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外面,那片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上(此时有四条狗),伯纳德和约翰慢悠悠地来回踱着步。

“我真搞不懂,”伯纳德说,“也很难想象,我们就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纪中。母亲,还有到处都脏兮兮的,还有神灵,还有衰老,还有疾病……”他摇了摇头,“简直不可思议。你要是不给我解释,我永远也搞不懂。”

“解释什么?”

“这个。”他指了指村寨,“那个。”又指了指村子外面的小屋,“一切的一切。你的整个生活。”

“可是,该怎么说呢?”

“从头开始,从你记事儿开始。”

“从我记事儿开始。”约翰皱起了眉头,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天气炎热。母子二人吃了许多玉米饼和甜玉米。琳达说:“宝贝,过来躺下吧。”母子俩一起躺在大床上。“妈妈唱歌。”琳达便唱了起来。“带着链微素G,来到班伯里T”、“宝贝乖,宝贝痩,眼看你就被倾注”。唱着唱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一阵嘈杂声把约翰给惊醒了。一个男人正在跟琳达说着什么,而琳达也在笑。她把毯子向上拉到下巴,可是那人又把毯子扯了下去。那人的头发就像两根黑色的绳子,手臂上戴着一枚镶有蓝石头的银镯子,非常漂亮。约翰虽然喜欢那枚手镯,但他还是非常害怕。他把脸紧贴在琳达身上,琳达搂着他。这样,他就觉得安全多了。她用他听不太懂的话对那人说:“不行,约翰在这里呢。”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达,然后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可是,琳达说:“不行。”但是,那人在床边朝他俯下身来,他的脸很大,很可怕,黑发辫都碰到毯子了。“不行。”琳达又说,他感觉到她的手搂得更紧了。“不行!不行!”可是那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弄疼了,他尖叫起来。那人抓起他的另一只胳膊,把他提了起来。琳达还是抱着他不放,说:“不,不。”可是那人恼羞成怒地说了句什么,她突然放开了手。“琳达,琳达。”虽然他又踢又挣,但那人还是抱着他走到门口,打开门,把他放到另一间房间的地上,随手关上门走了。他站起来,跑到门口。他踮起脚刚好可以够到那根大木闩。他抬起门闩推门,可是怎么也推不开。“琳达。”他大声叫喊。琳达没有应答。

约翰记得有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很暗,还有一些用木头做成的大家伙,上面系着线,许多女人站在这些大家伙周围。琳达说,她们那是在织毯子。琳达让他和别的孩子一起坐到角落去,她自己便过去帮那些女人干活。他和小男孩们玩了很久。突然间,女人们说话的嗓门大了起来,随后,她们便把琳达推开。琳达哭着,朝门口走去,他也跑过去跟着问她,她们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搞坏了东西。”她说。接着,她也生气了。“我怎么可能懂她们那种可恶的编织法呢?”她说,“可恶的野人。”他问她什么是“野人”。他们回到家时,波普已经等在门口,随后跟他们一起进了屋。波普带来了一个大葫芦,里头装满了像水一样的东西,不过不是水,而是一种臭气熏天的东西,喝了后嘴巴会火辣辣的,还会搞得你不停地咳嗽。琳达喝了,波普也喝了。随后,琳达便笑得前仰后合,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再后来,她和波普便进了另一个房间。波普走后,约翰走进那个房间,发现琳达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死,叫都叫不醒。

波普过去经常来。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麦斯卡尔酒”,可是琳达说,那东西应该叫舒麻,只不过喝了以后,你会觉得不舒服。他恨波普,恨所有人——所有来看琳达的男人。一天下午,他在跟别的男孩子一起玩——他记得当时天很冷,山上白雪皑皑——过后,他回到家,听见卧室里传来愤怒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她们的话让人恐惧。突然,哗啦一声,是什么东西打翻了。他听到里面的人在很快地走动,然后又是哗啦一声,接着发出一种像抽打骡子的声音,只是不像打在痩骡子身上的声音。接下来,便听到琳达在尖叫。“哦,不要,不要,不要!”她说。他跑进去,看到房间里有三个披着暗色毛毡的女人,而琳达则躺在床上。一个女人抓住琳达的手腕,另一个趴在她的腿上,让她不动弹不得,第三个女人正用一根鞭子抽她。一下,两下,三下。每抽一下,琳达就发出一声尖叫。他哭喊着去扯那个女人的毯子。“求求你,求求你。”女人用空着的一只手把他拉开。鞭子又落了下去,琳达又发出尖叫。他抓住女人棕色的大手,拼命去咬。女人叫了起来,挣脱了手,使劲儿一推,把他推倒在地,紧接着,接连抽了他三鞭子。他顿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痛——跟火烧似的。鞭子又呼啸而下。不过,这一次,尖叫的是琳达。

那天晚上,约翰问道:“琳达,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呀?”他在哭,是因为背上鞭打的红印子仍然疼得要命。他在哭,是因为人们是如此的残忍和不公,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孩子,还不能奋起反抗。琳达也在哭。虽然她已经是大人了,但还是打不过她们三个。这对她也是不公平的。“琳达,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呀?”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他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接着说道。她好像压根儿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在跟她心里的什么人说话。她呜呜哝哝讲了一大段话,他根本听不懂,到最后琳达放声大哭起来。

“哦,别哭,琳达。不要哭。”

他紧贴在她身上,用手搂住她的脖子。这时,琳达叫了起来:“哦,小心点。我的肩膀!哎哟!”她使劲儿把他一推,他的头嘣的一声撞到墙上。“小蠢货!”她大声说着,突然开始扇他耳光,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

“琳达,”他叫了起来,“哦,母亲,别打!”

“我不是你母亲。我才不想做你母亲呢。”

“可是,琳达……哎哟!”她又扇了他一耳光。

“已经变成野人了,”她叫道,“像动物一样下崽子……要不是你,我早就去找巡视员了,我早就走了。但是,带着孩子,我怎么走啊?那样太丢人了。”

看到她又准备打他,他抬起胳膊护着脸:“哦,不要,琳达,求求你。”

“小畜生!”她拽下他的胳膊,这下他的脸没了遮拦。

“不要,琳达。”他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可是她没有打。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发现她正看着自己。他对她强作笑颜。突然,她搂住他,一遍又一遍地亲他。

有时候,琳达连续好几天不起床,躺在那里伤心。要不然就是喝波普拿来的东西,笑个没完,然后睡去。有时候,她喝得直吐,经常是澡也不给他洗,弄得他只有啃冷玉米饼。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在他头发里发现小虱子时不停尖叫的情景。

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她给他讲“那边”的时候。“只要你想飞,随时可以去飞。是真的吗?”

“只要你想飞,随时可以。”而且,她还告诉他,有一种盒子可以放出好听的音乐。你可以玩各种好玩的游戏,可以吃好的,喝好的。墙上的一个小东西,只要你一按,灯光就来了。还有图画,你不但可以去看,而且可以去听,去闻,去感觉。还有一种盒子会散发出香味。还有像山一样的房子,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色的,应有尽有。所有人都很快乐,没有人伤心,也没有人生气。人人属我,我属人人。还有一种盒子,可以让你看到、听到世界的另一边发生的事情;还有干净漂亮瓶子里的婴儿——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干净,没有臭味,也没有污垢。大家从来不孤独,而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就像马尔佩斯这儿的夏季舞蹈节一样,但是比这儿更快乐,那边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每一天……他一听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他和其他孩子玩腻了,就听村寨里的一个老人用另一种语言讲故事:讲伟大的世界改造者的故事;讲“右手”与“左手”、“湿”与“干”之间无休止的争斗;讲阿沃纳维罗娜50的故事,说她在黑夜中冥思苦想之后创造了大雾,然后再用大雾创造了整个世界;讲天公和地母的故事;讲那对“战争”和“机缘”的双胞胎安海育塔和玛塞勒摩的故事;讲耶稣和卜公的故事;讲圣母玛丽亚和重获青春的埃莎娜勒茜51的故事;讲拉古娜山上的黑石、阿科马的巨鹰和圣母。虽然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用一种他似懂非懂的语言讲来,听起来就更加神奇了。有时,他躺在床上,会想象天堂、伦敦、阿科马的圣母,一排又一排装在干净瓶子里的婴儿,会飞的耶稣,会飞的琳达,伟大的世界孵化中心主任,还有阿沃纳维罗娜。

许多男人来看琳达。男孩子们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用另一种奇怪语言说琳达的坏话。他们骂她的字眼他根本听不懂,但他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话。有一天,他们编了一首歌骂她,唱一遍又一遍。他冲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还击。一块尖石头打中了他的脸,血流不止,弄得他浑身是血。

琳达教他认字。她用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坐着的动物,一个在瓶子里的婴儿。画完后,她写了几个字:小猫咪坐垫子,小宝贝藏瓶子。他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他把她写在墙上的字都学会后,琳达便打开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没有穿过的、滑稽可笑的小红裤子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书。那本书他以前经常看到。“等你再长大一点,”她曾经说过,“就可以看它了。”好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他感到很自豪。“恐怕你会觉得这本书没什么意思,”她说,“可是别的书我也没有啊。”她叹了口气。“要是你能看到那些漂亮的阅读机就好了!过去在伦敦,我们经常用的。”他开始念道:《胚胎的化学及细菌学制约——贝塔胚胎库工作人员操作指南》。光是念书名就花了他一刻钟的时间。他把书扔到地上。“这本书真讨厌!讨厌!”说着,他哭了起来。

男孩子们还在唱那首难听的歌谣辱骂琳达。有时候他们也会嘲笑他穿得破破烂烂。他的衣服穿破了,琳达也不知道该怎么补。她对他说,在“那边”,衣服穿破了,就会丢掉再买新的。“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总是冲他喊。“可是我会念书,他们不会。”他心想,“他们就连念书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他们嘲笑他时,如果他一心想着读书,那就很容易装得满不在乎。于是,他让琳达再把那本书给他。

男孩子们越是对他指指点点,越是唱辱骂琳达的那首歌,他就越用功读书。没多久,书上的字他都能念上来了,就连那些最难的也念出来。但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达,可是即使她能回答,好像也是含含糊糊,而且多半是回答不上来。

“化学品是什么?”他有时会问。

“哦,就是像镁盐,用来把德尔塔和爱普西隆制约成个子矮小、智力迟钝的酒精,还有用来促进骨骼生长的碳酸钙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琳达,化学药品是怎么造出来的呢?从哪里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是装在瓶子里的。瓶子空了,就再送到化学品库去要。大概是化学品库的人造的吧。要不然就是他们从工厂弄来的。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搞过化学,我的工作一直就是摆弄胚胎。”

问她其他什么问题也是一样。琳达似乎总是不知道。村寨里的那些老人回答得要明白多了。

“人类和万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地球的种子、天空的种子——阿沃纳维罗娜用‘繁衍之雾’创造了世界万物。世界有四个子宫,是她把种子放进四个子宫的最深处。于是,种子开始渐渐成长……”

有一天(约翰后来推算出,那八成是他刚过十二岁生日不久后的事),他回到家,发现在卧室的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那本书很厚,样子很旧。书脊已经被老鼠啃了,有的页面快要脱落了,有的则皱皱巴巴。他捡起来,看了看书名:《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达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酒杯,慢慢喝着臭气熏天的麦斯卡尔酒。“波普拿来的,”她的声音粗哑得已经不像她了,“这本书原本是放在羚羊圣窟的一口箱子里。据说放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我觉得应该没错,因为我看了一眼,里面全是些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开化。不过,拿它来练习识字该没什么问题。”她喝了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的地上,翻了个身,打了一两个嗝,就睡了。

他随手翻开那本书。

不,只消在

油渍汗臭的眠床度日,

在淫邪中熏蒸着,

倚在那肮脏的猪栏上蜜语做爱……52

这些奇怪的词句在他脑海里翻滚,犹如隆隆的雷声;犹如夏季舞蹈节上的鼓声(如果鼓声会说话);犹如男人们吟唱《玉米颂》的歌声,那么优美,优美得让你为之呐喊;犹如老米茨麻对着羽翎、雕花手杖、碎骨和石头念咒——嘎斯拉—茨路—斯洛维—斯洛维,嘎哀—丝卢—丝卢—茨特勒——但比米茨麻的咒语还好,更意味深长,因为那是在用一种美妙而又似懂非懂的方式对他说话,犹如美丽而又可怕的咒语,讲述琳达的事情;讲述琳达把空杯子放在床头的地上,躺在那儿鼾声大作;讲述琳达和波普,琳达和波普。

他越来越恨波普。一个虽然总是笑脸相迎但骨子里却是恶棍的人。“冷酷、忤逆、淫邪、乱伦的恶棍”53。这些词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似懂非懂,可是它们的魔力却很强,始终在他脑海里隆隆作响。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普。之所以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是因为他一直说不清他恨波普恨到什么程度。可是现在他读到这些词句,这些既像鼓声,又像歌声和魔咒的词句,以及产生这些词句的那个又奇又怪的故事(虽然他搞不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但他知道那故事是精彩绝伦的)——这些词句给了他痛恨波普的理由,让他的恨变得更加真实,甚至让波普本人也变得更加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后回到家,发现里间的门开着,他们两人躺在床上,睡着了——白皮肤的琳达,旁边躺着近乎黑皮肤的波普。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一根长辫子搭在她的脖子上,那样子就像一条黑蛇要勒死她。波普的葫芦和一只杯子放在床边的地上。琳达正鼾声如雷。

他的心似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洞。他心里空荡荡的,不但空荡荡而且冷飕飕,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欲呕。他靠在墙上支撑住自己。“冷酷、忤逆、淫邪”……这些词语,像鼓声,像咒语,像人们吟唱的玉米颂,反复出现在他脑海里。突然间,他不再觉得发冷,而是变得燥热起来。血液上涌,让他的脸感觉火辣辣的,整个房间在他眼前摇晃,变暗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不停地说。突然,脑海里浮现出:

在他醉卧的时候,或发怒的时候,

或在床上淫乐的时候……54

魔咒在助他一臂之力,魔咒向他作了说明,向他发号施令。他退回到外间里。“在他醉卧的时候……”切肉刀就扔在壁炉旁边的地上。他捡起来,蹑手蹑脚地回到里间的门口。“在他醉卧的时候,醉卧的时候……”他冲进房间,举刀便刺——哎呀,血!——再刺一刀。这时,波普从睡梦中惊醒,就在他准备举刀再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波普一把抓住,不但被抓住,而且还——哎哟!哎哟!——被扭转过来了。他已经被逮住,动弹不得。波普那双黑黑的小眼睛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开。波普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哦,你看看,流血了!”琳达叫着,“你看看,流血了!”她最不能忍受的是看到血。波普举起另一只手——他心想,要打他了。于是,他绷紧了身子,准备挨打。可是,那只手只是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让他再一次盯着波普的眼睛。这样子过了很久,好像有几个小时。突然间——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哭了起来,而波普却哈哈大笑起来。“走吧,”他用印第安语说,“走吧,勇敢的安海育塔。”约翰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偷偷哭鼻子去了。

“你已经十五岁了,”老米茨麻用印第安语说,“现在我可以教你做泥塑了。”

于是,两个人蹲在河边,一同做泥塑。

“首先,”米茨麻说着,双手抓起一团泥巴,“我们做一个小月亮。”老人把泥块捏成一个圆饼,然后把圆饼的边弯上来,这样,月亮就变成了一个浅杯子。

他笨手笨脚地慢慢模仿着老人熟练的动作。

“先是月亮,再是杯子,现在再捏一条蛇。”米茨麻又抓起一块泥巴,把它搓成一个弯弯曲曲的长条,盘成一个圈,然后把它在杯口上压了一下。“再做一条蛇,再来一条,再来一条。”一圈又一圈,米茨麻捏出罐子的边缘来,最初是窄的,然后臌胀起来,到瓶颈处又变窄。米茨麻又捏又拍,又抹又刮,到最后马尔佩斯常见的水罐就竖在那里了,不过不是黑色而是乳白色的,而且摸起来还是软的。约翰笨手笨脚模仿米茨麻捏成的罐子,也歪歪扭扭地立在旁边。望着两个罐子,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下一个会好一些,”他说着,又开始弄湿另一块黏土。

造型、定型、感觉自己的手指越来越灵巧,越来越有力——这一切给了他莫大的快乐。“A、B、C、维生素D,”他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小曲儿,“脂肪长肝上,鳕鱼生海里。”米茨麻也唱——唱的是一首猎熊歌。他们干了一整天,他的心里一整天都沉浸在强烈而又引人入胜的快乐之中。

“到了冬天,”老米茨麻说,“我就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最后,屋里的仪式终于结束,门开处,人们走了出来。首先出来的是克特鲁,他右手握拳向前伸出,那样子就好像手里攥着什么宝贝。紧接着出来的是佳美姬,她的手也同样握拳向前伸出。两人默默走着,身后便是沉默不语的兄弟姐妹、表亲和一大群老人。

一群人出了村寨,走过方山,来到悬崖边,面朝着东升的旭日,停住了脚步。克特鲁张开手,对着掌心里的一撮白色玉米粉吹了口气,念叨了几句,然后将手里的白色粉末朝着太阳撒了出去。佳美姬照着克鲁特的样子做了。接着,佳美姬的父亲走向前去,举起一根饰着羽翎的祈祷杖,做了一个长长的祷告,然后把祈祷杖随着玉米粉撒出的方向抛了出去。

“仪式完了,”老米茨麻大声说,“他们已经成婚了。”

“哼,”当他们转身离去时,琳达说,“要我说,这简直就是无病呻吟,小题大做。在文明国度里,男孩子如果想得到一个女孩子,他只要……约翰,你要去哪儿?”

他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招呼,而是一直跑,跑呀跑,只要能让他单独待着,管它跑到哪儿呢。

仪式完了。老米茨麻的话一直在他心中回荡。完了,完了……他一直悄无声息,退避三舍,但又异常强烈、不顾一切、毫无指望地爱着佳美姬。可是现在,完了。当时他十六岁。

月圆之夜,在羚羊圣窟中,有人会讲神秘的事,会做神秘的事,因此会发生神秘的事。他们,男孩子们,会进入圣窟,再从圣窟中出来的时候就成了男人。男孩子们又是担惊受怕,又是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到了。太阳下山了,月亮升了起来。他也跟着别人一起去了。男人们黑影绰绰地站在圣窟入口,有一架梯子向下直达圣窟里发着红光的深处。走在前面的男孩子已经开始顺着梯子往下爬了。突然,一个男人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出队伍。他挣脱了那人的手,又躲回到队伍中他原来的位置。这回,那个人打了他,还拉扯他的头发。“白发鬼,不许来!”“娘狗养的不许来!”又一个男人说。男孩子们哄笑起来。“滚!”因为他还在人群附近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去。男人们又一次喊道:“滚!”一个男人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朝他扔过来。“滚,滚,滚!”接着,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他流着血,躲到暗处。从发着红光的圣窟中传来了歌声。最后几个男孩子也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下去,现在就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在村寨外面光秃秃的方山上,他孤身一人。石头在月光的沐浴中犹如漂洗过的白骨。下面的山谷中,丛林狼在对月嗥叫。身上受伤的地方很痛,伤口还在流血。他哭了起来,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他哭泣,是因为他孤身一人,是因为他被赶了出来,孤苦伶仃地被赶到这满眼只有巨砾和月光的骷髅世界。他背对着月光在悬崖边上坐了下来,低头望着方山的黑影,望着那死亡的黑影。他只需迈出一步,轻轻地一跳……他伸出右手,放在月光下看了看。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慢慢流血。每隔几秒钟就滴一滴,在那死寂的月光下,血是暗的,几乎看不出颜色。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再明天……”55

他找到了时间、死和上帝。

“孤独,永远是孤独。”年轻人说。

这话在伯纳德心里唤起了哀怨的共鸣。孤独,孤独……“我也一样,”他突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说道,“非常孤独。”

“你也孤独?”约翰一脸诧异地问,“我还以为在‘那边’……我是说,琳达总是说在‘那边’没有哪个人是孤独的。”

伯纳德很不自在地涨红了脸。“要知道,”他移开目光,含糊其辞地说,“我大概和大部分人有点不一样。如果一个人在倾注的时候碰巧和别人不一样……”

“没错,正是这样。”年轻人点了点头,“如果你和别人不一样,那肯定会孤独。别人对你的态度都很恶劣。你知道吗?不管什么事情,他们都把我拒之门外。男孩子们被送上山过夜时——还有,你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属于自己的神圣动物时——他们却不让我跟其他男孩子一起去,任何秘密都不肯告诉我。既然这样,我就自己来”。他接着说道。“我整整五天没有吃东西,后来,一天夜里,我独自一人进了那边的山。”他用手指了指。

伯纳德摆出一副以恩人自居的架势,微笑着问道:“你在梦中见到什么了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有一次,我做了一件别人从没有做过的事。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正午,我靠着一块岩石站着,伸展手臂,就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究竟为什么呢?”

“我想知道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什么感觉。在太阳底下吊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呃……”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如果耶稣能够忍受,那我也应该能够忍受。还有,要是一个人做错了什么……还有就是,我当时很不开心。”

“这样消除不开心好像蛮有意思的嘛。”伯纳德说。可是,再一想,他觉得这样做也不无道理。总比服舒麻好……

“没过多久,我就晕了,”年轻人说,“扑倒在地上。你看见我自己磕的伤疤了吧?”他撩起额头上浓密的金发,露出右太阳穴上已经皱起的、淡淡的伤疤。

伯纳德看了看,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把视线移开。他接受的制约没有赋予他多少慈悲心肠,反倒给了他更多的易呕吐神经。只要一提起病痛、伤口什么的,他就不但觉得恐怖,而且觉得恶心,甚至有一种抵触心理。比如,污垢、畸形、衰老之类的东西。于是,他赶忙换了话题。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伦敦?”他走出了战役的第一步棋,说道。自打在小屋里知道了这个小野人的“父亲”是谁之后,他就在为这场战役悄悄进行精心策划。“你愿意吗?”

年轻人顿时面露喜色:“当真?”

“那当然,不过,我要先得到许可才行。”

“琳达也去?”

“这个嘛……”他迟疑不决。那个让人恶心的老东西!不行,门儿都没有。除非,除非……伯纳德灵机一动,正因为她让人恶心,没准儿是一大笔本钱呢。“那当然!”他用夸张、聒噪的诚心诚意掩饰了他起初的迟疑不决,大声说道。

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想看,美梦居然成真了——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还记得米兰达56是怎么说的吗?”

“米兰达是谁?”

可是,年轻人显然没有听到伯纳德的问题。“啊!真壮观啊!”他两眼闪烁着光芒,脸上焕发着容光。“这里有这么多貌若天仙的人啊!人类多么美丽啊!”他脸上的容光突然更加浓郁了。他想到了列宁娜,一个身穿墨绿人造丝的天使,闪烁着青春和护肤霜的靓丽,身段丰满性感,面带和颜的微笑。想到这儿,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啊,美妙的新世界啊!”他突然打住了,脸上也没了血色,变得像纸一样白。“你和她结婚了吗?”他问。

“我什么?”

“结婚。就是——不离不弃。用印第安人的话说,就是‘不离不弃’。结婚就是永不分离。”

“福特啊,没有!”伯纳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约翰也笑了,不过他的笑是另有原因的——纯粹是因为高兴而笑。

“啊!美妙的新世界!”他反复说道,“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57咱们马上动身吧。”

“有时候,你说起话来很奇怪嘛。”伯纳德又困惑又惊讶地盯着年轻人,说道,“不过,你能不能等到亲眼看到新世界的时候再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