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里也已经带了料峭的寒意。
皇宫之内,天和帝看着御案上堆满的折子,抬手拍了拍,然后问身边的年轻孩子,“赵祎!”
“臣在!”赵祎在御前听用,圣人叫了,他便放下笔,起身站在御案前,跟着圣人吩咐。
天和帝看了这少年一样,“这些……都是请立太子的折子?”
赵祎从最角落里拿出三道折子,“这是镇北军的折子。”
天和帝的手在折子上敲了敲,“不是说了吗?镇北军的折子暂时不看。”
赵祎朝后退了一步,“臣以为,还是当看的。”
天和帝没着急看,只问赵祎:“倒是难得,从不曾催朕册立二皇子为太子。”
天和帝好似也不用他回头,只重复的问了一遍:“你觉得朕当册立太子吗?”
赵祎只顿了一下,就低声道:“是!当立二皇子。”
天和帝又问说:“你以为二皇子若为太子,这太子妃又该出自哪家?皇后提了几家,相比你也知道,皆为武将勋贵之后。朕知道,这是皇后听说了,林家那丫头很是了得!她也盼着老二能有这么一个正妃。”
赵祎这次没有言语,只是在圣人起来徘徊的时候,跟着圣人转了一个方向。
天和帝轻笑一声,“皇后的体面是要给的,赵家也没剩下几个人了,你也是皇后娘家的族人。这样吧,再给皇后一个体面,赵家那个姑娘……有颜,赐婚给老二吧。”
赵祎:“……”如此,太子既没有母族帮扶,也没有妻族帮扶。
“赵家那姑娘养在宫里,是朕和皇后看着长大的,与老二既是表兄妹,又是青梅竹马,我看就很好。”
赵祎低声提醒:“娘娘今儿召见了安北侯府的大姑娘。”林家的大姑娘?檀儿?
“你去见见皇后,朕的意思皇后该体谅。林家这个姑娘随分从时,是个贤内助。但与桐儿的性情截然不同。尚且不如有颜更有脾性。若是她实在喜欢,等将来太子大婚之后,叫太子纳为良娣便是了。”
赵祎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传话去了。
喜公公小心的捧了茶来,“圣人,歇歇吧。”
“这孩子呀,没看出来是这么一副脾性。”天和帝坐回去,喝了一口茶,这才去看镇北军的折子。
最上面的是铁良的折子,折子上还是老生常谈,冬天的日子不好过,粮草跟不上,被服严重短缺。上面列出了具体的数额,这个数额大到兵部和户部都不敢接茬。
情况真这么严重了?年年月月的上折子,一次比一次的数额大。
天和帝头都没抬,只说喜公公,“宣兵部和户部。”
喜公公打发人去了,站在一边看着圣人将铁将军的折子顺手扔到一边了,他赶紧悄悄的过去捡起来,一会子诸位大人来了要看的。
等放好了,喜公公再去看圣人的面色,却见圣人的面色比之前更难看。
他默默的朝后退了一步,大气都不敢喘。
天和帝手里拿着的是监军周勃的折子,但周勃的折子里却夹了一份指挥使苗子川的折子。苗子川不是个生人呀,他不算是东宫的人吧,但确实东宫极为赏识的一个新人将领。这些年,从未曾上过折子,他也知道,这是这些人对他这个帝王不满了。可戍边需要人手呀,打仗不同于其他,半点糊弄不得。这些人是你想用也得用,不想用还得用的人。给他们的身边放个监军,事能往前办就可以了。
至于说忠于谁不忠于谁,有时候不是很重要。只要不敢造反,谁有时间去想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夹在监军的折子里上了一道折子。
折子里苗子川说什么了呢?苗子川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只按照纪年的方式,把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镇北军的所有情况做了一次对比。
从镇北军的人数上看,缺员已经过了四分之一。
从镇北军的青壮年占比上,青年的比重下降了一半,年过三十五者,人数却增加了三分之一不止。
从驻地的百姓人数上看,十几年间,逃的逃,跑的跑,西北人数锐减六成。
从百姓的男女比例上看,成年女子占比不足两成。
从粮饷供应看,十四年前,镇北军在超编的情况下,每天有一顿是干饭,随不至于吃的饱,但绝对没有饿着将士。可现在,三天吃不了一顿干饭。吃不饱,练兵就成了敷衍。这样的行伍毫无战力可言。
从饷银上来说,镇北军去年就没有见过一文钱的饷银了,今年大半年已过去,依旧是没有饷银发放。
从军备上,未有大战兵部不给报战损,兵器钝了得自己回炉;
马匹老龄严重,他在折子上详细的说了战马。马匹的寿命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五岁之前的马乃是幼龄阶段,不适合征战。五岁到十六岁,是战马的最佳年龄。过了十六岁,就该淘汰了,力不佳,达不到战马的要求。
可镇北军这些年,每年所补充的马匹,不过是杯水车薪。且,马匹是活的,每年都有病死和耗损,这就造成了数量上的短缺,缺额在三成。
而现有的马匹里,又有六成是十多年前的马匹,那时候年龄最小的,也都已经超过了该淘汰的年纪了。更何况还有大批当年的壮年马,十岁上下的年纪,过了十多年,现在已经是老马!
还有战甲被服,说是三年一更换。每年更换一部分。可问题是,镇北军贪污严重。每年都有,这没错。可每年都更换的是同一批人的战甲被服。很多士卒脚上都裹着兽皮呢。
折子上真的没一句是废话,全都是数字,每年都是怎么变化的,都列举的清清楚楚。
在折子的末尾,苗子川说:臣知您不信任臣,而臣亦未曾尽到为臣本分。臣已年过四十,十数年戍边,臣渐感体沉神乏,心知臣已将年岁耗尽,不复当年少年。尤其是在臣见到侯爷之后,臣不由的想起在东宫见先太子之时。臣记得,臣在东宫喝的唯一一杯茶是陛下递给臣的,那一杯茶消除了臣彼时的失措,也因这一杯茶,臣常念陛下之恩。臣心中亦是想着,陛下当年亦是体贴臣心的。而今,臣将实情和盘托出,那是因着臣知,您必能体察臣之心。
臣亦知,这般之下,满朝上下,镇北军中,臣再难立足。臣祈求陛下,准臣致仕。臣将以残破之躯,遥祝陛下万安。
这折子看完,什么感觉呢?
后背的冷汗都下来了。北狄人除了白狄一支之外,草原统一已经近十年了。而白狄那一支,避世而居,盘踞在白头山一带,不过是些野人耳。真正的强敌是北狄!
镇北军防的就是北狄。
现在呢,朕这个皇帝,要不是苗子川的折子,都不能知道镇北军的真实情况。只怕,北狄知道的都要比朕清楚吧。
早些年因着跟北狄的交易,所以,私下里,自己身边的信臣,都北狄私下里还是有些往来的。那么,这些年,这些人是否因为这个原因,放松了对北狄的警惕呢?
只怕是的!
他抬手将茶盏扫下去了,大殿里伺候的跪了一地。
他压下脾气,再翻看最后一封折子。这封折子是尹禛的!哎呀!这个孩子呀,是真难缠。
他一个人搅和的朝中大乱,现在又来上折子。御史台正在拟定人员去镇北军彻查他被刺杀的案子呢,他那边就把罪给折了,如今已是百户之身了。
这次,又想说什么呢?
拿着折子一字一句的往下读,读完了一遍,他重新返回来看第二遍。然后如此再三,一道折子,他一个人连着看了五六遍,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喜公公趁着这个空档,赶紧禀报说:“兵部和户部两位尚书到了。”
“叫吧。”
这两人一进来,天和帝就将前两份折子递过去了。
铁良的折子每月都见,内容都差不多。每次都说的就跟狼来了一样,可十多年了,狼也没来呀!两人草草的扫了一眼之后就撩开手了。
可第二份折子两人看完,却当真不敢言语了。只能说,“折子上所言是否属实,怕是还得再查。监军的折子上并未言及其他。”
这些监军是圣人亲信,对吧?
天和帝看了两人一眼,“你们以为,谁去彻查合适?”
两人一脸的思索之状,好似特别难为一般。
天和帝这才将尹禛的折子递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折子两人拿在手里,一看开头写着:儿禛启皇叔父安。
两人对视一眼,心都提起来了。这位小侯爷呀,当真是蹦跶的有点欢实了。满朝都以为他消停三五年,等着朝中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却在边陲之地过的风生水起。
所以,这写的是什么呢?
打头一开始,这位小侯爷就说了:多少人想挑拨我们叔侄的关系,侄儿都知道。可侄儿更知道,江山稳固之于皇室的意义。
言下之意:皇位传承,这是皇家的事!皇家得先是皇家,才有叔侄相争的必要。
这是变相的强调,边陲之地已经到了危及江山的地步了。
然后呢?
两人继续往下看,这位小侯爷提出一点来,那就是:镇北军已然到了非杀不足以震慑的程度了,若是圣人放心,请派一位皇子为督军,前来督办此事。
皇子督办,那谁来亲自操刀呢?
只能是那位小侯爷!
两位尚书的手都抖了:在军中动刀,一个不小心就是哗|变,顷刻间可要命呀!这可比镇北军中有人要刺杀他危险多了。
这是疯了吗?怎么敢用这样的法子?尹禛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这是唯一一个不管成败都不会损害天和帝利益的法子,也只有此法才能打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