跟镇北是一体,东宫要养兵嘛!除了太子去戳破,这世上再没有主动戳破这个事的人了。
写完了之后,将两道折子重新誊抄了一份,塞进信封里,然后叫了人来,“顺道把这封信给侯爷,数目要是对不上,也会坏事。”
是!定不辱使命。
真就是七日的时间,桐桐收到了方大同的银子、粮食,还有信。
信一打开,从头看了一遍,桐桐就笑,也不知道尹禛怎么跟人说的,这位方大人也耍起了无赖,先斩后奏,然后一把推到太子的身上。
太子当真是……有口难说。
满朝上下,只怕还觉得太子胆识过人,竟然敢玩这一手。
她一边笑,一边将内容简略的用密语写在纸条上,飞鸽传说给尹禛。
既然禹州解决了,他必是先去潭州了。
发出去之后,她又准备东西,叫人捎带给这位方大人。
带什么呢?她把去年尹禛猎的狼皮准备了好几张,又把自己种的菜做的咸菜准备了几坛子,回头还有各种成药,放在匣子里放好,标注好。另外,她选了一张镇北的山川河流图。
打探消息的人传了消息,关于方大同他略微知道一些。既然是个擅长水利的,这张图他应该会喜欢的。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惊喜。
方大同看着图纸,问亲随:“见了侯爷了?”
“哦?”这么说,“这东西都是夫人准备的。”
是!还有夫人给您的信。
方大同接过信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其实没有多余的,只是一些关怀的话。可看了这信再去看着礼物,狼皮是侯爷亲手涉猎回来的,皮子上一点伤都没有,这不是射中了眼睛,就是射中了嘴里;菜也就是小咸菜,却是夫人亲手种的。药是夫人配的,因为侯爷中途给夫人传信的时候,还提了他的身体。
再就是一张极为精细的山川河流图。
他叹了一声,转身拿了条陈,“再送侯府。”
是!
等人走了,他不免怅然:就这样吧,侯爷手里那个先帝的令牌还是要留在要紧的时候再露面的,若是只为了保自己,不值得!
只愿这侯爷将来能初心不变,那便——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