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的进了巷子,当年分给自家的那点责任田现在还是自家的。不是说户口进了城了非得霸占着这地不撒手,不是这个样子的。农村的土地都是几十年不动的,为的就是各自能根据情况种植合适的作物。比如果树,不能树栽下去了,三五年的才开始挂果呢,然后你调整土地吧?况且,有些人勤快,把地伺候的肥。有那懒汉,地都能长了荒草。所以,土地是谁家的就是谁家的,像是自家的户口进城了,但是家里还有奶奶的户口呢,还有大伯家的户口呢,这些土地归了集体没错,但是自家人可以承包回来,就是每年给村上交多少钱就完事。
爷爷奶奶这些年给这地里栽了果树,各式各样的果树都有。最边上的一圈种菜,有这菜一条巷子的人都有菜吃呢,据说卖菜的小商贩都不爱往这条巷子来了。
而今爷爷和奶奶还在这边住,距离大伯一家近点。但以后就不会了,爷爷奶奶得住新宅那边去。这边的院子给大伯家,大伯巷子里有一院,加上自家这一院,再有当初大伯在街上买的门脸,就三个宅基地了。大伯家有三个儿子,且这三个学习怪费劲的,便是以后出去工作,那基本也是离不开老家的。
车近了,能看见苹果梨还在树上挂着呢,这得等到国庆以后才算是好吃,现在也能吃的,就是有点酸。
这会子爷爷奶奶和大伯大伯娘都急匆匆的出来了,金锏叹气,“大伯娘老了好些。”
是!在这个家里吃的苦最多的大概就是大伯娘了。
车一停下来,大伯就先过来了,“你爸你妈也是胆大,你才会开车几天呀,就敢叫你开着回来?高速路那是玩的?”
金明明抱她大伯,“我一路走国道下来的,路上走了两个半小时才到家。”说着话就又抱着大伯娘不撒手,“打电话叫你跟我大伯去城里,非不去!住十天半月的怕什么?”
秦引娣就笑,“家里的活便是能撩开手,不是还有铺子呢吗?做生意就是这样,把人捆在铺子里啥也干不成。”
那边杨淑慧拉着孙子,金印催着一个个的进屋,“赶紧的,吃饭!”
正往家里走呢,一辆摩托车从巷子的那头过来,蹭一下就停下来了,“姐,金斗,回来了?”
金明明指了指摩托车,“吃完饭教我骑!”
秦引娣斜眼瞅儿子,“有点谱,老大不小了,溜达啥呢?”
金明明就赶紧说,“趁着这两天我在家,叫他抓紧溜达!我爸说了,叫我走的时候把小军带去城里。”这小子今年初中毕业了,但是没考上高中。自家妈的意思是去城里补习一年,再考一年。结果这小子非不乐意,说是学着酿醋也成。
这几年其实自家酿醋这个营生不好做了,副食品比前些年丰富多了。有那种卖的成品醋,看着干净卫生,买起来还方便,愿意买这种散醋的就少了。或是过些年,又觉得工业化产品不好,或者是添加剂多,那时候再有人想买自家酿的粮食醋和柿子醋也未可知。但是就现在而言,如果大伯不想着做大的话,这营生其实就不大景气了。铺子里改行干其他,收入要比卖醋好。
那么现实问题就摆在这里,大伯家这孩子怎么安排。大伯没开口,但自家爸妈不可能当做问题不存在。老人在家里,经济上宽裕的很,也补贴大伯家,但是照看老人的,肯定是大伯和大伯娘多些。那自家爸妈就得把事情做到前头。招工进单位也可以,但这一行里,其实很多工作是高风险的。但是呢,跟机械的相关的,还有一个行业,就是操作员。
比如起重机,以前国内都生产不了,全靠进口。这几年几乎国内的市场铺平了,便是国外,订单已经飞也似得往回飞了。往后的很多年,都是需要基建人员的。但是基建里面的技术类人才紧缺。新机器就需要新的操作,今年集团已经创办了自己的技术学校,子弟若是初高中毕业后没有学上,那就来,咱学技术。便不是集团内部的子弟,只要听说了,想来报名,各项身体条件满足的话,也可以的。所以,小军是可以去读的。念完之后怎么安排,那就是自家爸的事了。只要技术学的好,留在集团里也是可以的。因为任何机器出厂都需要测试的,他可以靠着技术吃一辈子的饭。
金印不就是靠着开车的手艺吃了一辈子的饭?
在金家人看来,四爷不就是靠锻造的手艺走到今儿的?
所以,学技术怎么了?学技术丢人吗?
明明一说,秦引娣马上就说:“听见了吗?你四叔啥都给你想到了。好好学,教你的师傅看在你四叔的面子上也会最用心的教你!”
小军就很乐意了!摆弄车这个,咱特别乐意呀!学摩托自己摸索着就会了,农用机就说什么是自己摆弄不了的?咱还就爱这个。他还低声问,“姐,那这两天我教你骑摩托,你教我开车。”
大民瞥了儿子一眼,叫他闭嘴不要说话!这才扭脸问明明,“那要是学校招生,其他孩子是不是也能去?要不要在咱村说一下,谁家要是愿意,可以叫娃去!反正咱不说,黑塔他们也会言语的。”一样是学,在安排上,将来自家儿子有老四斟酌,一定会安排好的。这其实是谁也不耽搁谁的事。娃们学的技术,去工地上开个工程机械,难道不挣钱?
就是这个意思呀!金明明点头,“消息可以告诉一声,但是现在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叫娃拿文凭的。咱这边将来是拿职业技能证书,跟文凭还不一样,这得看大家的意愿。有些就是宁肯上民办中专,也不愿意学技术。”
一回来,那玩的可太好了。吃了饭,在门口摘柿子。柿子树现在长的可粗可高了,她抓着树杈直接就窜树上了,一站到树上就可威风了,能看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她撩拨对门院子里的狗,惹的狗汪汪汪的就叫唤。把歇晌的金锁给吵起来,一抬头一看,就指着金明明,“一闹腾就知道你回来!你小心着些,别摔了!”
金明明站在树上打招呼,“金锁伯,下午上家里来吃饭,我带了好酒。”
“不喊也得喝一回!你爸你妈不回来?”
“回不来,等忙完了,都去城里,我爸设席。”
嚷的半条巷子的人都端着碗出来,金明明从树上又下来,蹲在台阶上,跟这个聊那个聊的,胡吹冒聊的,就不像个正经人的做派。
把杨淑慧愁的呀,跟秦引娣嘀咕:“大姑娘了,还猴上猴下的就算了,你看她那没正行的样子!这再一当兵,谁家敢娶她?”
秦引娣就说,“想娶还不嫁呢!就咱家明明,等闲谁家的小伙子能配上?”
把杨淑慧气的呀!这都是家里人给惯得了!金家和林家两家,这么多孩子,愣生生的只生下这一个姑娘。只自家惯也惯不成这个样子的,必是她姥爷姥姥,包括她舅舅舅妈都娇惯了,万事都由着她。再加上她姥爷的位置,她舅舅现在都已经是师级了。这么惯着,可不就更胆大了,且没有一点害怕的吗?
折腾导|弹,这玩意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呀!那玩意扔一颗下去毁半拉子城。
所以,闹腾的可晚了,当奶奶的还是跟孩子说,“在家里捣蛋就算了,可之后再不能捣蛋了,知道没?那东西一旦捣蛋了,那都是大事呀!咱家兜不住呀!你姥姥和你舅舅也兜不住。”
金明明说的一本正经的哄她奶奶,“您想哪去了?那东西就是听着可怕!其实呢,那东西跟电这玩意差不多,你们最开始用电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怕人的人,那玩意一不小心就能电死人的。可你看,用了这么些年了,怎么了呢?打开开关,灯亮了。关闭开关,灯灭了。”
杨淑慧真不懂这个,还问说,“那玩意上带开关呢?”
嗯呢!您以为呢,“回头我给那开关上再加一道保险丝,您放心,可保险了。”
然后杨淑慧当真了,“就说嘛,你爸你妈再没谱,也不会放你去做这个。”
是啊!是啊!您安心吧,“惹事了咱家也能兜住,虽然我姥爷退休了,但是我爸的级别上来了呀!”
“报道都打上去了,集团升一格上去,我爸的级别就上去了。跟我姥爷不相上下吧!”
金明明也没再解释,在家真就呆了两天,第三天天不亮就走了,这个时候晒粮食的还没给拉到公路上呢,路好走。
马奶奶还心说,这臭丫头这次回来没祸祸我。可结果呢?起来上茅房去了,发现鸡窝门开着呢。
我的鸡呢?
才要开始叫骂金明明,却发现鸡窝门上挂着个布包。
把布包摘下来打开,里面放了一沓子钱,拿出来数了数,整两千。里面夹了一张纸条:老太太,又说我坏话了吧,鸡没收了!钱是定金,以后我年年回来拿鸡。还有呀,听说您膝盖上长了东西,老疼了!看吧,我就说人不能活的太邪乎,这不,报应来了吧!拿定金去医院叫人家大夫把长出来的坏东西给切了吧!我还指着您给我养鸡呢。
老太太拿着钱眼圈却红了,儿子们的日子难过,当妈的病了能咋,忍着呗,止疼片吃着就完了。谁知道这臭丫头回来了一趟听说了,留下这么一笔钱来。
她撇嘴,嘴上骂骂咧咧的,但却写了一个借条给杨淑慧送去了,“你家那臭丫头少回来,一回来就祸祸!我那鸡,鸡生蛋蛋生鸡的,值多少钱她算过吗?拿两千来就想年年有鸡吃?看给她美的!钱我用了,回头还她!想叫我给她养鸡,没门!”
杨淑慧才知道金明明扔到后备箱的一麻袋活鸡是这么来的!她喊小军,“不是说街上买的吗?”
秦引娣出来就说,“妈,小军跟着走了,忘了?”
还真给忘了!喊着喊着给喊习惯了!如今这整的是留在家里的儿孙越来越少了。这边这么想了一下,才说跟这姓马的掰扯呢,人家一瘸一拐的走了。
瞧!又站在巷子里嚷着给人念金明明留的字条了,念完了又开始控诉金明明,“……我昨晚上睡的就晚,都快十一点了,我记得准准的,我上茅房的时候还听见鸡窝里咕咕咕的叫唤呢。早上那臭丫头天不亮就走了,得五点起来吧。中间就这点时间,她愣是半夜起来把我的鸡连窝给端了!我那当年开窝的小母鸡呀,正下蛋呢……”
满巷子里的人都笑,金明明这个孩子呀,是心里真搁事!办事从来没正行,可谁家的事都记着呢。
给这家的老人捎带了不好买到的药,给那家要上初三的孩子带了全套的教材,老师提前叫学的时候不用去借了,连资料都带了不少。那家说给女孩子想找个民办中专,她把中专的资料带了好些,哪些靠谱哪些不靠谱,说的详详细细的。
跟老马针尖对麦芒,跟一对老冤家似得,可临走了还惦记老马的腿上长东西了,影响走动了。
可这孩子一当兵,往后回来的次数就有数了。
是啊!孩子再回来的次数就少了。
回了老家一趟,还得去京城。吴秀珍这几年见老了,拉着金明明,舍不得呀,“你舅舅一当兵,一走就是十年……你这又走,你说,姥姥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见你几面?”
金明明就笑,“您且长寿着呢!等您一百岁了,我就哪里也不去,天天在家陪您。”
去!熊孩子,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林双朝看孩子,“路是自己选的,再累再难,得自己走。”
我懂!姥爷。林双朝叹气,“再有半年姥爷就退休了,你要是没时间看姥爷,姥爷去探亲看你,成吗?”
嗳!您来探亲。
再多的不舍,孩子大了,终是要展翅飞的。
新生报道的时候,四爷请假了,和桐桐一起,带着金锏去送金明明。
这样的学校不比其他,家长不能往里走的。
站在校门口,桐桐给孩子把衣裳整理了整理,才道:“我跟你爸身体很好,而且,都还年轻,不需要你惦记。金锏很懂事,成绩也很好,需要我们操心的不多,家里你可以放心。”
金明明迷蒙了一下,不懂开个学,妈妈说这个干嘛。
正迷糊了,她听见爸爸叫了一声:“金圭璧!”
这一声严肃极了,叫的还是大名。
家里人从来没有人叫过她大名。
她不由的站端正了:“爸!”
四爷打量闺女,然后道:“把手伸出来。”
金明明不明所以,还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四爷抬手用手指在金明明的手心里划拉,然后问金明明,“这是个什么字?”
“國!”金明明笃定的很,就是个繁体的国。
他爸点头,“这个字原来是没有外面这个四方框的,没有边框,便是没有边界,含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你再看看,若是没有四方框了,这个字是什么样的?”
或?古意当然是有不同的,这个字什么意思呢?
他爸告诉她:“这个字就是最初的国,出现在何鼎上。将这个字拆开看,它是由一横,一口,一个戈组成。一个横,这代表了疆域;口代表了生活在这个疆域里的人口、百姓;还有一个戈,戈指什么?指代的是兵,是军!戈将疆域和人口庇护在其中,这才成一國!”
金明明肃然,而后点头,懂了这个意思。
四爷看她,“金圭璧,从你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起,你就先是军人,而后才是我和你妈的女儿。等会子,转身一去,一脚踏入那个大门,那便是以身许国。自此,先国而后家!”这就是你妈叮嘱你那番话的意思。
金锏被说的眼圈都红了,“姐,你不是独生女,家里还有我呢。”
金明明看着父母,抬手在弟弟的胳膊上拍了拍,朝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就走,一脚踏入大门,她才转身朝这边看。
然后站端正了,抬手行了一个军礼。
桐桐摆手:去吧!报道去吧。
金明明站着没动,别的同学跟父母简单的告别,一个个的从身边路过。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知道!但此刻,她真的意识到,自己属于父母的日子少的可怜了。
长大了,原来这就是长大了!
长大了意味着面临着数不清的抉择,意味着需要承担责任了。
父母站在那里,跟她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还是那么挺拔!她没动,但父母动了,爸爸牵了妈妈的手,转身离开了。弟弟摆摆手,也追着父母去了。
她都不记得流泪是什么滋味了,可这一刻眼泪还是下来了。
舍得吗?
舍不得的!孩子舍不得父母,做父母的也舍不得孩子。
四爷牵着桐桐的手,只说了一句:“我在呢!”
桐桐还没说话,金锏在那边拉了妈妈的手,“妈,我也在呢!我以后走哪都带着你跟我爸!”
这话多傻!她就说,“你姐选了她想选的,你以后也选你想选的。”
金锏‘嗯’了半天,这才说,“我以后还会去供销社……”
嗯?这都快破产了!不过是组织结构还在,怎么会想着将来去那里。那也是要考公务员的吧!
金锏就说,“我要把我姥爷和我爸当初想做但是还没来得及做的事做完。”
想做什么呢?想叫每个村镇都有真真正正的服务农村农民的机构!
四爷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好!”想做就去做,“回去就告诉你姥爷!”叫林双朝哪怕是退了,心里也能有几分安慰。
“嗯!”金锏拉着妈妈,“所以,我会一直在的。”
她妈只笑,没言语。
四爷攥着桐桐的手,握得紧紧的,他懂桐桐的意思。桐桐是想说:真正能一直在的只有你爸!
是的!我会一直在!你在,我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