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方山犹如一艘船,静静停泊在狮黄色沙土组成的海峡之中。海峡迤逦在险峻的山崖之间,一条绿带从一道崖壁上倾斜下来,穿过山谷滑向另一道崖壁——这就是河流及两岸的田野。海峡中央的石船船头上,有一片呈几何状规则分布的光秃秃岩石,似乎是船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便是马尔佩斯村。高高的房屋,层峦叠嶂,一层比层小,像是台阶状却又被削去了头的金字塔,直攀青云。脚下散落着低矮的房屋,纵横交错的墙壁。峭壁的三面直落平原。空气纹丝不动,几缕炊烟直直地蹿入空中,不见了踪影。

“怪,”列宁娜说,“太怪了。”每当她责怪别人的时候总是这么说。“我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那个人。”她指的是带他们到村落来的那个印第安人向导。她的这种态度显然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因为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就连背影都带着敌意、愠怒和轻蔑。

“还有,”她压低嗓门说,“他身上有股臭味。”

伯纳德并不打算否认。他们继续往前走。

突然间,整个大气似乎有了生气,像血液永不停歇的脉动一样涌动、涌动。从山上的马尔佩斯村落里传来阵阵鼓声,他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踏上了那神秘的心跳节拍。他们加快了步伐,沿着一条小路来到峭壁脚下。那艘大石船的船侧就矗立在他们眼前,船舷离地面有三百英尺高。

“真希望能把飞机开来。”列宁娜说,忿忿不平地望着悬在头顶上方的光秃秃岩面,“我最恨走路了。再说,走在山脚下,你会觉得自己非常渺小。”

他们沿着方山的阴影走了一段路,绕过一块突岩,发现在一条被水冲刷而成的沟壑里,有一条通往上面的阶梯。他们爬了上去。这是一条非常陡峭的小路,在沟壑中蜿蜒曲折。有时候,只能隐约听到鼓声,有时候,鼓声听起来近在耳边。

他们爬到半路时,一只老鹰从他们身边飞过,由于离得太近,老鹰翅膀扬起的寒气,扑到他们脸上。在一个岩石缝里有一堆白骨。这一切都怪异得让人倍感压抑,而那个印第安人身上发出的臭味也越来越浓了。最后,他们总算走出沟壑,来到明媚的阳光下。方山的山顶是一块平坦的板石。

按列宁娜的话说,“像查令T字塔”,但发现这种让人心里踏实的相似之处并没有让她高兴多久。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们同时转过身去。两个印第安人沿着小路跑了过来,他们从脖子到肚脐都是赤裸的,深棕色的身体上画着几道白线(列宁娜稍后又会说:“像沥青网球场”),脸上涂着猩红、漆黑和黄褐等颜色,看上去已没了人样。黑发用狐狸皮和红法兰绒布条编成辫子。火鸡毛做的斗篷在肩膀上呼哧呼哧地煽动着;巨大的羽冠俗艳地绽放在脑袋上。他们每走一步,身上的银手镯、用骨头和绿松石念珠做成的沉甸甸的项圈,就发出叮叮当当、咯咯拉拉的响声。两人一语不发,踏着鹿皮靴静静跑过来。其中一个手拿一把羽毛掸子,另一个两只手各抓着三四条远远看去像是粗绳子的东西。其中一条绳子不自然地扭动着,列宁娜突然发现那些绳子原来是蛇。

两人越来越近了,黑眼睛看了她一眼,但完全是熟视无睹,连看见她或意识到她存在的意思都没有。那条扭动的蛇又和其他蛇一样,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两人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这场面我不喜欢,”列宁娜说,“这场面我不喜欢。”

向导把他们撂在村口,进去请示了。让她更不喜欢的还在后面等着呢。只见粪便满地,垃圾成堆,尘土飞扬,狗满街跑,苍蝇满天飞。她流露出厌恶而又痛苦的表情,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

“这个样子他们怎么过日子啊?”她带着忿忿不平的怀疑口气脱口说道。(这根本不可能过。)

伯纳德镇定自若地耸了耸肩,说道:“可别说,他们已经这样过了五六千年了。所以,要我说,他们现在肯定习惯了。”

“可是,‘干净便接近福特文明’嘛。”她强调说。

“没错,‘文明就是杀菌。’”伯纳德接着说道,带着讽刺的口吻用睡眠教育中卫生基础第二课的这句话作为结语。“但是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主福特,而且也不文明。所以,没理由……”

“哎呀!”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你看。”

一个近乎全裸的印第安人,正顺着附近一座房子二楼阳台的梯子非常缓慢地往下爬——因老态龙钟而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一级又一级往下爬。老人脸上爬满了皱纹,脸色黝黑得像一具黑曜石的面具。由于牙齿已经掉光,所以嘴巴都凹进去了。嘴角和下巴两侧有几根长须,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发出近乎白色的光彩。灰色长发一绺绺披散下来,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佝偻的身躯简直是瘦骨嶙峋。他非常缓慢往下爬,每下一级后便停下来看看,才敢挪下一步。

“他怎么啦?”列宁娜惊愕而恐惧地瞪大眼睛悄悄问道。

“他只是老了而已。”伯纳德尽量不经意地回答道。这一幕也把他吓了一跳,但他仍努力装出见怪不怪的样子。

“老了?”她重复道,“可是主任老了,很多人老了,可他们并不这样啊。”

“那是因为我们不允许他们像这副样子。我们保护他们,让他们不生病。我们通过人工的方法,使他们的内分泌保持和年轻时一样的平衡状态。我们不让他们的镁钙比降低到三十岁的标准以下。我们把年轻人的血输给他们,让他们的新陈代谢永远保持兴奋状态。所以,他们当然不会是这副样子了。”他接着说道,“原因还有,他们大部分人都死得比这个老东西早得多。青春几乎毫发无损维持到六十岁,然后,稀里哗啦!玩完了。”

但列宁娜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他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爬,双脚着地后,转过身来。那双眼睛虽然深陷眼窝,但仍炯炯有神。他毫无表情地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丝毫的惊讶,那样子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然后,老人躬着背,一瘸一拐地慢慢从他们身边走过,消失在视线之外。

“惨不忍睹。”列宁娜悄悄说道,“太可怕了。我们真不该来这里。”她把手伸进口袋去掏舒麻,结果发现,由于从未有过的疏忽,她把药瓶落在招待所了。伯纳德的口袋里也是空荡荡的。

列宁娜只好无助地面对马尔佩斯的恐怖场面了,而恐怖接踵而至。看到两个年轻女人正在给婴儿喂奶,她羞红着脸转过头去。她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不检点的行为。更糟糕的是,伯纳德不但没有假装没看见,反而公然就这种令人作呕的胎生场面发表高论。早晨服用的舒麻已经失效,他为在招待所表现出来的懦弱感到羞耻,于是便不顾一切地表现自己的坚强和离经叛道。

“这种亲密的关系多好啊!”他故意放肆地说,“这种关系肯定会激发出强烈的感情!我常想,一个人没有生母可能会少点什么。列宁娜,没准儿你会因为没有做过母亲而少了点什么。想象一下,如果你怀里抱着自己生的小宝宝坐在那里……”

“伯纳德!你怎么能这样?”这时,正好有一个患结膜炎和皮肤病的老妇走过,化解了她的怒气。

“咱们走吧,”她央求道,“我不喜欢这种场面。”

就在这时,向导回来了。他招呼两人跟他走,领着他们走过房屋之间一条狭窄的街道,然后拐了个弯。只见在垃圾堆上躺着一条死狗;一个患甲状腺肿的女人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捉头上的虱子。向导在一个梯子脚下停下脚步,向上垂直举起手,然后像投标枪似的朝水平方向向前一挥。两人听从他无声的命令——爬上梯子,穿过门道,走进一间狭长的房间。房间里很暗,而且充斥着烟味、油腻味和穿了许久没有洗过的衣服发出的臭味。房间的另一头还有一道门,从那里照进来一缕阳光,传来喧闹的鼓声,声音很大而且很近。

两人跨过门槛,来到一个宽阔的露台上。露台下面是由许多高高的房子围成的村落广场,广场上挤满了印第安人。靓丽的毛毡,黑发上的羽翎,闪闪发光的绿松石,以及晒得油光发亮的黑皮肤。列宁娜又用手帕捂住鼻子。广场中央的空地上有两个圆形平台,是用石块和夯实的泥土砌成的——显然,那是地窖的屋顶,因为每个平台中央都有一个开口,一架梯子从阴暗的下面伸出来。地窖里传来一阵笛声,但笛声几乎淹没在锲而不舍、毫无悲悯的鼓声中。

列宁娜喜欢那鼓声。她闭上眼睛,置身于那悦耳的阵阵鼓声之中,任凭鼓声完全融入她的意识,直到最后,世界上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只剩下那深沉的鼓声在脉动。这声音让她想起了在团结礼拜和福特纪念日庆典上播放的合成噪声,心里稍稍安慰了些。“波吉狂欢。”她心里嘀咕道。这鼓声敲出了同样的节奏。

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歌声——几百个男声撕心裂肺地吼出刺耳的金属般和声。几个长长的音符过后便是一阵沉寂,一阵隆隆鼓声过后又是一阵沉寂;然后是女高音撕心裂肺地唱和;接着又是擂鼓声;再然后又是表现男子汉气魄的、深沉而又原生态的男声。

怪异——真的。这地方真怪异,音乐如此,服装、甲状腺肿、皮肤病和老年人也都如此。但是,表演——倒是没什么特别怪异的地方。

“这让我想起了低种姓的团体歌咏会。”她对伯纳德说道。

可是不一会儿,接下来的场面让她再也想不起那种单调乏味的歌咏会了。因为从那两口圆形地窖里突然蹿出来一群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他们有的戴着骇人的面具,有的脸上涂得没了人样儿,绕着广场踏着一种稀奇古怪、蹒跚腾挪的舞蹈,跳了一圈又一圈,边跳边唱,跳了一圈又一圈——速度一点点加快。鼓点也加快了节奏,变得像发烧时耳朵所感受到的那种脉动。广场上的人群也跟随舞蹈者唱了起来,歌声越来越响。一个女人尖叫起来,紧接着一个跟着一个地尖叫起来,那叫声就好像有人要宰她们一样。接下来,领舞者突然冲出队列,跑到放在广场一端的一口大木箱前,打开箱盖,从中拽出两条黑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叫声,其余的舞蹈者则伸开双臂,朝领舞者跑去。他把蛇抛向最先跑到他身边的一些人,然后又伸手到箱子里去抓。蛇越抓越多,黑色的、棕色的、花斑的——他把蛇全抛了出去。舞蹈换了一种节奏,重新开始了。舞蹈者们手里拿着蛇,跳了一圈又一圈,膝盖和臀腰也像蛇一样轻轻扭动。跳了一圈又一圈。然后,领舞者一个信号,舞蹈者们把蛇一条接着一条抛向广场中央。一个老人从地窖爬上来,向蛇身上抛撒玉米粉。从另一个地窖里爬上来一个女人,从怀抱的一个黑罐中蘸着水,向蛇堆喷洒。接着,老人举起一只手,于是,全场变得令人窒息的鸦雀无声。鼓声止息,生命似乎走到了尽头。老人用手指着通往地下世界的两个地窖口。这时,从一个地窖口中慢慢冒出一只鹰的彩绘画像,从另一个地窖口冒出一个赤身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画像,都是被看不见的手从下面举起来的。两幅画像似乎是空悬在地窖口,注视着眼前的场面。老人拍了拍手。一个腰里只系着一条白棉布的十七八岁小伙子走出人群,双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站到老人面前。老人在他头顶上方画了个十字,便转身离去。慢慢地,小伙子开始绕着蠕动的蛇堆走。当小伙子走到一圈半的时候,从舞蹈者中走出一个头戴丛林狼面具的高个男子,手持一根辫状皮鞭,朝他走来。男孩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继续往前走。戴狼面具的人举起鞭子,在众人期待了许久之后,只听得皮鞭飞快舞动发出的嗖嗖声和打在皮肉上发出的响亮啪啪声。小伙子的身体直颤抖,却一声不哼,继续缓慢、沉着地向前走。丛林狼抽了一鞭又一鞭,每抽一鞭,人群先是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再后来便是发出低沉的叹息声。小伙子继续向前走,两圈,三圈,四圈。身上的血在流。五圈、六圈。列宁娜突然用手捂着脸,开始啜泣起来。“哎呀,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她哀求道。但是,皮鞭仍一下又一下无情地落下。七圈。突然,小伙子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但仍一声不哼。老人俯下身去,用一根长长的白羽翎蘸了蘸他的背,举起来让大家看了看,鲜红的,然后在蛇堆上抖了三下。几滴血落了下去。突然,鼓声再次擂起,节奏急促得让人胆寒,人们也随之喊叫起来。舞蹈者们冲上前去,抓起蛇跑出了广场。男人、女人、孩子,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他们跑。不一会儿工夫,广场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小伙子,趴在刚才倒下的地方,一动不动。三个老妇人从一个屋子里走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伙子抬进屋去。那只鹰和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又守望了一会儿空荡荡的村落,随后,好像看够了似的,从地窖口慢慢沉了下去,消失在阴间地府不见了。

列宁娜还在啜泣。“太可怕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伯纳德虽然尽力安慰她,但根本是徒劳。“太可怕了!那些血!”她浑身直打寒战。“哎呀,我真希望身上带着舒麻。”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列宁娜没有动,只是手捂着脸坐在那儿看也不看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有伯纳德转过身去。

一个年轻人从房间走到阳台上,他穿着印第安人服装,但梳着的发辫是麦秆色,眼睛是浅蓝色,雪白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

“嗨,早安。”陌生人用地道而又怪异的英语说道,“你们是文明人吧?你们是从‘那边’,保留地外面来的?”

“你到底是……”伯纳德吃了一惊,开口问道。

小伙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指着广场中央的血迹,说道:“一个最悲惨的绅士。看见那该死的地方了吗?”他说起话来,声音激动得直发抖。

“服一克舒麻胜一声责骂。”列宁娜透过指头缝机械地说道,“真希望身上带着舒麻!”

“在那儿挨鞭子的应该是我。”年轻人说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做祭品呢?我可以转十圈——十二圈、十五圈。帕罗提瓦才转了七圈。他们原本可以从我身上得到双倍的血。‘把无垠的大海染成殷红。46’”他挥舞双臂,做了个慷慨大方的手势;然后,又垂头丧气地放了下来。“可是他们不让我去。他们不喜欢我的肤色。他们一直这样。一直。”年轻人眼里浸满了泪水,羞愧地转过身去。

列宁娜非常惊讶,竟然忘记了没随身带舒麻这回事儿。她露出了脸来,第一次看着陌生人。“你是说你真想要挨鞭子吗?”

年轻人虽然仍背对着她,但还是作了个肯定的表示。“为了村寨——为了求雨和玉米获得丰收,也为了让卜公47和耶稣高兴。再说,还可以证明我可以一声不哼地忍受痛苦。”他的声音突然呈现出异样的语气,他自豪地挺直胸膛,自豪而又无畏地抬起下巴,转过身来。“没错,为了证明我是个男子汉……哦!”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不说话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子的脸不是咖啡色或者狗皮色,头发是赤褐色而且是波浪形,而且说话带着一种亲切关怀的表情。(真是太新鲜了!)列宁娜正对着他笑。她在想,真真一个大帅哥,真真一副好身材。血涌上了帅哥的脸。他羞涩地低下头,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抬起来,结果发现她还在冲着自己笑。他方寸大乱,只好转过头去,假装专心去看广场对面的什么东西。

伯纳德问了几个问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你是谁?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从哪儿来的?年轻人眼睛紧盯着伯纳德的脸(虽然他打心眼儿里特别想看到列宁娜的笑容,但根本不敢看),试图说明自己的来历。他和琳达——琳达是他的母亲(“母亲”这个字眼让列宁娜很不舒服)——是保留地的外来户。琳达是很久以前跟一个男人从“那边”过来的,当时他还没有出生,而那个男人就是他父亲。(伯纳德竖起了耳朵。)她在那边山里独自一人往北走,不小心从一个陡峭的地方掉了下去,摔伤了头。(“接着说,接着说!”伯纳德饶有兴趣地说。)几个马尔佩斯的猎人发现了她,就把她带回村寨。至于那个男人,他父亲,琳达就再也没见过他。他叫托马金(没错,主任的名字就是“托马斯”。)他八成是丢下她一个人飞走了,飞回到“那边”去了——一个虚情假意、毫无人性的坏家伙。

“所以,我是在马尔佩斯生的,”他最后说道,“在马尔佩斯。”他摇了摇头。

这座坐落在村寨外围的小屋,环境真够脏的!

小屋与村寨之间是一片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在小屋门前,两条饥饿难耐的狗正贪婪地在垃圾堆中嗅着寻食吃。他们三人走进小屋,发现里面臭气熏天,苍蝇嗡嗡乱飞。

“琳达!”年轻人叫道。

从里间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来了。”

三个人等着。放在地上的碗里还有剩饭,没准儿还是好几顿的剩饭呢。

门开了。一个粗壮的金发女人跨出门槛,站在那里一下子惊呆了。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列宁娜注意到,金发女人的两颗门牙已经掉了。至于没有掉的牙齿,那颜色……她不寒而栗。比刚才那个老人还要糟。实在是太胖了。还有她脸上的那些线条,那些松弛的皮肉,那些皱纹。还有松垂的脸上那些老人斑。还有鼻子上暴露在外的红筋以及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脖子——那脖子!还有那披在头上的毯子——又脏又破。在棕色麻布束腰外衣下面那硕大的乳房、臃肿的肚子和屁股。唉!比刚才那个老人糟多了,糟多了!突然间,老东西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张开双臂朝列宁娜走来——福特啊,福特!恶心死了!再这么下去她非吐不可——把她搂在自己那臃肿的肚子和硕大的胸脯上,开始亲吻她。福特啊!亲吻!口水直流,而且臭气熏天,很显然从来不洗澡。这种臭味闻起来简直与放进德尔塔和爱普西隆瓶子里的那种污浊肮脏的东西没什么两样(由此看来,关于伯纳德的谣传肯定不是真的),肯定是酒精的臭味。她立刻挣脱了老东西的怀抱。

她看到的是一张哭得变了形的面孔,老东西在哭。

“哦,亲爱的,亲爱的。”老东西一边啜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张文明人的面孔。是啊,还有文明人的装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人造丝了呢。”她摸着列宁娜的衬衣袖子。手指甲是黑的。“还有这人见人爱的纤维胶天鹅绒短裤!你知道吗,亲爱的?我还留着旧衣服呢,就是我来的时候穿的衣服,收在一个箱子里。过后我拿给你看看。当然了,人造丝衣服都破洞百出了。可是,那条白药带很漂亮——不过,不得不承认,你这条绿摩洛哥皮的更漂亮。那玩意儿可没给我带来多大好处——那条药带。”说到这儿,她又老泪纵横起来。“约翰大概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受过的是什么苦——再说,连一克舒麻也没有。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叫波普,只有他偶尔带点麦斯卡尔酒48给我喝。可是那玩意儿喝了之后会很不舒服,喝麦斯卡尔本来就会让人不舒服。不过,喝了佩奥特49就会恶心呕吐,而且会让你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第二天更让你觉得无地自容。而且,我真觉得无地自容。仔细想想,我,一个贝塔——居然生了个孩子,你换位想想看。”(光是这个提议就让列宁娜不寒而栗。)“但我发誓,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到现在也没搞懂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保证马尔萨斯操我全做了——你知道的,按照一、二、三、四的顺序做的。我发誓,我一直在做,可还是出了事。当然,这里也没有堕胎中心之类的地方。哦,对了,堕胎中心还在切尔西吗?”她问了一句,列宁娜点了点头。“泛光照明的时间还是星期二和星期五吗?”列宁娜又点了点头。“粉红色玻璃大楼太漂亮了!”可怜的琳达仰首闭目,心驰神往地回忆着那记忆中的美景。“还有河上的夜景。”她轻轻说道。大颗的泪珠从她那紧闭着的眼睑中一滴滴慢慢渗出。“还有,晚上从斯托克波吉斯飞回来后,洗个热水浴,享受一下真空振动按摩……不过,这都是陈年往事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睁开眼睛,抽了两下鼻子,用手擤了擤鼻涕,用束腰外衣的裙子擦了擦手。“哦,对不起,”看到列宁娜不经意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她说道,“我不该这么做。对不起。可是,没有手帕,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记得以前这一切让我多么闹心,所有的东西都是脏兮兮的,没有一样东西是干净的。最初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时,我的头上有个很深的伤口,你根本想不到他们给我涂的是什么东西。大便,真的是大便。我过去经常对他们说:‘文明就是杀菌。’拿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教给他们:‘带着链微素G,来到班伯里T,随处可见干净浴室和WC。’当然,他们是听不懂的,怎么可能懂呢?到最后我大概也习惯了。不管怎么说,没有热水供应,你怎么可能干净呢?你看看这些衣服。这些可恶的毛绒衣服根本不如人造丝衣服。就这样的衣服还穿起来没个完呢。穿破了,就得补。可我是贝塔,原来在授精室工作,从来没人教过我做这种事。这种活儿根本不是我分内的事。再说,修补衣服本来就是错误的。衣服破了,就该扔掉买新的。‘越补越穷’,对不对?补衣服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可是,在这里完全不一样。在这里,就像跟疯子生活在一起似的。他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疯狂的。”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约翰和伯纳德已经离开她们,到屋外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的空地上散步去了,但她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朝列宁娜凑过身去。尽管列宁娜浑身僵硬地向后退缩,但她凑得太近了,嘴里呼出的胚胎毒素的臭味还是熏得列宁娜脸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比方说,”她声音沙哑地悄悄说道,“就拿他们男女之间彼此拥有的方式来说吧。我可以告诉你,疯狂,绝对疯狂。人人属我,我属人人——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拽着列宁娜的袖子追问道。列宁娜原本是将头扭到一边,屏住呼吸的。听到她不断的追问,她头也不回就点了点头,设法换了一口没怎么被老东西污染的空气。“可是,在这里,”老东西接着说,“一个人并不是理应属于人人。你要是想用习以为常的方式拥有别人,其他人会觉得你道德败坏,会觉得你反社会,进而会厌恶你、鄙视你。有一次,许多女人,因为她们的男人来看我,便跑到我这里来大吵大闹。哎呀,男人们为什么不能来看我呢?后来,她们一齐朝我扑过来……哎呀,太可怕了。算了,还是不给你说这些了。”琳达用手捂着脸,浑身颤抖起来。“这里的女人太可恶了。疯狂,不但疯狂,而且残忍。当然,她们根本不知道有马尔萨斯操、瓶子、倾注,诸如此类的东西。所以,她们就一刻不停地生孩子——和狗没什么两样。真让人恶心。你想想,我……唉,福特啊,福特,福特!还好,约翰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要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每当有男人……他就会很不舒服,打起小就这样。有一次(不过,那时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他想杀死可怜的瓦胡希瓦——还是波普来着?——仅仅因为我偶尔跟他们上上床而已。我永远无法让他明白,那是文明人应该做的事。我相信,疯狂是可以传染的。不管怎么搞的,约翰好像从印第安人身上染上了疯狂。尽管印第安人对约翰总是很野蛮,也不准他做其他男孩子做的事,但他还是经常跟他们在一起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好事,因为这让我更容易对他进行稍加制约。你不知道对他进行稍加制约有多难。一个人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而我本来就没有义务弄懂这些的。我的意思是说,当孩子问你直升机是怎么飞的,是谁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哎呀,如果你是贝塔,而且一直都在授精室工作,你会怎么回答呢?你拿什么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