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怪人,怪人,怪人。这是列宁娜给伯纳德·马克斯的评语。他真是个怪人。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她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该改变去新墨西哥度假的想法,而跟贝尼托·胡佛去北极。问题是,她很了解北极,去年夏天才和乔治·埃泽尔去过,更糟糕的是,她觉得北极太恐怖了。在那里根本无事可做,旅馆也破旧不堪——卧室里没有电视,没有香味风琴,只有最讨厌的合成音乐,二百多个客人最多有二十五个滚梯壁球场地。不,她再也不能去北极了。再说,她只去过美洲一次。虽然去过,可是玩得一点也不过瘾!当时只在纽约过了一个寒碜的周末——是和让—雅克·哈比布拉还是和博卡诺夫斯基·琼斯一块去的?她想不起来了。哎呀,和谁一起去有什么关系呢!一想到再次飞往美洲西部,而且要待整整一个星期,真让人心动。更何况,在这一星期中,至少有三天,他们要待在野人保留地。他们中心去过野人保留地的,也不过五六个人而已。据她所知,身为阿尔法加种姓的心理学家,伯纳德是少数有资格获得许可证的人之一。对列宁娜来说,这可是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但,伯纳德的古怪也同样是独一无二的,这让她犹豫不决,甚至想过,干脆跟滑稽可笑的老贝尼托再去北极探险算了。至少贝尼托是正常人。而伯纳德……

“他的人造血液里掺了酒精。”这是范妮对他所有怪癖所作的解释。可是,亨利——有天晚上,列宁娜与亨利躺在床上,曾忐忑不安地跟他谈起过她的这个新情人——亨利则把可怜的伯纳德比作犀牛。

“朽木不可雕,犀牛不可教嘛!”40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有的人跟犀牛没什么两样,他们对制约缺少应有的反应。一帮可怜虫!伯纳德就是一个。幸亏他工作还不错。否则,主任早就把他开了。”他带着安抚的口气说道,“不过,我觉得他还不至于伤害到谁。”

不至于伤害到谁,也许吧;但也让人不放心呢。首先,这种什么事都是私下干的癖好其实等于什么事也不做。一个人私下能有什么好干的?(当然,上床睡觉除外,可是你总不能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觉吧。)真的,私下有什么好干的?几乎没有。他们第一次出去的那个下午,天气特别好。列宁娜建议先去牛津辩论社41吃饭,再去陶奎乡村俱乐部游泳,可是伯纳德嫌那种地方人太多。那么,去圣安德鲁斯打一局电磁高尔夫怎么样?还是不。伯纳德认为,打电磁高尔夫球是浪费时间。

“那我们怎么打发时间呢?”列宁娜有点惊讶地问。

很显然,他喜欢到湖区42去散步,而这正是他当时的建议。爬上斯基多峰43,在石南花丛中漫步两小时。“列宁娜,单独和你在一起。”

“可是,伯纳德,整个晚上我们都会单独在一起呀。”

伯纳德羞红着脸,移开了目光。“我是说,单独在一起聊聊天。”他嘟哝道。

“聊天?聊什么呢?”散步,聊天——这种打发下午时光的方式似乎很奇怪。

最后,虽然他很不情愿,但她终于说服他,飞到阿姆斯特丹去看女子重量级摔跤锦标赛的半决赛。

“照样是,”他牢骚满腹地说,“人山人海。”整个下午他硬是拉着脸,不愿意跟列宁娜的那些朋友说话(摔跤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在卖舒麻冰激凌的吧台那儿见到好几十个)。尽管他很苦恼,但当她硬要他吃半克树莓圣代的时候,他又断然拒绝。“我宁愿做我自己,”他说,“宁愿做我自己而讨人嫌,也不愿意像别人一样装模作样,虽然那样很快乐。”

“舒麻一克补,快乐一世福。”44列宁娜祭出睡眠教育熠熠生辉的智慧法宝,说道。

伯纳德不耐烦地推开递过来的杯子。

“别发火嘛!”她说,“别忘了,服用一毫升,忧伤无踪影。”

“哦,看在福特的分上,安静点吧!”他大声说道。

列宁娜耸了耸肩。“服一克舒麻胜一声责骂。”她最后赌气地说了一句,自顾自吃她的圣代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途经英吉利海峡,伯纳德坚持要关掉直升机的推进器,仅靠螺旋桨让直升机悬停在距下面的海浪不足一百英尺的空中。天气已经转坏,开始刮起了西南风,天空也已阴云密布。

“快看!”他吩咐道。

“可是,好恐怖呀。”列宁娜说着,从窗口缩回身来。急速掠过的空洞黑夜,身下泛着白色泡沫、跌宕起伏的漆黑海浪,还有行色匆匆的云层后面月亮露出的那张憔悴而又惆怅的苍白面孔,都让她心惊胆战。“打开收音机吧。快点!”她伸手找到仪表板上的旋钮,随手转开。

“……你的那片天,始终那么蔚蓝,”十六个颤抖的假声唱着,“你的那片天,始终……”

收音机打了一个嗝,便没动静了。伯纳德把电源关掉了。

“我想安安静静地看看大海,”他说,“放着这种可恶的噪音,根本没心情看。”

“很好听嘛。再说,我又不想看海。”

“可是我想看,”他固执己见,“看海让我觉得好像……”他迟疑了一下,在寻找恰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好像我不仅仅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我的意思。更加独立自主,而不完全是其他东西的一部分。不只是社会群体中的一个细胞。列宁娜,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可是,列宁娜大叫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停地叫道,“你怎么能说不想做社会群体的一分子呢?归根到底,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离开别人,我们寸步难行。就连爱普西隆……”

“没错,我知道。”伯纳德付之一笑,“‘就连爱普西隆也有用处!’我也是有用处的。可是,我真他妈的恨不得自己没什么用处!”

他这番亵渎福特的话把列宁娜惊呆了。“伯纳德!”她不满地说道,声音中带着惊愕和难过。“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他换了一种语调,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能说这种话?不,问题的实质在于,我怎么不能说这种话?或者说——因为我很清楚我怎么不能说这种话——如果我能说这种话,如果我是自由的——而不是为制约所左右,那又会怎么样?”

“可是,伯纳德,你的话太可怕了。”

“列宁娜,难道你不希望自由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就是自由的嘛,自由自在地享受最美妙的时光。现在人人都快乐。”

他大笑起来:“没错,‘现在人人都快乐’。孩子们五岁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这样教育他们了。可是,列宁娜,难道你就不想以另一种方式自由自在地去享受快乐?比方说,用你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其他人都遵循的方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转身央求道,“哦,伯纳德,咱们回去吧。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

“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伯纳德。我只是不喜欢待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我原以为在这里我们才会更……更密切——除了大海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比在人群中,甚至比在我房间里,更加密切。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什么都不懂,”她下定决心坚持不懂到底,于是断然回答道,“什么都不懂。一点也不懂。”她换了种口气说道,“你产生这些可怕的念头后,为什么不服舒麻呢?那样你会把这些念头统统忘掉。你不但不会觉得悲苦,反而会高兴起来。高兴得不得了。”说着,尽管眼中仍然带着困惑和忧虑,但她还是笑了,那是一种性感诱人、撩人心扉的笑。

他默默看着她,表情凝重得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几秒钟,列宁娜的目光缩了回去,神经质地笑了笑,想找点话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两人便沉默以对。

最后,伯纳德终于开口了,但声音非常微弱,而且充满了倦意。“那好吧,”他说,“我们回去吧。”说完,他猛地一踩油门,飞机直冲天空。到达四千米高空时,他发动了推进器。在沉默中飞行了一两分钟,接着,伯纳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列宁娜心想,真是个怪人,但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笑了。

“感觉好些了?”她壮着胆子问道。

他从控制杆上腾出一只手,搂住她,开始轻轻抚弄她的乳房,算是作了回答。

“感谢福特!”她心想,“他又正常了。”

半小时后,两人回到了伯纳德的房间。伯纳德一口气吞了四片舒麻,打开收音机和电视机,之后便开始脱衣服。

“喂,”第二天下午,两人在楼顶上见面时,列宁娜故作俏皮地问道,“觉得昨天好玩吗?”

伯纳德点了点头。两人爬进飞机。一阵轻微的颠簸之后,飞机起飞了。

“大家都说我很气感。”列宁娜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若有所思地说。“绝对。”但伯纳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痛苦的表情。“像堆肉。”他心想。

她带着些许担忧地抬头看着他,说:“你不会觉得我太丰满了吧?”

他摇了摇头。像一大堆肉。

“你觉得我还可以。”伯纳德又点了点头。“各方面都可以?”

“完美无瑕。”他嘴上大声说着,心里却在想:“她自以为很气感,并不在乎别人说她像堆肉。”

列宁娜得意地笑了,但她得意得太早了。

“不过,”他稍作停顿后说道,“我还是希望我们昨天不要以那种方式结束。”

“不要以那种方式?那用什么方式?”

“我本不想用上床睡觉来结束我们的一天。”他直言不讳地说。

列宁娜吃了一惊。

“不要马上就这样,不要在头一天。”

“可是,那又怎……?”

他开始说起一大堆令人费解而又危险的胡话。列宁娜尽可能充耳不闻,但有些话还是偶尔传进耳朵里。她听到他说道:“……试试抑制冲动后会有什么结果。”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她脑子里的发条。

“莫把今日之乐,留待明日去作。”她板着脸说道。

“从十四岁到十六岁半,每周两次,每次重复二百遍。”他干巴巴地说道,随后又疯疯癫癫地发起了牢骚。“我想知道什么叫激情,”她听到他说,“我想体验一下强烈的感受。”

“个人伤怀,社会摇摆。”列宁娜干脆利落地说。

“哎呀,社会为什么就不该摇摆一下呢?”

“伯纳德!”

但,伯纳德仍然我行我素、肆意妄为。

“在智力上和工作的时候是成年人,”他继续说道,“但在感情和欲望方面,则是三岁的婴儿。”

“我主福特爱婴儿。”

伯纳德没有理会列宁娜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前几天,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们也许可以永远做成年人。”

“我不懂。”列宁娜的口气非常坚定。

“我知道你不懂。这正是我们昨天上床的原因——像三岁的婴儿——而不像成年人能够耐心克制。”

“可这样做很有乐趣,”列宁娜也坚持己见,“不对吗?”

“哦,真是莫大的乐趣。”他回答道,但声音是那么酸楚,表情是那么凝重和沮丧,让列宁娜感到刚才的得意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没准儿他还是嫌她太胖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每当列宁娜找范妮谈心时,范妮总是会说:“全都是他人造血液里掺了酒精惹的祸。”

“可我还是喜欢他,”列宁娜固执己见,“他的手真是好看极了,还有他耸肩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她叹了口气,“可是,他要是不这么古怪就好了。”

伯纳德在主任室门口犹豫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板,鼓起勇气去面对办公室里面一定会遇到的嫌恶和非难。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主任,请您在通行证上签个字。”他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说着,把通行证放在写字台上。

主任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在通行证的最前面盖着“世界主宰府”的大印,下面是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字,字迹赫然醒目。手续齐全,主任别无选择。他用铅笔签了他自己姓名的首字母——两个字母可怜巴巴地写在“穆斯塔法·蒙德”几个字底下,显得苍白无力。他正准备不加表态,连句暖人心扉的“福特速度”也不说,就把通行证还给伯纳德。这时,通行证里面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到新墨西哥保留地去?”他问道,但那口气以及抬头看着伯纳德的表情,都表现出一种焦躁和惊讶。

他的惊讶让伯纳德非常惊讶,伯纳德点了点头。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主任皱起眉头,身子靠在椅背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来着?”他说。与其说他是在跟伯纳德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大概二十年了吧。快二十五年了。我当时八成就是你这个年龄……”他摇头叹息。

伯纳德觉得很不自在。像主任这样一个如此循规蹈矩、如此谨言慎行的人——竟然也会如此语无伦次!他真想捂着脸冲出房间。这并不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别人谈起遥远的过去有什么本质上令人反感的东西,而是因为睡眠教育中被植入的某种偏见,这种偏见他(原以为)已经完全摒弃了。让他感到难为情的是主任的表里不一——既然不吃这一套,却又违心地去做内心不想做的事情。这是内心什么样的力量在驱使呢?伯纳德虽然很不自在,但只好眼巴巴地听着。

“当时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野人什么样子。于是,搞了一张去新墨西哥的通行证,到那里去过暑假。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她是个贝塔减。现在想起来,”(他闭上了眼睛。)“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头发是黄色的。总之,她很气感,特别气感,这一点我记得。我们到了那里,看到了野人,骑着马到处跑等等。后来——大概是度假的最后一天——后来……她不见了。那天,天气又闷又热,我们骑着马爬上一座险山。吃完午饭后,我们睡了一觉,或者说至少我睡了一觉。她八成是独自一个人散步去了。反正,我醒来后,她就不见了。这时,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那种最恐怖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们的马也挣脱缰绳跑了。我本想抓住马,却摔倒了,摔伤了膝盖,几乎走不成路。我仍然边找边喊,边喊边找,但她却踪影全无。我当时想,她肯定是一个人回宾馆了,于是我顺着来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痛得要命,舒麻也给弄丢了。我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半夜才回到宾馆。可是,她不在那里。她不在那里。”主任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便沉默下来。“接下来,”他终于重拾话题,“第二天再去找,可是找不到她。她八成是掉进什么沟里了,或者让山上的狮子吃了。福特才知道。反正,太可怕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难过的不得了。因为,毕竟,这种意外,任何人都有可能碰上。当然,纵然构成社会的细胞有什么变化,社会仍然会延续下去。”但,从睡眠教育中学到的这种安慰话似乎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他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说道:“有时候,我还会做梦,梦见自己被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梦见自己在树林里不停地找她。”他默默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

“您当时肯定是吓坏了。”伯纳德说,那语气简直有点羡慕嫉妒恨了。

听到伯纳德的话,主任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子内疚自责起来。他看了伯纳德一眼,羞得满脸通红,于是赶紧将目光移开。可是,他又突然起了疑心,摆出一副很有尊严的派头,气冲冲地又看了他一眼。“别胡乱猜测我和那女孩成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他说,“谈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持续多久,完全是健康、正常的关系。”他把通行证递给伯纳德。“我真不知道干吗拿这种陈年旧事招你烦。”他因为泄露了有损自己声誉的秘密,在生自己的气,结果却迁怒于伯纳德。此时此刻,他的眼神已经充斥着不折不扣的恶意。“马克斯先生,我想趁此机会告诉你,”他说,“有人向我汇报了你业余时间的所作所为,我听了很不满意。你可能会说,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这关我的事。我必须考虑本中心的声誉。我的员工,尤其是那些最高种姓的员工,必须无可挑剔。阿尔法所接受的制约,并没有要求他们的感情生活一定要像个婴儿,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就需要特别努力去恪守所接受的制约。即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表现得像婴儿一样,这是阿尔法的职责所在。所以,马克斯先生,我郑重警告你。”主任的声音中充斥着愤慨,但此时,这种愤慨业已完全转变为公正、无私了——这种愤慨也是社会本身对其成员不以为然的表示,“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有任何背离有关婴儿式礼仪规范的行为,我就要求把你调到中心分部去——最好是冰岛。再会。”说完,他在转椅上一转,拿起笔,写了起来。

“这会给他一个教训。”主任心想。可是他错了。伯纳德大摇大摆、兴高采烈地离开主任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心想,面对壁垒重重的社会秩序,他在孤军奋战。他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已经非同小可,举足轻重,这种感觉让他兴奋,让他陶醉。即使想到自己会因此而遭受迫害,也没有让他泄气,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精神倍增。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磨难,战胜磨难,甚至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冰岛。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上司会让他去面对什么事,所以这种自信心更强了。仅仅因为这种破事儿,人是不会被调离岗位的。调到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逼恐吓,一种既提神又给力的威逼恐吓。想到这儿,他走在走廊上,居然吹起了口哨。

对自己那天晚上与主任的面谈,他的说法是“壮哉”。他的结论是:“于是乎!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滚回过去的无底洞吧!然后趾高气扬地走出了主任室。情况就是这样。”他满怀期待地望着赫姆霍兹·沃森,等着他给予同情、鼓舞、赞赏。可是赫姆霍兹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望着地板。

赫姆霍兹喜欢伯纳德,而且对他心存感激,因为在他相识的人当中,能推心置腹的只有伯纳德。尽管如此,伯纳德身上也有让他厌恶的东西。比如,这种吹牛。还有,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与这种吹牛并驾齐驱的怯懦和自怜。还有他那“事后逞英雄,场外夸从容”的可悲毛病。他厌恶这些东西——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赫姆霍兹仍旧盯着地板。伯纳德突然羞得面红耳赤地转过脸去。

旅途一路上平安无事。蓝太平洋火箭飞机先是提前两分半钟到达新奥尔良,后来,在得克萨斯上空因遭遇龙卷风又耽搁了四分钟,不过在飞经西经九十五度时遇到一股顺气流,所以在圣菲45着陆时只晚点不到四十秒。

“六个半钟头的飞行只晚点四十秒。还不赖嘛。”列宁娜无不佩服地说。

当天晚上,他们就在圣菲过夜。旅馆各方面都很棒——比去年夏天住过的奥罗拉—博拉宫好得没法比,那家糟糕透顶的宾馆简直让列宁娜饱受煎熬。液体空气、电视、真空震动按摩、无线电广播、滚烫的咖啡、热乎乎的避孕药,而且每间卧室都放着八种香水。他们一走进大厅,便听到正在播放的合成音乐。总之,一切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电梯里的告示牌上写着,这家旅馆共有六十个滚梯壁球场和网球场,公园里还可以打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上去太可爱了,”列宁娜叫道,“我真想待在这里不走了。六十个滚梯壁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是什么都没有噢。”伯纳德先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没有香气,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好了。”

一句话把列宁娜给惹恼了:“我当然受得了。我说这里好,只是因为……呃,是因为‘进步是美好的’,对不对?”

“又是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遍的话。”伯纳德无精打采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说进步是美好的。正因如此,除非你真想去,不然的话,还是不要去保留地的好。”

“可是,我真的想去。”

“那好吧。”伯纳德说,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带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他们的通行证需要保留地监守长签字,所以第二天早上两人便来到监守长办公室。一个爱普西隆加黑人门卫接过伯纳德的名片后送了进去,两人随即被请了进去。

监守长是个阿尔法减,金发碧眼,短头阔肩,五短身材,脸蛋红扑扑,圆滚滚,说起话来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对睡眠教育的精髓可谓是心领神会,如数家珍。他是东拉西扯的话匣子,是没等你求他便给你提出金玉良言的大忽悠,一旦开口,便震耳欲聋地说个没完。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划分成特色鲜明的四个区,分别用高压铁丝网围起来。”

就在这时,伯纳德突然想起来,他忘了关浴室的古龙水龙头,现在还哗哗地淌着呢。

“……由大峡谷水电站供电。”

“等我回去怕是要花一大把钞票了。”伯纳德心里想象着,香水表上的指针像蚂蚁一样不屈不挠地爬了一圈又一圈。“赶快打电话给赫姆霍兹·沃森。”

“……五千多公里的铁丝网,六万伏的电压。”

“真的吗?”列宁娜客气地说。她根本不知道监守长在说什么,只是对他那夸张的停顿作出点反应而已。就在监守长开始震耳欲聋地狂轰滥炸时,她悄悄吞下半克舒麻,所以现在可以安心地坐在那里,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监守长的脸,但却充耳不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触到铁丝网就会当场毙命。”监守长煞有其事地说,“所以,要想逃出野人保留地,门儿都没有。”

“逃”这个字有点暗示的意思。“或许,”伯纳德欠了欠身,说道,“我们该走了。”那枚小小的黑针在飞速旋转,就像一只小虫在一点点蚕食他的钞票。

“想逃,门儿都没有。”监守长又说了一遍。说着,他挥了挥手,叫伯纳德坐回椅子上去。因为通行证还没有签,伯纳德只好从命。“那些出生在保留地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色迷迷地瞅了列宁娜一眼,不怀好意地低语说道,“记住,在保留地,孩子仍然是父母生的。真的,虽然听起来叫人恶心,但确确实实是父母生的……”(他本以为这种伤风败俗的话会让列宁娜脸红,没想到她只是不懂装懂地笑了笑,说了声:“真的吗?”监守长大失所望,只好重拾话头。)“重申一遍,生在保留地的人命中注定是要死在保留地的。”

命中注定要死……每分钟十分之一升古龙水。一小时六升。“或许,”伯纳德又企图告辞,“我们该……”

监守长俯身向前,用食指敲着桌子说:“你要是问我保留地共有多少人,我的回答是——”自鸣得意地——“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们只能推算。”

“真的吗?”

“亲爱的小姐,千真万确。”

六乘以二十四——不对,应该是接近六乘以三十六。伯纳德脸色苍白,焦躁不安得直发抖。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仍在无情地狂轰滥炸。

“……大约有六万印第安人和混血……绝对的野人……我们的巡视员偶尔会去看看……除此以外,他们跟文明世界根本没有什么联系……仍然保留着他们那些可恶的生活习惯……结婚生子,亲爱的小姐,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吧。居家过日子……没有制约……荒诞不经的迷信……信仰基督、崇拜图腾、敬奉祖先……讲已经灭绝的语言,比如,祖尼语、西班牙语和阿萨巴斯卡语……还有美洲狮、箭猪和其他凶猛的野兽……传染病……祭师……毒蜥蜴……”

“真的吗?”

他们终于离开了监守长的办公室,伯纳德赶紧跑去打电话。快点!快点!可是,他费了快三分钟才打通了赫姆霍兹·沃森的电话。“我们可能已经到野人堆了,”他发牢骚道,“真他妈低效啊!”

“来一克吧。”列宁娜说道。

他宁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也不愿意接受。最后,感谢福特,总算接通了。没错,接电话正是赫姆霍兹。他向他说明了情况,赫姆霍兹答应马上去,马上,把龙头关掉,好,马上去。不过,赫姆霍兹也趁机告诉他昨天晚上主任当众说过的话……

“什么?他在找人接替我的位子?”伯纳德真是苦不堪言,“这么说,已经决定了?他提到冰岛了吗?你说他提到了?福特啊!冰岛……”他挂断电话,转身看着列宁娜,脸色苍白,情绪也低落到极点。

“怎么了?”她问道。

“怎么了?”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我要被送到冰岛去了。”

他过去常想,(不依赖舒麻,只依靠自己的定力)经受重大考验,承受痛苦和迫害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渴望受人折磨。就在一星期前,在主任室里,他还幻想着自己可以信心十足地忍受、坚忍不拔地承受痛苦,而且毫无怨言。实际上,主任当时的威胁让他倍受鼓舞,让他觉得自己更伟大了。但现在他明白了,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受到十分严重的威胁。当时他还不相信,关键时候主任真的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看来,威胁真的要变成现实了,伯纳德吓破了胆。自己想象中的那份坚忍,空谈理论的那份勇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生自己的气——真是个笨蛋!——生主任的气——太不公平了,竟然不再给他一个机会。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希望再给一次机会的。可是,冰岛、冰岛……

列宁娜摇了摇头,引经据典地说:“思过去未来,我心如刀割。服舒麻一克,享现时快乐。”

最后她好说歹说让他吞了四片舒麻。五分钟之后,过去的根和未来的果全都销声匿迹,只剩下现在的花在瑰丽绽放。门房传达通知说,遵照监守长的命令,一个保留地保安随同一架飞机已经到了,正在旅馆楼顶上等着。于是,他们马上上了楼顶。保安是一个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穿着伽玛种姓的绿色制服。他先向他们敬了个礼,然后向他们详细说明了上午的安排。

他们先对十来个主要的原住民村落作一番鸟瞰,然后在马尔佩斯谷降落用午餐。那里的招待所很舒服,在上面的村落里,野人们很可能在庆祝夏季的节日。如果这样,在那儿过夜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他们坐上飞机,然后出发。十分钟之后,他们飞越了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飞机在山区爬行又俯冲,飞越盐漠、沙漠,飞越森林,进入紫色的峡谷深处,飞越悬崖、山巅和平坦的方山,铁丝网延绵无尽,形成一条势不可挡的直线,这可是象征着人类必胜的几何图形啊。在铁丝网脚下,随处可见累累白骨,偶尔看到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黑色尸骨横卧在黄土地上,证明鹿、小牛、美洲狮、豪猪、郊狼,或是贪婪的秃鹫,禁不住腐尸气味的诱惑而过于靠近催命的铁丝网,结果最有应得地当场电死。

“它们从不吸取教训,”穿绿制服的飞行员指着下面的白骨说,“以后也不会吸取教训。”说着,他笑了起来,仿佛电死那些动物是他一个人的壮举。

伯纳德也笑了。不知怎么搞的,两克舒麻下肚后,这个笑话好像蛮好笑的。笑过之后,几乎马上就陷入昏睡,这一觉一下子睡过了陶斯和特苏克,睡过了南比、皮库里斯和波瓦基,睡过了西雅和科奇蒂,睡过了拉古娜山、阿科马和梦幻方山,睡过了祖尼、西波拉和奥霍卡连特。最后醒来时,发现飞机已经着陆了,列宁娜拎着行李箱走进一间方形的小屋,那个穿绿色制服的伽玛混血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跟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说着什么。

“马尔佩斯到了。”伯纳德走下飞机时,驾驶员说,“这儿就是招待所。下午村寨里有舞蹈表演,他会带你们去的。”他指着阴沉着脸的年轻野人说,“肯定很好玩儿。”他咧着嘴笑了笑,“他们干什么都很好玩儿的。”说完,便爬上飞机,发动引擎。“我明天回来接你们。别忘了,”他又用安抚的口吻对列宁娜说,“野人都很听话,不会伤害你的。他们已经尝够了毒气弹的滋味,不敢再耍什么花样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启动螺旋桨,一脚油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