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递,一个接,然后先生在上面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于是,一个个的顺着先生的视线看过来!桐桐一脸无辜的执着的递,四爷也无所谓的接,然后回看其他人,好像在说:看什么?
先生侧头,看躲在赵德丰身后的桐桐,“永康郡主,您有何疑问要问四殿下?”
桐桐起身,将悬着荷包的手腕扬起来,“之前病体昏沉,少有习字,字写的软趴趴的毫无筋骨。看四殿下在悬腕练字,便要来试试,写了几个字叫四殿下看看可有变化……”
先生背后的黑檀屏风后悄无声息的进来几个人,正是圣上和皇后带着韩宗道和林克用,这次还多带了一个人,不是赵弘殷又能是谁?
赵弘殷是送子女来上学的,被圣上留下了,一起来旁听来了。
五个人静悄悄的坐下了,桐桐朝那屏风看了一眼,他还以为是服侍先生的宫人在屏风那边收拾呢,也没在意。先生继续讲他的,今儿讲的还是论语,老先生说话慢悠悠的,“翻开为政篇,今儿学‘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桐桐把书打开了,然后看四爷。四爷也正在读桐桐的小纸条,小纸条上密码传递的意思是:你对宫里熟悉,咱们约个见面的地方。
四爷才提笔打算写个回‘信’呢,就听先生说:“不急着写……都来说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为何解?”
老先生见后面摸鱼的终于不摸鱼了,这才把视线挪回来,再问了一遍,“此为何解,都思量思量,想好了就站起来说一说,都得说的,一个也不会漏下。”
老先生看大皇子,大皇子皱眉思索着,似有不解。他便先点了坐在最东边的那一排,“从那边开始……”
先站起来的是二皇子金嗣文,他长得要比一般的少年高壮一些,一开口就是变声期的嗓子,嘎嘎嘎的难听!他扫视了一下全场,这才道:“攻,在学生看来,便是过分的追求。过分的追求,或是过分的研究,过分的推崇异端,这便是大害!所谓异端就指的是,凡是一切违背世俗伦常、违背仁义礼智孝的说法,或是一些奇谈怪论,都当列为异端。因此,此句的意思便是,过分的钻研、追求、甚至于倡导异端化的言论和行为,便是大害。”说完,就坐下了。
林雨桐的手一顿,要这么去解释的话,那太|祖的很多想法,算不算是异端呢?算!大部分人不认可的,就能算是异端。
过分推行这种异端,这是不是一种害呢?
对眼前朝廷来说,因此‘异端’带来的‘害’一直就在!事实上,朝中有许多人对太|祖定下的东西都是反对的!赵家便是想成事,为何就不行呢?这里面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太|祖的很多理念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支持长公主的正统地位,就是承认太|祖的那一套。反之,金家人得了江山,便有很多可以更改的地方。所以,那个时候,想来很多朝臣是乐意支持金家人的。但是,朝臣们看错了!金家兄弟应该才是对太|祖那一套接受的最好的那一拨人。他们并没有想推翻太|祖那一套,于是,朝臣们又开始议论起他们得位不正的事了。所以,朝廷中的暗潮,起因便是这所谓的‘异端’。
这不,桐桐脑子里才这么闪了一下,四公主就站起来了,“我不同意二兄的话,若是真如二兄这般去解这句话,那岂不是说太|祖皇帝所行颇有‘异端’之处?”
五公主轻笑一声,“只是解书而已,怎么就映射朝政了呢?这里是课堂,言而有罪吗?”
老先生笑了笑,“两位公主都坐,课堂而已,不映射朝政。”
林雨桐看了那位瘦瘦小小的五公主一眼,这位和二皇子都是高贵妃所生出,平时看着娇弱的很,说话细声细气的,可一到要紧的时候,那嘴里的牙可当真是锋利的很。
五皇子金嗣昌紧跟着站起来,“先生,学生不赞同二兄的说法,学生以为,攻,乃是攻击、讨伐之意。因此,这话当理解为,若是有这般的异端学说,那就当群起而攻之,让更多的人讨伐它,只有如此,此害才能消除。”
桐桐倒吸一口气,最讷言沉稳的五皇子,将此话这么一解释……很危险了!朝臣要是都对太|祖的一些做法群起而攻之,朝堂会很麻烦的。
大皇子皱眉,还是站了起来,“先生,学生不赞同五弟所言,在学生看来,此话当解释为,攻击与自己不一致的观点,这是很危险的。何为异端?异,便是不同。端,看似是有极端之嫌疑,可何为极端?这是很自我的判断。因此,这个‘端’在学生看来,单指的是‘另一端’的意思!与我的观点看法不同的另一端的一个看法,此为异端。凡是跟我不一致的,就要去攻击它,这种做法是危险的,此话当如此去解。”也只有如此去解,才是合乎圣人之道的。
这话才落下,赵德丰便站起来,“学生却以为,这话的意思当是,任由一种事或是物或是一种学说,随意的蔓延发展,此害便连绵不绝,再难消除。”
桐桐朝前面的赵德丰看了一眼,这姑娘果然有些道行!
她才这么想完,就见大皇子妃站起来了,她直接问说,“那依郡主所言,太|祖的一些言论也得加以规范释义,否则任由其发展,便是绵延的祸患?”
看!这个吴东珠掉坑里了吧!人家提一句太|祖没?没有吧!课堂上还不让人发言了?人家没说反对大皇子,只是紧跟在大皇子身后发言了,你身为大皇子妃这么急着跳出来干什么?
矛头一下在引到了大皇子身上,韩嗣源也不在桌上趴着了,他坐起了身,眯着眼打量全场。
赵德丰朝大皇子妃展颜一笑,“先生才说课堂而已,言而无罪,大皇子妃护夫心切我能理解,但您非要这么一拉扯太|祖,我才疏学浅,可答不了。”
这话说的!一句护夫心切,就好似大皇子的观点跟大皇子妃一样呢!其实,刚才大皇子的观点很明确,他认为得容的下不一样的观点,结果被这么一弄,便马上会有人跟上牵强附会的。
果然,赵德广马上站起来,“学生以为,任何事物加入约束,都不能算是错的。”
“正是!”赵德毅跟着起身,“这便如大江大河,若是不修堤坝,不筑河堤,岂不是要河水横溢,四下为祸!学生实在不知大皇子妃何意?”
吴东珠结结巴巴的,求助的看向大皇子。可这叫大皇子怎么说?上课而已,人家反对一声,你们夫妻就非要压下对方的风头吗?不能这么做呀!
在吴东珠气着指着赵德丰要开口的时候,韩嗣源懒洋洋的起身了,他对着赵家便去:“德丰郡主虽口口声声都在说自己的理解,可叫在下看,郡主实乃一口是心非之辈!你之观点,但凡别人反驳,你们必将群起而攻之,你这是觉得该有自己的见解,可你的本性却诚实的表达了你的态度,那便是,你认为,若有异议,当群起而攻之!你赵家姐弟三人说了什么不重要,此般作为将你们表里不一的品性暴露无疑!”
德丰郡主蓦的扭脸过来,“韩世子这是说课呢?还是说我赵家呢?”
这是说恼了!
韩嗣源才要反唇相讥,桐桐便轻笑一声,跟着站了起来,“郡主怎么还恼了呢?这不都在这里上课呢吗?看,是否为异端,韩世子这般一举例,不都看清楚吗?攻击他人,其结果必如郡主你这般也要反击的。如此,矛盾便要升级,冲突必然加剧,若是如此,那这是否为是孔圣人之初衷呢?
一个人的所思所想,该怎么去解读,在我看来,单拿一句去释义,这就是在耍无赖!看他所表达的意思,得通过他的其他言论去佐证。比如,孔夫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再比如,孔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言论里,哪一句不是慈悲之言?你的观点跟别人不同,你便是异端,别人都来攻击你,这对吗?轻易的将别人定义为异端,这公平吗?这岂不是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相悖了?诸位数次牵扯太|祖,何也?为公?为私?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谨慎去对待去世的父母,追念已经距离我们久远的先祖,只有如此,才能有养出忠厚的百姓来。也就是说,得去尊重先祖的一生事业,颂扬传承先祖品行,进而诚心诚意的去缅怀。孔夫子处处在说仁,而轻易的将别人列入异端,进而去攻击他,此为‘仁’乎?因此,若问我对这句的看法,那我认为大殿下所言甚是有理!便是真有‘异端’,我们也应当谨慎对待,凡有不同的看法就要去攻击,此为大不仁!”
屏风后的林克用那眉毛眼睛都在动。我闺女嘴里长的是铁齿铜牙吧,她是把大皇子和韩嗣源这小子之外的,所有发言的人都给扫进去了吧!
动辄说别人是异端,且要加以讨伐,此为不仁不义。
拿太|祖说事,攀扯朝政朝局,为私心谋利,此为不忠不孝。
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那你们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什么东西?
关键是,她提了一句‘慎终追远’的话,只这一句,就足以堵住朝臣的嘴了!你们说太|祖是异端,那你就是骂皇家祖宗呀!你们骂我家祖宗,那怎么着呀?皇家下旨申斥一下你们的祖宗还是你们都下去陪你们的祖宗呀?
他转脸,对着夫子正衣冠的镜子也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展颜笑了一下,镜子中的美人也笑了一下:嗯!好看。模样虽跟老子有些差距,但这口齿,颇有老子当年的风范呀!
幸甚!
屏风那边夫子不会叫一直这么安静下去的,他点了摸鱼大王,“四殿下以为呢?”
四爷怎么去答呢?不能太过锋芒,这不合适。不能太过平庸,因为在课堂上的一言一行,别觉得上面的那位不知道。知道了,岳父就会知道!太过平庸,他会嫁女儿吗?休想!
所以,得答的合适!
这天下最难的是,大概就是做到刚刚合适这个分寸上了。
因此,四爷就站起来了,“永康郡主之前说了‘慎终追远’,这不由的叫我想起另外两句,一句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一句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两句不同,但又相同。它点出了两点,一,政以德为先;二,刑以礼为先。”
林克用心里发笑,这小子事在指责,刚才很多人那个发言,缺了德,失了礼了。
正这么想着呢,就听一个戏谑的声音想起,“夫子,学生也想起了前几日才学的!”
“君子九思呀!”说话的是六皇子,这小子话里带着几分笑意,“夫子,学生没背全,您且听听对不对……”说着就背了起来,“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1】……下来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三皇子轻咳一声,就笑道,“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下来是‘事思敬’呀!”
“事思敬呀?还真没想起来,对了,这话什么意思来着?”
三公主就道,“这话是说,人得有敬畏之心。”
“这个意思呀?”六皇子回身看赵家三姐弟,“竟是说人得有敬畏之心,是这个意思吗?看看我这个脑子,怎么给忘了呢?不该!不该!大不该呀!”
林雨桐不由的都笑了,这个六皇子,真乃一妙人。
不过这三皇子其实低调的几乎叫人忘了他,可这话接的是真妙!再加上三公主这一解释,当真是妙到了极处了。
就差没指着赵家说:你们怎么就忘了对太|祖的敬畏之心了呢?不该不该大不该呀!
屏风那边,文昭帝拍了拍皇后的手,率先出来了。赵弘殷追出去忙道:“这几个孩子被长公主惯坏了,臣回去必定重重的教训。”
是长公主教的?那她可真是长能耐了。
文昭帝只笑道:“孙子骂爷爷的事常有,若是舅舅他老人家在,只会哈哈一笑,笑孙子骂的好!又怎么会去计较呢?”
林克用:“……”大哥这嘴,厉害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