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阵阵,叫这秋风也变的凄凉了起来。
四爷的余光能看见桐桐,很少能见到她如此恸哭。别人的真情,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叫她动真意。
悲吗?悲的!但愿苍天有感,能叫她陪在想陪的人身边。
他抬头看天,突然觉得,老天对自己和桐桐还是慈悲的。别管要经历什么,总也不至于叫自己和她失散了。
其实,这天地间,可敬可佩可感可念的太多了。
灵堂里,没有一个是贵太后亲生的,可哪个的哀痛不是真的呢?
林克用在灵堂晕过去了三次,他自幼长在太|祖和贵太后膝下,可太|祖薨逝之后,他都没来得及参加葬礼,就出城报信去了,再之后就昏睡了十数年,等再醒来,忙着复仇,好容易大仇得报,贵太后又走了。
对别人而已,太|祖驾崩十余年了,多少悲痛也都抚平了。
可对林克用来说,并不是如此!这样的灵堂,他想起了太|祖,太多的悲愤无处宣泄,往灵堂一跪,一声‘阿娘’喊出来,竟是直直的朝后倒去!
可再多的恨,再多的疼,终归是留不住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起灵与太|祖合葬。
一到陵地,可了不得了。两位老国公扶着地宫的门,几乎哭死过去。当日太|祖的丧事他们没能回来,而今看到地宫里,如何能不痛?
患难同,生死共,这是当年结义时的誓言呐!
大兄,慢些走!再慢些走,等等我!等等我!
处斩罪魁祸首的鲜血染红了法场,残忍吗?
可听听皇家哀恸之极的哭声,谁还敢说什么,谁还能说什么?
丧事办完了,天也冷了,皇室病倒了一半的人。
宫里如何,桐桐也管不了了,林重威和林克用回来就躺下了,面色苍白,呼吸不畅,气息不平,说话有气无力,咳嗽止不住。
青牛先生给号脉,然后道:“得养着,尤其是老国公,少则三个月,多则的半年的养着。”
林雨桐亲手给熬药,她说青牛先生:“家里有我,劳您去一趟二伯那边,看看韩家祖父和二伯如何了……”
正说着呢,林宽来禀报:“郡主,世子来了,带了国公爷和伯爷。”
林雨桐急匆匆的往出迎,韩嗣源道:“这俩病人太难伺候,我给送来了!两个是治,四个也是治,都放在这边吧。”行!赶紧的!屋子有现成的,安顿进去。
韩冒劼问说,“你祖父呢?我跟你祖父住。”
那可不行!本就得养着,守在一处说一些过去的事,心绪难平,怎么养病?
一个院子可以,一间屋子,这个不行。
林重威和林克用用了药都睡着了,这会子是喊也喊不起来的。先叫韩家父子住下,青牛先生给重新号脉,桐桐跟着又给号脉了。
韩嗣源就在边上道:“我瞧着症状差不多,用一样的药……”
胡说!而今这病,看起来的确都差不多。其一,劳累过度。长途跋涉,紧跟着便是丧事不断,谁都会累的够呛的。其二,便是情绪所致。他们经历过什么,只他们知道,别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但是,韩冒劼跟林重威不一样。林重威在西北,西北干旱,他身上的其他毛病,跟韩冒劼这种长期生活在西南的人当然是不同的。更何况,早年战场上的旧伤,这些年又添的新伤,环境导致的身体潜藏的其他病症,这是不同的。
而韩宗道呢,这十数年来,东南西北的跑,风餐露宿,能有好吗?五脏六腑都不是康健的,再加上林克用这个久病才愈之人,修复他们的身体是个大工程。
需得缓缓的调理。
林雨桐跟韩嗣源说这里面的差别,又告诉他为什么要这么用药,“回头你进宫,跟皇伯父说,至少得半年。等明年开春之后,祖父他们才能动身。”
韩嗣源靠在边上,“皇伯父也病了,没敢叫人知道。”
“那你熬药,我进宫一趟?”
“不用!我才从宫里回来,是张太医给瞧的,吃了药喘息平稳了,只说稍微好些了就出来看看。”
桐桐就再没言语。
韩嗣源才又道:“大兄跟四郎跟礼部的人回老家去了!”
给太后送葬?
嗯!给太后送葬。
桐桐看了看天:“怕是要落雪了,路上少不得受罪。”
是啊!可有什么法子呢。侍奉汤药是尽孝,送葬也是尽孝。
可桐桐不放心呀,收拾了许多东西分做两份,叫刘云带着人快马给送去,省的路上受罪。
人走了,心里安稳了。她跟韩嗣源得侍奉长辈呀!
每天这个汤药,都是桐桐给下药。茶房里,药罐上做了标记,每个人的药都不同。饶是如此,桐桐还是怕弄错了,把药给下进去,而后叫韩嗣源看着火,慢火熬着吧,火跟不上了,得用炉子扇着。而桐桐呢,在小厨房里忙。病人嘛,得养着,少食多餐,一天按照五顿饭的给准备,人老喝药没胃口呀,还得换着花样给做。
林克用靠在榻上,还是有气无力的。最近的美人顾不上美了,面容苍白,嘴唇干裂,一脸的病容。早上起来简单的在榻上洗漱了,这就行了。靠在榻上拿一本书,看书翻开,不一定看的进去。好容易看了两行字,桐桐就端着汤药来了。
白玉的碗里放着大半碗的药,边上一个白瓷的杯子里是干干净净的水,再边上的水晶碟子里,放着三个精致的腌樱桃。
桐桐把盘子放在小几上,抬手端了白玉碗递过去。林克用无奈的接了,一口气给闷了。这边才喝完,手里的碗就被拿走了,手里马上多了一个杯子,用杯子里的水漱口,漱口水才吐出来,那边小小个的精致的腌樱桃就放嘴里了,这玩意是用糖和蜂蜜腌渍的,去了籽了,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甚是适口。
服了药半个时辰,早膳就来了。牛乳粥一碗,一碟水菠萝,一碟菜心,小小个的千层花卷两个,鸡蛋一个,这就是早饭。
吃了早膳人就又困了,困了就又睡。睡起来了,精神好多了。端来的是点心,甜的咸的拼了一盘,再一杯青青绿绿的水,不是茶也不是药,看着清爽,喝着也清爽。
而后就得起来在屋里活动了,活动一会子,又是午膳。一小碗的银丝面,搭着一个豆腐,一个说不出来的什么菜,口感怪好的。吃完半个时辰,又是一碗药。
这会子是真能看一会子书了。中间还会加一次点心,再就是汤汤水水的晚膳。睡前再喝一碗药,这就能睡了。
还别说,就半个月,他觉得他好了。气息不喘了,胸口不闷了,早起精气神也好了。
也终于被允许出屋子,去看看其他人了。
这一出屋子才知道,自家闺女是在亲力亲为呀:这大冷天的,手都糙了。
他拉自家闺女,“走,见你祖父去。”
林重威在榻上看最近朝廷的邸报呢,结果就见自家儿子带着孙女进来了。他放下手里的邸报,皱眉看儿子,“怎么出来了?不养着?”
林克用把桐桐往林重威面前一推:“父亲,这是儿家的女郎君。”
知道!见过了!我们祖孙这半个月不是相处的挺好的吗?没看见老子这一身居家的装扮吗?都是我孙女做的。
林重威看了林克用一眼,“你又想要什么?”
“家里的女护卫,得给桐桐至少五百。”
林重威抬手就扔了邸报过来,“女卫拢共一千人,你要五百?你皇伯母不是给了桐桐三百吗?早前听说还给了五十,这都三百五了!再要五百,成千人呢,你养在哪?拿什么养?胡闹!最多给一百,多的没有了。”
“两百!”林克用坚定的看林重威,“就要两百。”
林重威看了乖巧的站着的孙女,“一百五,凑够五百,这是极限了。”
好吧!一百五就一百五。
林重威招手叫孙女到身前来,“有些话,祖父得叮嘱你。”
嗯!您说。
“太|祖是祖父的义兄,陛下是你父的义兄……你也有义兄!人待我以诚,我需待人以真。当日,你父的选择,祖父没干涉。而今,你的选择,祖父也不干涉。一代人有一代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境遇。我跟你韩家祖父连同太|祖,我们生于一个王朝的末年,长于一个王朝的末年,我们揭竿而起,结束乱世,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你父亲连同你两位伯父,他们生于乱世,长于王朝新立的混乱期,他们的任务是叫社稷稳固。我们是从生里死里蹚过来的!我们的情义,是用同生共死考验过的。而今,看到韩、林两家富贵权势的多,忘却我们当年同患难共生死的也多。祖父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别被王权富贵迷了眼。”林重威面色沉凝,看着桐桐:“祖父说这些话,你可懂这个意思?”
林雨桐点头,“我懂!皇权的左近,从来都不会是风平浪静的。”
“对!”林重威叹气,“接下来你会遇到什么,我不知道。你父会知道,但该怎么做,我替你做不了决定,你父也替你做不了决定。祖父是想提醒你,初心难得!你需得秉持初心不变,方能长久。”
桐桐郑重行礼:“谨记祖父教诲。”
林重威叹了一声,“那就慢慢收拾东西吧,我跟你二祖父得动身了。”
啊?
不是!您这身体情况最好是能休养半年。若是半年不行,三个月也是好的!等过了年,过了年再走也不迟呀。
林重威笑了一下,说桐桐,“去准备宴席吧!”而后看林克用,“若是皇上身体无恙,请皇上今晚过来,有些话要交代。”
林克用嘴角翕动:“就三个月,您陪儿子过个年。”
林重威只催促,“快去!别废话。”
那便是谁说什么都不行了。
桐桐从屋里去小厨房的时候,韩嗣源也跟来了,“这倔老头,非要走!”
林雨桐朝屋里指了指:“一个样!都嚷着要走!”
怎么就不肯多呆呢?
林雨桐叹气,“不是不肯多呆,是不能多呆。北有北辽时有侵扰,南有交趾反叛不断。”
韩嗣源就说,“真想去西南,上阵杀敌,沙场建功……”
林雨桐没言语,事不是那么个事!如今看着,西北和西南而今都挺好的,两位国公忠心耿耿,可是之后呢?人的寿数终是有限的。等他们去了,常守在两地的韩、林两家后人跟皇上可没那么大情分,那时,该怎么办呢?
韩宗道和林克用再去西南和西北吗?然后呢?自己和韩嗣源吗?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但是,这个话自己现在是不能说的。她准备了一个素锅子,难得人多,咱聚在一处,热热腾腾的吃一顿饭吧。
晚上文昭帝果然来了,他比之前清瘦了很多。入席就坐了,文昭帝才问说:“两位叔父……这么着急走?再如何也没您二老的身体要紧呀!”
韩冒劼抚了一把胡子,“调理的很好,药也叫开了,路上吃一疗程,到了再吃两疗程,后头每年吃七副,便能保安康。不是非得留再京城才能养病的。”
林重威跟着点头,“二兄之意,正是我之意。北辽崛起异常迅猛,不敢大意呀!”
文昭帝一脸为难,他是不忍叫两老人在这个年纪了,还在寒冬里跋涉数千里。
林重威看韩冒劼,韩冒劼微微颔首,林重威这才道:“圣上,今儿在这里的,没别人,有些话得我们兄弟说给陛下听。”
文昭帝坐好,“叔父请讲。”
林重威沉吟了半晌才道:“当时,将南北两个国公府放在西南和西北,是太|祖稳定边疆之策!此策甚好,叫大陈的版图比盛唐之时更大!这些年,我们戍边,已然达到了太|祖的目的。放两个国公府出去,是太|祖做了他能做的,也是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可接下来,陛下,您该考量收回两个国公府了……”
这话一说,谁不变色?
文昭帝面色大变:“三叔!”
林重威抬手,不叫文昭帝说话。韩冒劼这才道:“你三叔的话你得仔细思量!不管是西北还是西南,都该是大陈的疆域。我们驻守,那么他们属于大陈。可之后呢?陛下,你不能再依靠两个国公府了,您得叫西北和西南彻底与中原长在一起。西北不能是林家的,西南不能是韩家的,不能给两家后人割疆裂土的机会!大陈疆域一统,此方为大治!”
说完,韩冒劼站起身来,林重威也跟着站起来,两人冲着皇陵的方向一拜,而后才看向文昭帝,“天下须一统,寸土不许让。这是太|祖当年留给我们的话!”
文昭帝胸口起伏不定,站起身来,复又跪下:“谨——领训!”
韩冒劼和林重威又看韩宗道和林克用,两人跟着跪下:“谨领训!”
而后两位老人又把视线落在韩嗣源和桐桐身上,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郑重的跪下:“谨领训!”
两位老人这才像是放下了心事,文昭帝留下了,他们在彻夜长谈,桐桐被打发回屋睡觉了。
可躺下了,桐桐却彻夜未眠。
自己所谓的远虑,有人想到了前头。两位老人家拥重兵而初心不改,临走了,竟是要提醒文昭帝,该削弱两个国公府了,不该养出新的军阀和地方势力来!他们管这个叫做割疆裂土。
做到这一点何其艰难?
她用心的给两位老人拟定方子,跟青牛先生讨论。然后又拟了保养的方子、解毒的方子,温养的方子,又根据各地出产药材,拟定了许多伤药的方子,然后放在匣子里给添到行李里。又做了沿途吃的丸药,确保不耽搁调理。
三天后,送两位老国公出京城。
雪下的纷纷扬扬,两位老人一人牵着一匹马,缓缓的朝前走着。
他们走的不疾不徐,去的方向正是皇陵。
皇陵里,太|祖的墓碑前,韩冒劼倒了一杯酒洒在墓前:“大兄,此一别,何时能回来看您,弟也说不准!若是还能回来,弟再来与你共饮;若是回不来,兄莫着急,千里万里,弟的灵柩得运回来,葬在兄身边的。彼是,弟去了那边,兄也要备好酒,你我兄弟再共饮也便是了。”
林重威将碗里的酒也祭奠于灵前,“大兄,您交代的事还有最后一点事没办完,您再等等,等事情了了,弟弟们就回来了。彼时,我们兄弟再聚。”
说着话,两人又给彼此斟酒,然后两人碰杯,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朝后退了两步,对着墓碑叩首后,起身又站立了良久,这才往出走。
前路漫漫,一南一北,终是要分别的。
在岔路口,林重威站在韩冒劼身前,而后缓缓跪下:“二兄,此一别,山高水长,你我兄弟若是不能活着想见,那就相约九泉,不见不散。”
韩冒劼红了眼圈,要扶林重威起身,但林重威还是坚持了叩首之后,才起身。两人相扶相携,对视良久。
然后相视朗然而笑,彼此相拥,有同时抬起手捶了捶对方的后背,便又松开,同时跃上了马背。
骑在马上了,一个笑着说:“二兄,长路漫漫,一路珍重。”
一个笑着回:“三弟,天寒地冻,此去保重。”
珍重!
保重!
一声声珍重,一句句保重,岔路口就在眼前,该分别了。两相视一笑,而后同时扬鞭催马,一南一北,背驰而去。
文昭帝站在原地,缓缓跪下,深深一礼,久久不能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