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156)
四爷一觉睡到下午,秋雨下来了,打在帐篷上,动静不小,这才醒了。
满帐篷都是莲子羹的味道,不用出去都知道,屏风那边的火堆上,正架着砂锅,里面咕嘟嘟的熬着莲子羹。
披着衣裳出来,桐桐果然在那里扰动着羹汤。
四爷左右看看,“孩子呢?”
桐桐朝榻上一指,“玩了半晌,睡下有会子工夫了。”说着话,就把火边靠着的烧饼取了递给四爷,“夹着香菇酱,尝尝。”
蹲在火堆边,焦脆的烧饼一口气吃了三个,喝了一碗莲子羹,心底的那口气好似一下子就顺了。干脆起身把衣裳穿好,“你看着孩子吧,我去见见代善。”
林雨桐起身给他整理衣裳,“这个联姻呀……其实很鸡肋。”
可哪怕是鸡肋,如果大金坚持,这个姻还得联。大金接下来是内乱,可咱们新册封了个汗王,也要有随时支援锡尔呼呐克的准备。
林雨桐给取了大斗篷叫披上,“早去早回吧!也就这位大贝勒了,好好先生一个,端是好脾气,枯坐了大半日的光景。”
嗯!
四爷带着人溜溜达达的就过去了,秋里的草原一下雨,格外的湿冷。一进待客的帐篷,代善就起身来。四爷摆手,“大贝勒坐!只管坐。”他一脸歉意,“这几日,歇不下。你来的时候,我才躺了睡了,>
代善忙欠身,“陛下要歇息,臣等等就是了,这本也是应该的。”
四爷笑着坐了上首,又叫人给代善上茶,这才道:“一起身,就听皇后念叨了一耳朵,大贝勒是来做媒的?”
代善忙道:“做媒是不敢当!臣此来,特为修好。此次事端,实在是起的突然,其中的离奇曲折之处,至今臣都不甚清楚。但,父汗重伤在身,一再说,唯恐陛下您有误会之处,大金得先有修好诚意。因此,愿嫁一女去大明。皇上英明神武,皇后娘娘更是风姿卓然。贤伉俪夫妻情深,不敢送女给陛下,这是知道,再无一女子敢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蒲柳之姿,若能得配信王,臣等亦为荣幸。”
嘿!代善还有此等之能!放下身段,又是自责,又是恭维,处处将人抬高,说的自然亲近,再加上那一点怯懦,那一点温和,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小心翼翼,真的很容易就叫人感觉到他的奉承,他的巴结,他的讨好,还有这些之后那发自肺腑的真诚。
把戏做成这样,人才呀!
四爷就叹气,“其实呀,朕之前是想着,邀请哪位阿哥去大明,去书院学习观摩三年。这也是朕的诚意!在对自然灾害的预警上,大明确实是走在了前面……”
这个当然!当然!
“大明不预藏私,愿以技艺教天下人。”四爷带着几分怅然,“大汗身负重伤,朕心里也甚至记挂。本来,约了大汗去,其中的一项,就是想谈这个的。出事之后呢,朕本打算收起这个计划,毕竟现在提,像是从后金要质子,再叫人误会了,着实不该。可大贝勒带着大汗的诚意来了,朕也着实是感受到了。这个亲家必须做!那朕就不该见外,还是那个话,不管是哪位贝勒阿哥,或是朝中聪明俊秀的后起之辈,只要想去学,朕欢迎之至。当然了,也请大贝勒将话带到,就说千万不能误会,这不是索要质子……就是去学习,三年即归!朕实在是一片好心,希望这技艺能惠及天下生命。当然了,若是阿哥们觉得大明是龙潭虎穴……或是大金有别的预警之法,这话只当我没说。”
话说的很客气,一再强调不是质子,可听话听音呀,这要不是在讨要质子才见鬼。
这事大了,真不是代善能应承答应下来的。他一脸的感激,“竟是有这样的好事,臣这就回去,跟大汗说这个好消息。”
一个很高兴的告辞,一个很高兴的送客,就此分别。
四爷看着雨幕里远去的一行人,缓缓的收回了视线。李信在边上问说,“他们能答应吗?”
不知道啊!试试嘛,趁着那位弱,趁着新君没有上台,这个时候不提,怕是再没合适的机会提了。
可不是!简直无耻!
代善不敢进去跟大汗说,只喊了三个贝勒来,四个人聚在一起,他把这个意思传达到了,“……第一次这么直接的跟这位大明皇帝打交道,一接触就是知道,不是善类。”
阿敏嗤笑一声,“送质子去?好啊!干脆送我去好了。”
你这种混账,人家敢要,咱也不敢送呀!
皇太极忙道:“阿敏哥哥,如今正值要紧的时候,离了谁也离不的你,净是说些气话。”
阿敏就又道:“那要不然,送了多尔衮或是多铎……他们兄弟中去一个……”
皇太极也想啊,但还是不合适,八旗旗主要是这么送去了,把这小子送去,叫收敛收敛性情。”
是啊!皇太极三十多的人了,不是只豪格一个成年的儿子,而是只豪格一个儿子。早些年继妃乌拉那拉氏生过一个次子,十岁上夭折了。元妃也生过一个儿子,行三,四五岁上,也没了。
一共有过三个儿子,如今只一个豪格。
这话一出,代善嘴角翕动,“那要不然……送岳托去?”他说的时候底气不足,因着儿子的事被老子废了太子之位,他不敢做儿子的主。
皇太极忙摆手,“不可!若是大哥哥要送侄儿去,那就不如送豪格去!这俩孩子,比豪格当用!大哥哥这做阿玛的舍得,我这做叔叔的都舍不得……”
莽古尔泰就烦躁:“多大点事!这个不成,那个不成,送我儿子去好了……”
这边还没个结论,那边大汗已经宣了。
四人对视一眼,跟着去了汗王的大帐。还没到跟前,就听见多铎的叫嚷之声,“……我不去!额娘,不管你为了什么的,反正我把话撂在这里,谁去我都不去!想叫我去为质子……做梦!”
皇太极呵斥道:“多铎,在父汗面前说的什么话,什么质子不质子?哪有质子?不过是为了大金的百姓,得选一些勋贵子弟去求学罢了……”说着就拉了多铎一下,低声道,“火炮……”
多铎愣了一下,明知皇太极这么说又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但却不好再叫嚷了。
皇太极这才到了床前,“父汗,多铎听风就是雨,您别生气。哪里是什么质子?若是质子,儿子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但若是求学,儿子却觉得机会难求!大明有三样,儿子垂涎久矣。一则,火炮制造;二则,天灾预测;三则,医术药典。大明皇帝提了,有他的目的,儿子从不敢小觑。然而,咱们应了,也有咱们的道理。”
努尔哈赤知道,这是自己这个儿子给自己脸上贴金。自己算计的是对的,可敌人不是死的,由着自己算计。瞧,拉了大明下水,大明的皇帝反手就是一巴掌轮过来。
败了!这个得认。
皇太极聪明就聪明在,不管什么时候,都从不得意忘形。他谨慎自持,在诸皇子阿哥中,尤其不同。他靠了半晌,这才道:“若非得有人去,那就叫小十六去……”
努尔哈赤一生十六子,除了褚英,其他的都活着呢。
只是有些出身不显,本事不显,籍籍无名罢了。在以军功为显贵的时候,他们黯淡无光,不被人知道而已。
多尔衮行十四,多铎行十五,还有一个叫费扬果的十六阿哥,今年才七岁,其生母只是一侍女而已。
皇太极低声道:“年纪是否太小?”
“小……才不惹人防备。”
皇太极点头,表示知道了,“明儿就叫大哥哥再去一趟,这个事咱们算是应下了。回头等回了京,另择吉日,送小十六去大明。”
从里面出来,皇太极站在雨里,从袖子里掏出阿巴亥写给大明皇后的信。这封信的内容,他叫人找那位五福晋核对过了,确认阿巴亥期望以称臣纳贡的方式换取大明对多尔衮的支持。
他转身,一步一步的在雨里徘徊。大明能给阿巴亥什么样的支持呢?又怎么确保一定是多尔衮登上汗位?
这里距离宁夏卫太近了,此次突袭蒙古就极为迅猛。这里虽距离科尔沁爷近在咫尺,可草原跟城池不同。大明的皇帝若是入了城,那边有城墙阻隔,等闲不能奈何他。可科尔沁一望无际,真被大明追袭,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而今,大汗伤重,最经不得的就两个字——意外。
如今是,可以不用大明支持自己,但更不能叫大明支持阿巴亥,怎么能换取大明的两不相帮呢?
这个大明皇帝啊,显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得有人去跟大明的皇帝谈谈,不求其他,只要大明作壁上观即可。
谁去呢?
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离开营地,都会引人注意的。
正一筹莫展呢,哲哲带着布木布泰来了,“贝勒爷,叫布木布泰去吧。”
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你行吗?
布木布泰福了福身,“我打扮做小子,混在大贝勒的马奴里出营地……不过,这事还得跟大贝勒言语一声。”
这个自然!
哲哲低声道:“不过为此事求大贝勒,只怕是不好张这个口。”
求?求若是不成,那就不求!这世上难办的事,不是求人就能办到的,“你且去歇着,爷去见见大哥哥。”
哲哲看着远走的背影,皱紧了眉头,问布木布泰:“……这事能行了?”若是走漏了消息,咱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布木布泰笑了笑,“姑姑,回吧!贝勒爷自有分寸。”
可大汗还活着,大贝勒不会贸然插手此事。
布木布泰轻笑一声,“只怕……由不得他!”
是的!由不得他。
皇太极借着夜色见了代善,面色极其不好。
代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皇太极看着代善,“大妃要用纳贡和称臣的方式换取大明支持多尔衮继承汗位,这个主意是哥哥出的?”
怎么会?代善急了,“此等荒唐的提议,怎么可能?再者,我跟大妃早已没有来往……”
皇太极这才缓和了脸色,“大哥勿怪兄弟此时旧事重提,实在是得了这个信儿又惊又怒!偏偏跟谁都不能提。莽古尔泰莽撞,说话向来口无遮拦。阿敏更是……这才深夜来访,总得知道这事跟代善哥哥的关系有多大吧!若是代善哥哥支持多尔衮,这也是情有可原……”
别别别!没什么情,什么情也没有,这个字不能提!跟大妃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皇太极叹气,“或者,哥哥有此心,大妃是在为哥哥奔忙。”
怎敢?
代善头上的汗都下来了,“八弟,不可枉言呀!”
皇太极一把抓住了代善的手,“大哥哥,弟弟愿以哥哥马首是瞻。是您,或者是您支持的多尔衮……”
不!代善赶紧摇头,凡是跟大妃有关的,他避之唯恐不及,“八弟,你那俩侄儿,素来与你亲近,哥哥除了支持你,还能支持谁?”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句话不逼到份上,你也不会说。
皇太极扭脸看代善,“哥哥此话可当真?”
岂敢不当真?
皇太极这才道:“阿敏就不提了,莽古尔泰下手着实狠辣,说实话,臣弟心里也怕……”
阿敏是堂兄弟,莽古尔泰弑杀过亲生母亲,这样的人若是为汗王,谁能有好下场。
这话却也实在,代善心底的那意思别扭,也就这么去了!是啊!皇太极比起这俩人,合适上不少。当然了,还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多尔衮继位,四大贝勒辅政,可这事不成的原因就在于,多尔衮的年纪很尴尬!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大吧,他无军功立身。小吧,也都成年,必然是不会由着人摆布。便是多铎,都十三了。府里都有格格有孕了,也是不能扶持又无法自立的年纪。
因此,这哥俩都不成。
这么一琢磨,代善的心就坚定了下来。那边皇太极就说起了正事,“本来不跟大明相干的事,因着大妃横插一杠子,成了人家的一个筹码!想禀明大汗吧,怕气着大汗,不利于身体调养。不禀明吧,咱们哥俩就得想法子把这个事给了了……哥哥明儿去,可以私下里跟大明的皇帝谈谈此事。另外,我打发一女眷,混在哥哥出行的奴才里,她得带着重礼,去求见大明的皇后。这位皇后能为大妃传信,也能为咱们说话。礼下的厚实一些,以保此事不出纰漏。”
甚好!就这么办。
第二天,雨还在下着,林雨桐接到了四贝勒府的帖子,说是人在外面候见。
行!进来吧!这是皇太极终于有说法了吧。她以为来的会是范文程或者其他什么人,结果并不是,是个十来岁的姑娘。
等人家抬起头来,林雨桐恍然,这不是……那个谁吗?
是!肯定是的!
这人进来就行大礼,林雨桐一把将人给扶住了,“都湿透了吧,来!烤烤火。”对方从善如流,跟了过去,低声道:“娘娘明鉴,实在是出行不便,贝勒爷这才派了奴婢来请安。贝勒爷叫奴婢代为问问,有什么想要的,都能提,都可商议。”
这是说,什么样的条件能叫大明作壁上观。
林雨桐就笑,“大明做生意,向来以诚信为本。若为这个事,叫你们让出辽东……这不现实。”说着,就扭脸看地图,“辽东之事,暂不提。我们只要这几处岛屿……”
布木布泰看着地图上的星星点点,若是不指出来,她都不知道那是岛屿。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舆图,眼里都是好奇。她把这些位置记下,而后眼里闪过疑惑,半晌之后,带着几分恍然,紧跟着面色就凝重起来,“娘娘所言,奴婢记下来,回去之后定一字不落的转达娘娘的话。”
好!
送走了这位,林雨桐偷偷问崔映月,“你觉得……刚才那姑娘,好看吗?”
挺好看的呀!反正打扮成那个样子,还瞧不出丑来,那打扮回姑娘的样子,一定也是上等姿色吧。
崔映月问说,“是哪位公主?”
不是!反正是未来一位很了不得的女人。
很了不得的女人回去,手指准确的点在地图上,点给皇太极看,“……大明的皇后是这么说的,说不要其他,就要这些岛屿。”
哲哲探头来看,“针尖大小的地方,马都跑不开,能做什么?”
布木布泰嘴角翕动了数下,到底是笑了笑,朝后退了几步。
皇太极看她,“没外人,想到什么就说!以后跟大明交往,少不了跟那位皇后打交道。那位皇后一般男子也少有能比的了的,想跟她平等相交,没几分真本事,对方怕也看不上。不懂就问,想到什么就说,不必拘谨。”
布木布泰看了哲哲一眼,见姑姑也只有鼓励之色,这才道:“大明的战船我也有所耳闻,对咱们而言,这地方如同鸡肋,可若是放在大明手里,战船就会设置在这里……贝勒爷,若是不能西扩,咱们将被圈死在方寸之地。之前,总听人说,大明的皇帝和皇后手段温和,可其实这一接触,就发现全然不是如此!他们出手招招得见血……很有些咄咄逼人呢!”
咄咄逼人吗?不是!这是对方将战略意图摆在了自己的面前,若是不从,她就敢打!
大明的皇帝玩的是手段,而这位皇后掰的是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