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边花园里,此时正是游戏的时间。六七百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光着身子沐浴在六月温暖的阳光下,有的在草地上尖叫追逐,有的在玩球,有的三三两两、一声不响地蹲在花丛中。玫瑰花争奇斗艳,两只夜莺在树丛中自言自语,一只布谷鸟在菩提树间游腔走调地唱着。空气中充斥着蜜蜂和直升机的嗡嗡声,让人昏昏欲睡。

主任和学生们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九孔转塔”的游戏。二十个孩子正围着一个铬合金塔。一个球先抛上塔顶平台,然后滚进塔内,落到一个快速旋转的转盘上,再从圆筒形罩上许多洞孔的一个中甩出来,让孩子们去抢。

“奇怪,”一伙人转身离开时,主任心想,“说来奇怪,就算在我主福特那个年代,大部分游戏所使用的器材也只不过是一两个球,或者用几根木棍和一张网而已。想想看,让人们去玩精心设计出来的游戏,却无益于增加消费,是多么愚蠢啊!真是脑子进水了!时至今日,任何新的游戏起码要像现在最复杂的游戏一样消耗游戏器材,否则主宰是不会批准的。”他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小家伙们多可爱啊!”他指着孩子们说。

在高耸的地中海石南花丛中的一小片草地上,有两个小孩,小男孩大约七岁,小女孩可能要大一岁,正像科学家专心致志于新的科学发现一样,一丝不苟、聚精会神地玩初级性爱游戏。

“有意思!有意思!”主任动情地说道。

“有意思!”男生们有礼貌地随声附和。但他们笑得有点勉强,因为他们不久前才刚刚放弃了此类幼稚的娱乐,难免带着一种轻蔑的眼光去看待这种游戏。有啥意思?两个孩子只不过是在瞎搞,仅此而已。再说,他们只是孩子。

“我一直认为——”主任正要用同样多愁善感的语气接着往下说,这时,一阵哭闹声打断了他的话。

从附近灌木丛中走出一个保育员,手牵着一个边走边号啕的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一路小跑地尾随其后,看样子很着急。

“怎么回事?”主任问。

保育员耸了耸肩。“没什么,”她答道,“这个小男孩好像不太愿意参加一般的性爱游戏。我已经发现一两次了。今天又这样了。他刚才大喊大叫……”

“说真的,”那个样子很着急的小女孩插嘴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弄疼他。真的。”

“亲爱的,你当然没有。”保育员安慰她说。随后,她转身对主任说道:“我准备带他去看助理心理督监,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好极了。”主任说,“带他去吧。小姑娘,你不要去啦。”保育员带着那个仍在哭闹的男孩走了之后,他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波莉·托洛茨基。”

“名字很好听嘛。”主任说,“快去吧,去找别的小男孩玩吧。”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树丛,转眼不见了踪影。

“小机灵鬼!”主任一边目送她离去,一边说道。然后,他转身对学生们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要是你们不熟悉历史,过去的很多事听起来就是不可思议的。”

他道出了令人惊讶的真相。在我主福特生活的时代之前很久,甚至在他身后的好几代,孩子们之间的性爱游戏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一阵哄笑),不但不正常,居然还是不道德的(不会吧!)。所以,那时候,性爱游戏是受到严厉压制的。

在场的人脸上露出惊讶、质疑的表情。可怜的小孩子连自娱自乐都不许?他们简直无法相信。

“就连青少年也不许,”主任说,“就连你们这种年龄的青少年也……”

“不可能吧!”

“除了一点偷偷摸摸的自慰和同性恋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一般来说,要等过了二十岁才可以。”

“二十岁?”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质疑道。

“是二十岁!”主任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我说你们会觉得不可思议。”

“那,后来呢?”学生们问道,“结果怎么样?”

“结果是一团糟。”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把大家吓了一跳。

众人回头望去。在他们一伙人的边上,站着一个陌生人——中等身材,黑头发,鹰钩鼻,红唇圆润,眼睛黑亮,目光犀利。“一团糟!”他又说了一遍。

此时,主任正坐在一条散置在花园中的钢架橡胶长凳上,但一看到这个陌生人,便赶紧站起来,满脸堆笑地冲向前去,伸出双手。

“主宰!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啊!小伙子们,知道这位是谁吗?这位是我们的主宰,穆斯塔法·蒙德福爷8。”

孵化与制约中心共有四千个房间,四千个房间的四千个电子钟同时敲了四下。广播里传来无形的声音。

“大白班下班。小白班上班。大白班下……”

在上楼去更衣室的电梯上,亨利·福斯特和身份先定室副主任碰到心理局的伯纳德·马克斯,便不屑地背过脸去。他们不愿意理睬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

机器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和咯噔声依然搅动着胚胎库暗红色的空气。上班的人来了,下班的人走了,一张红斑狼疮色的面孔取代了另一张红斑狼疮色的面孔。传送带无休止地载着未来的男女缓慢前行。

列宁娜·克朗步履轻盈地朝门口走去。

穆斯塔法·蒙德福爷!行礼致敬的学生们眼睛差不多快要迸出来了。穆斯塔法·蒙德!西欧的常驻主宰!统治世界的十位主宰之一!十分之一……他和孵化中心主任一起坐在长凳上。他准备留下来,待一会儿,没错,还要跟他们聊一聊……直接聆听大人物的教诲,而且是福爷本人的教诲。

两个虾褐色皮肤的孩子从旁边的灌木丛中伸出头来,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又缩回头玩自己的去了。

“你们都记得,”主宰用他那浑厚的声音说道,“你们大概都记得,我主福特那句优美而又发人深省的话:历史全是骗人的鬼话。”他又慢慢说了一遍,“历史全是骗人的鬼话。”

他挥了挥手,那样子就好像在拿一把看不见的鸡毛掸子,掸掉粉尘一样,这些粉尘就是哈拉帕150、迦勒底的乌尔151;还掸掉了一些蜘蛛网,那就是底比斯152、巴比伦153、诺萨斯154和锡尼155。掸啊,掸啊——奥德修斯156、约伯157、朱庇特、乔达摩158和耶稣,都到哪里去了?掸啊——那些名叫雅典、罗马、耶路撒冷、中央王国159的陈斑旧迹——全都不见了。掸啊——意大利曾存在过的地方现已空无一物。掸去大教堂;掸去李尔王;掸去帕斯卡160的思想。掸去激情,掸去安魂曲,掸去交响乐,掸去……

“这就是不让你们学历史的原因。”主宰说,“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主任忐忑不安地看了主宰一眼。他曾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谣传,说在主宰书房的保险柜里藏有古老的禁书。什么《圣经》啦,诗集啦——哼!福特知道还有什么!

穆斯塔法·蒙德察觉到了他那忐忑不安的一瞥,红润的嘴角不屑地动了动。

“没什么大不了的,主任。”他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说道,“我不会教坏他们的。”

主任顿时蒙了。

一个人如果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就会摆出一副瞧不起别人的架势。此时此刻,伯纳德·马克斯虽然面带微笑,但那却是一种轻蔑的笑。熊皮上的每根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呸!什么玩意儿!

“我肯定去看。”亨利·福斯特说。

穆斯塔法·蒙德俯身向前,向他们挥动着一根指头。“试想一下。”他说。他的声音让在场人的膈膜都感到一阵异样的战栗。“试想,如果你是胎生的,且有一个母亲,那会是什么样子。”

又是这种猥亵的语言。但是,这一次,他们根本笑不起来了。

“试想,‘和你自己的家人一起生活’是什么意思吧。”

他们试了,可是显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知道‘家’是什么吗?”

在场的人都摇摇头。

列宁娜·克朗从暗红色的地下室径直升到十八楼,走出电梯后向右拐,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打开一扇写着“女更衣室”的门,投身于胳膊、胸脯和内衣组成的、喧闹混沌的世界之中。在一百个洗澡间里,热水哗哗溅落,又汩汩流出。八十个真空振动按摩器在同时揉捏、吮吸着八十个华美女性肉体上那结实而又晒黑的肌肉,发出嗡嗡、咝咝的声响。合成音响正在播放一首悠扬的超短号独奏曲。所以,大家说话时都扯着嗓门。

“嗨,范妮。”列宁娜向挂钩和储柜与她紧挨着的女子说。

范妮也姓克朗,在装瓶室工作。既然这个星球上二十亿居民只有一万个姓,这种巧合也就见怪不怪了。

列尼娜拉开拉链——夹克的拉链,双手又同时拉开裤子的两条拉链,再脱下内衣,鞋袜也没脱,就朝洗澡间走去。

家,家——只有几个小房间,里面住着一个男人、一个周期性怀孕的女人,还有一窝大大小小的小崽子,拥挤得令人窒息。这里没有空气,没有空间,简直就是一个没有消过毒的牢狱,弥漫着黑暗、疾病、臭味。

(主宰对家的追忆太生动了,一个较有灵性的学生,只听了描述就颜色大变,差一点吐了。)

列尼娜走出洗澡间,用毛巾擦干身子,拿起一根插在墙上的软管,把软管喷嘴对着自己的胸脯,那样子就好像要自杀似的,然后按下喷嘴闸柄。一股热气将精细的爽身粉扑满了她的全身。洗脸台上方是装有八种香水和花露水的小龙头。她打开左边第三个龙头,往自己身上喷了喷西普香水17,然后拎着鞋袜走了出来,看看真空振动按摩器有没有空出来的。

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家都是肮脏不堪的。从精神层面上说,家是兔子洞,是粪堆,拥挤不堪的家庭生活因成员之间相互摩擦而热火朝天,相互间的感情洋溢着浊气。家庭成员之间的那种亲密真令人窒息!那种关系是多么危险,多么疯狂,多么淫秽下流啊!母亲痴狂地抚育着孩子(她的孩子)……像母猫抚育幼崽,不过是一只会说话的猫,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的好宝宝,我的好宝宝”的猫。“好宝宝,哦,哦,小手在抓妈妈的奶了。饿了,饿得难受又不会说哟!到最后,好宝宝睡着了,睡着了,嘴角挂着奶泡泡。好宝宝睡着了……”

“没错,”穆斯塔法·蒙德点了点头说,“看到这一幕,你会不寒而栗。”

“你今晚准备跟谁出去?”列宁娜问道。她刚做完真空按摩出来,犹如一颗珍珠,打心里散发出粉红色的光芒。

“没打算跟谁出去。”

列宁娜一脸惊讶地扬了扬眉。

“最近我一直觉得不太舒服,”范妮解释道,“韦尔斯医生劝我做一次代孕。”

“可是,亲爱的,你才十九岁呢。二十一岁前,是不会强迫你去做代孕的。”

“我知道,亲爱的。但有些人早点儿开始做比较好。韦尔斯医生对我说,像我这样宽骨盆、浅黑肤色的女孩子,应该在十七岁就开始做代孕。所以,实际上我不但没提前两年,反倒是推迟了两年。”她打开自己的橱柜,指了指上层架子上的一排小盒子和贴着标签的药瓶。

“黄体素糖浆。”列宁娜大声念出药名,“卵巢素,确保鲜服:有效期至福特纪元六三二年八月一日。乳腺精:每日三次,饭前用少量水冲服。胎盘素:三日一次,静脉注射五毫升……呸!”列宁娜打了一寒颤。“我最讨厌静脉注射了,你呢?”

“我也是,但如果对人有好处……”范妮是特别通情达理的女孩子。

我主福特——或者说我主弗洛伊德18。每当谈及心理学上的问题时,出于某种高深莫测的原因,我主福特总称自己为弗洛伊德——我主弗洛伊德最先向我们昭示了家庭生活中存在的可怕危险。这个世界遍地都是父亲,所以也就随处可见悲苦和不幸;这个世界遍地都是母亲,所以也就随处可见虐待狂、贞操癖等形形色色的心理变态;这个世界遍地都是兄弟、姐妹、叔伯、姑婶,所以也就随处可见疯狂和自杀。

“但在萨摩亚19的野蛮人中,在新几内亚附近的一些岛屿……”

热带的阳光犹如温暖的蜜糖,洒在赤身裸体在芙蓉花丛中嬉戏的孩子身上。那边有二十座棕榈叶搭成茅屋,他们可以拿任何一个当成自己的家。在特洛布利安20人心目中,怀孕是祖先的鬼魂在作祟,根本没有人听过“父亲”这个字眼。

“物极则必反。”主宰说,“这是天经地义的。”

“韦尔斯医生说,现在做三个月的代孕,对我今后三四年的健康至关重要。”

“呃,但愿他说的没错。”列宁娜说,“可是,范妮,你真想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都不打算……”

“哦,亲爱的,怎么会呢?只不过一两星期罢了。晚上我可以在俱乐部打打音乐桥牌打发时间嘛。你是不是要出去?”

列宁娜点了点头。

“和谁?”

“亨利·福斯特。”

“又是他?”范妮像月亮一样和蔼善良的脸庞,露出一种痛心、惊讶且不以为然的表情。“看你的意思,你还打算跟亨利·福斯特出去喽?”

母亲和父亲,兄弟和姐妹。还有丈夫、妻子、情人。还有一夫一妻制和风流韵事。

“你们大概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吧。”穆斯塔法·蒙德说。

学生们摇了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风流韵事,都是排斥他人的,冲动和精力只有一条狭窄的宣泄渠道。

“但,人人属我,我属人人。”他最后引用了一句睡眠教育的格言。

学生们点点头,对这句在黑暗中重复了六万二千次以上的话绝对表示赞同。这句话不但千真万确,而且是不证自明,不言而喻,无可争辩的。

“可是,”列宁娜不以为然地说,“我和亨利在一起才四个月而已。”

“才四个月而已!说得好听!还有,”范妮指指点点地接着说道,“这四个月里除了亨利就没别人了。是不是?”

列宁娜臊得面红耳赤,但眼神和说话的口气仍有点不服气。“没错,确实没别人。”她近乎粗鲁地回答道,“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非要有别人。”

“哦,她居然搞不懂为什么非要有别人。”范妮将列宁娜的话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对列宁娜身后某个看不见的人讲话。接着,她突然换了种口气说:“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你应该小心才是。老是跟一个男人没完没了地混,实在是不像话。要是你已经四十岁了,哪怕是三十五岁呢,那还没啥说的。可是在你这个年纪,列宁娜!不行,真的不行。再说,你也知道,主任是强烈反对腻腻歪歪、拖泥带水的感情的。四个月只跟亨利·福斯特混,而排斥别的男人——哎呀!要是他知道的话,肯定会气疯的……”

“想一下水管里承受压力的水吧。”学生们想了想。“如果我把水管戳破一个地方,”主宰说,“水管里的水就会一下子喷射而出!”

他把水管戳了二十个洞,于是二十个小喷泉像撒尿一样喷涌而出。

“好宝宝,好宝宝……!”

“母亲!”疯狂是极易传染的。

“亲爱的,我唯一的、宝贝、宝贝……”

母亲、一夫一妻、风流韵事。喷泉高高地喷涌,而且是飞沫四溅的疯狂喷射。冲动只有一个宣泄的出口。亲爱的,好宝宝。难怪那些可怜的准现代人会发疯,作恶,受苦。他们生活的那个世界不允许他们舒舒服服地做事,不允许他们神志清晰,品德高尚,快乐幸福。母亲和情人,未被制约去服从的种种禁令,种种诱惑及孤独悔恨,种种疾病及无休止的孤绝痛苦,种种不确定性及贫困——这些都迫使他们去强烈地感受。既然要去强烈地感受(更有甚者,是在孤独中,在无望的个人孤寂中,去强烈感受),他们又怎能安享稳定呢?

“当然也没有必要把他甩了。偶尔换个伴儿就得了。他也有别的女孩子,对不对?”

这一点列宁娜也承认。

“当然有了。要知道,亨利·福斯特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从来不犯错。再想想主任。你知道他这个人多么顽固……”

列宁娜点点头,说:“他今天下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呢。”

“你看,这不就得了!”范妮得意地说,“这就说明他的立场了。绝对墨守成规。”

“稳定,”主宰说,“稳定。没有社会稳定就没有文明,同时,社会的稳定离不开个人的稳定。”他的话就像冲锋号,学生们听在心里,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了许多,觉得自己更高大了。

机器转呀转,而且必须继续转——永远转。机器一旦停止转动,便意味着死亡。十亿人抓挠地球的外壳。轮子开始转动。一百五十年后就有二十亿了。如果让所有轮子停止转动,一百五十个星期内就只剩下十亿,千千万万人都饿死了。

轮子必须平稳有序地转动,但转动不能没有人看管。必须有人看管,神志清楚的人,顺从听话的人,安于现状的人,也像轮子一样绕轮轴平稳旋转。

大声叫着:我的宝宝,我的妈妈,我唯一、唯一的爱;低声哼着:我的罪孽,我可怕的神;因痛苦而嘶叫,因发烧而呓语,因衰老和贫困而恸哭——这样的人怎么能看管轮子呢?可是,如果不能看管轮子……千千万万具尸首就很难埋葬或烧化了。

“不管怎么说,”范妮循循善诱地说,“除亨利外,再有一两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你应该稍微杂交一点……”

“稳定,”主宰强调说,“稳定,是第一要务,也是根本要务。稳定,才有现在的一切。”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一挥,指着花园、制约中心大楼,以及赤身裸体躲在树丛里或在草地上奔跑的儿童。

列宁娜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不知为什么,我最近并不太想杂交。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杂交。范妮,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范妮点头表示赞同和理解。“但人总得努力去做,”她煞有其事地说,“游戏还是要玩的。毕竟,人人属我,我属人人嘛。”

“没错,人人属我,我属人人。”列宁娜慢条斯理地说着,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握住范妮的手,轻轻捏了捏。“范妮,你说的没错。一如既往。我会努力的。”

冲动一旦受阻就会外溢,外溢的是感觉,外溢的是激情,外溢的甚至是疯狂,这取决于涌流的速度,以及受阻的高度和强度。未受阻的涌流会沿着既定的渠道,顺畅流入平静的幸福康乐之中。胚胎饿了,人造血泵日夜不停地转动,每分钟八百转。倾注出瓶的婴儿一号哭,保育员就马上拿着一瓶外分泌物来到身边。感情就潜伏在欲望的产生到欲望的满足之间的这段时间。如果缩短这段时间,就能瓦解所有陈旧而多余的障碍。

“幸运的小伙子们!”主宰说。“我们不辞劳苦地让你们享受感情生活的安逸——尽可能地保护你们,免受感情冲动的折磨。”

“福特坐汽车,”主任低声吟诵,“世人享福泽。”21

“列宁娜·克朗?”亨利·福斯特一边拉裤子的拉链,一边回应先定室主任助理的话。“哦,她是个光彩夺目的姑娘。气感22十足。真想不出,你居然没跟她玩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跟她玩过。”先定室主任助理说,“一有机会,我肯定会。”

在更衣室走廊对过,伯纳德·马克斯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吓得脸色苍白。

“老实说,”列宁娜说,“天天只跟亨利泡在一起,我也开始有点儿腻了。”她拉上左腿上的长袜。“你了不了解伯纳德·马克斯?”她故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样子问道。

范妮一脸惊讶:“你该不是说……?”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伯纳德是个阿尔法加。再说,他请我跟他一起去野人保留地。我一直想去看看野人保留地。”

“可是,他的名声?”

“我干吗要在乎他的名声呢?”

“听说他不喜欢玩障碍高尔夫。”

“听说,听说——”列宁娜嘲讽地说。

“再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独处。”范妮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恐惧。

“哎呀!他跟我在一起就不独处了。不管怎样,为什么人们都对他那么可恶?我倒觉得他蛮讨人喜欢的。”她莞尔一笑。他害羞得太离谱了!害羞得差不多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她是世界主宰,而他不过是个伽玛减的机器操作工。

“想想你们自己的生活吧。”穆斯塔法·蒙德说道,“你们有谁遇到过无法逾越的障碍?”

在场的人都默不作声,算是对问题作了否定的回答。

“你们有谁经历过从欲望的产生到欲望的满足之间漫长的煎熬?”

“这个——”一个男生欲言又止。

“说吧。”主任说道,“别让福爷等着。”

“有一次,我等了快四个星期,我想要的一个女孩才让我得到她。”

“那你肯定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情感?”

“好可怕呀!”

“可怕,说得没错。”主宰说,“我们的祖先是那么愚昧、那么短视,就在最初的改革者主动提出要把他们从这些可怕的情感中解救出来时,他们居然断然拒绝。”

“谈起她,就好像她是一块肉似的,”伯纳德咬牙切齿地说,“你也咬一口,我也啃一块。就像羊肉,把她贬得跟羊肉差不多。她说她要考虑考虑,她说这星期会给我答复。哦,福特啊,福特,福特。”他真想走上前去给他们几个耳光——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掴。

“没错,我真的劝你去试一试她。”亨利·福斯特说。

“就拿体外生殖来说吧。普菲茨纳和川口早就研究出一整套技术。但有哪个政府愿意看一眼呢?没有。以前有个叫基督教的玩意儿,却强迫妇女怀胎生育。”

“他长得太丑了!”范妮说。

“可是我倒喜欢他的样子。”

“再说,这么小。”范妮做了个鬼脸。身材矮小太可怕了,而且只有低种姓的人长得这么小。

“我倒觉得小也蛮可爱的。”列宁娜说,“让人总想去抚弄他,就像抚弄猫一样。”

范妮听后大吃一惊:“听说他还在瓶子里的时候,有人搞错了——把他当成了伽玛,在他的人造血液里掺进了酒精,结果阻碍了他的生长发育。”

“瞎说!”列宁娜愤愤不平地说。

“其实,睡眠教学法在英格兰是禁止的。曾经有一种叫做自由主义的东西。议会,如果你们知道‘议会’是什么就好了,通过了一部法律,禁止睡眠教学法。当时的档案还在,其中有关于公民自由的言论。公民有做无能之辈的自由,有吃苦受难的自由,有不随大溜的自由。”

“没错,哥们儿,她会喜欢你的,我敢保证。她会喜欢你的。”亨利·福斯特拍了拍先定室副主任的肩膀。“人人属我,我属人人嘛!”

睡眠教育专家伯纳德·马克斯心想,连续四年,每周三个晚上,每个晚上这句话重复一百遍。重复六万二千四百遍,便变成了真理。真是白痴!

“还有种姓制度。就曾不断地提交议会,但又不断地遭到否决。当时有种东西叫民主,大概的意思好像是,人除了在物理和化学方面存在差异,在其他方面都是平等的。”

“得了,不管怎么说,我准备接受伯纳德的邀请。”

伯纳德恨他们,恨死他们了。可是他们是两个人,而且人高马大,身强力壮。

“九年战争23始于福特纪元一四一年。”

“就算关于人造血液中掺了酒精的事是真的,我也不在乎。”

“光气、三氯硝基甲烷、碘代乙酸乙酯、二苯氰胂、双光气、硫化二氯乙烷,更别说氢氰酸了。”

“我根本不信有这档子事儿。”列宁娜斩钉截铁地说。

“一万四千架飞机呈散开队形飞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但在选帝候大街24和第八区25,炭疽炸弹的爆炸声比纸袋子的爆裂声响不了多少。”

“因为我真想去野人保留地看看。”

Ch8C6H2(NO2)8+Hg(CNO)2等于什么呢?等于地上的一个大坑,一堆断瓦残垣,一片片肉和黏液,一只还穿着靴子的脚飞到空中,随后啪的一声掉落在天竺葵丛中——猩红色的那种。那是那年夏天多么壮观的景致啊!

“列宁娜,你真是无可救药了。随你的便吧。”

“俄国污染水源的手法真是太有才了。”

范妮和列宁娜两个人背对着,一声不吭地继续换衣服。

“九年战争,然后是经济大崩溃。必须在主宰世界和毁灭世界之间做出选择。在稳定和……”

“范妮·克朗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先定室副主任说。

在育婴室,《阶级意识基础》课已经结束了,枕头下的声音转为让婴儿学习未来的需求必须适应未来的工业供给。“我很喜欢飞行,”扬声器传来耳语声,“我很喜欢飞行,我很喜欢新衣服,我很喜欢……”

“当然,尽管炭疽弹消灭了自由主义,但你不能总靠武力行事。”“远不如列宁娜那么气感。哎呀,差远了。”

“不过,旧衣服很讨厌,”扬声器里传来不厌其烦的耳语声,“我们总是丢弃旧衣服。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

“管理是坐着搞的玩意儿,而不是靠打击。统治要靠脑袋和屁股,绝不是靠拳头。比方说,以前就曾强制推行过消费的规定。”

“妥了,我拾掇好了。”列宁娜说。但范妮将身子扭向一边,一声不吭。“咱们和好吧,范妮,亲爱的。”

“为了工业,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每年都必须消费那么多。唯一的结果……”

“丢弃比缝补好。越补越穷,越补……”

“总有一天,”范妮拉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会惹上麻烦的。”

“结果,人们良知发现后便大规模地反对,拒绝消费任何东西,要求回归自然。”

“我很喜欢飞行,我很喜欢飞行。”

“回归教化。没错,真正回归教化。如果你总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书,你是不会大量消费的。”

“我这样子还可以吧?”列宁娜问道。她的夹克是深绿色醋酸纤维的,袖口和衣领则以绿色人造裘皮滚边。

“八百个极简主义者在戈尔德斯格林26被机关枪射杀殆尽。”

“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缝补好。”

绿色的灯芯绒短裤,白色人造丝毛袜翻折在膝盖以下。

“再后来就是著名的大英博物馆大屠杀。二千个文化狂热分子被硫化二氯乙烷毒气毒死。”

一顶白绿相间的骑师帽扣在列宁娜眼眉上方,翠绿色的鞋子擦得锃亮。

“最后,”穆斯塔法·蒙德说,“主宰们意识到使用武力无济于事。于是,便采取了温和而绝对把握的方法:体外生殖法、新巴甫洛夫制约法和睡眠教育……”

她腰上系了一条绿色镶银人造摩洛哥皮药带。列宁娜不是不孕女,药带里装有按时补给的避孕药,使药带显得有点鼓鼓囊囊的。

“普菲茨纳和川口的发现最后总算被采纳了。此后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胎生繁殖的宣传……”

“真是无可挑剔!”范妮饶有兴趣地叫道。她总是抵不住列宁娜散发出的魅力。“这条马尔萨斯带27真是可爱极了!”

“同时掀起了一场颠覆过去的运动,比如:关闭博物馆,砸烂历史古迹(所幸大部分历史古迹在九年战争期间已经给毁了),全面查禁福特纪元一五〇年前出版的书籍。”

“我怎么也得弄条这样的。”范妮说。

“比方说,当时有种东西叫金字塔。”

“我那条旧的黑色专利药带……”

“还有个人叫做莎士比亚。你们肯定没听说过。”

“简直丢死人了——我那条药带。”

“这就是真正科学教育的好处。”

“越补越穷,越补越……”

“我主福特第一辆T型车下线之日……”

“这条药带我戴了快三个月了。”

“被定为新纪元的开始。”

“丢弃比缝补好;丢弃比……”

“我说过,过去有种东西叫做基督教。”

“丢弃比缝补好。”

“消费不足的伦理学和哲学……”

“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

“在供不应求时期是至关重要的;但在机器时代和固氮时代——绝对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罪行。”

“亨利·福斯特给我的。”

“于是,所有十字架都砍去了头,变成了T字。以前还有个东西叫上帝。”

“货真价实的摩洛哥人造皮。”

“而现在我们有世界国。还有福特纪念日庆典,还有团体歌咏会,还有团结礼拜。”

“福特啊!我恨死他们了!”伯纳德·马克斯心想。

“那时候虽然有个东西叫做天堂,但人们照样大量饮酒。”

“像肉,太像肉了。”

“那时有种东西叫灵魂,还有种东西叫永生。”

“一定问问亨利,他从哪儿弄来的。”

“可是人们还是吸食吗啡和可卡因。”

“更糟的是,她把自己也看成了肉。”

“在福特纪元一七八年,两千名药物学家和生化学家获得补贴。”

“他整天愁眉苦脸的。”先定室副主任指着伯纳德·马克斯说。

“六年以后,投入商业化生产。那种完美的药。”

“我们去逗逗他。”

“让人感觉欣快异常,美轮美奂,飘飘欲仙。”

“愁眉苦脸,马克斯,愁眉苦脸。”一巴掌拍在伯纳德的肩膀上,把他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亨利·福斯特这个浑蛋。“你需要来克舒麻28。”

“兼有基督教和酒精的一切优点,而没有它们的缺点。”

“福特啊!我真想宰了他!”但伯纳德只说了声“不用,谢谢”便挡开了递过来的药瓶。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逃离现实,去度个假,回来后便忘记了让你烦心或者想入非非的事。”

“吃吧,”亨利·福斯特一再坚持,“吃吧。”

“稳定得到了切实的保证。”

“服用一毫升,忧伤无踪影。”先定室副主任随口引用了睡眠教学中一句通俗的至理名言。

“最后要做的就是,征服衰老。”

“该死的!去死吧!”伯纳德·马克斯吼道。

“臭德性!”

“性激素,输青年人的血,镁盐……”

“记住:服一克舒麻胜一声谩骂。”他们笑着走了出去。

“所有的老年斑全部一扫而光。当然,连同……”

“别忘了问他马尔萨斯带的事。”范妮说。

“连同老年人的心理特征。人的性格是终生不变的。”

“……在天黑前玩两局障碍高尔夫。我得赶紧飞了。”

“工作,玩耍——我们到了六十岁,体力和嗜好还和那时十七岁的人一样。在那糟糕的旧时代,老年人往往喜欢自暴自弃,退休,信教,把时间用来读书、思考——思考!”

“白痴,蠢猪!”伯纳德·马克斯边顺着走廊向电梯走去,边自言自语地说。

“而现在——进步是如此之大——老年人照常工作,老年人照常过性生活,老年人都忙着享乐,没有时间,没有闲暇,没有片刻的时间坐下来思考。即使他们那块寻欢作乐的固体物质不巧出现了时间的裂缝,也总是会有舒麻,美味可口的舒麻。半克舒麻就意味着半天假日,一克就是一个周末,两克就是一次多彩多姿的东方之旅,三克就意味着月球上黑暗的永恒。回到现实后,他们便发现自己已来到时间裂缝的彼岸,已经安安全全地站在工作和作乐的坚实地面上,看完一场感觉电影再赶下一场,泡了一个女孩再泡下一个气感女孩,玩完电磁高尔夫再……”

“走开,小丫头,”主任愤怒地叫道,“走开,小子!你没看见福爷正忙着吗?去,到别处去玩性爱游戏。”

“对小孩子要忍让。”主宰说。

伴随着机器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传送带在以每小时二十三厘米的速度缓慢、傲然地前行。在红色的昏暗中,无数红宝石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