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被召唤信徒的钟声敲醒。尽管他知道这钟声不是为他而鸣,但他仍迷迷糊糊地听从钟声的召唤,慢慢地挣扎着醒过来。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醒了,感觉是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他抓起手表,努力集中精力看了看时间。
凌晨5点。钟声还在继续,头痛欲裂的波伏瓦恨不得抓起一只鞋子扔向敲钟人。
他又沉重地躺下,祈祷着钟声快点停下来。他心烦意躁,大口喘息着。
深吸气,他乞求自己的身体,缓呼出。
深……哦,该死,他心里骂道。波伏瓦从床上坐起来,腿摆到床边,光脚踏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到处都疼,脚底,头顶,胸口,关节,脚趾,甚至眉毛。他盯着对面的墙壁,张大嘴巴,大口地喘气,想要呼吸。
终于,随着他断断续续地大喘气,喉咙终于通畅,空气涌了进来。
就在这时,他开始颤抖。
哦,见鬼,见鬼,见鬼。
他打开灯,从枕头下抓起药瓶,紧紧地握住。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打开了药瓶。他只要一粒药丸,但因为手抖得厉害,两粒药丸滚了出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把药丸直接扔进嘴里,干咽下去。然后他紧抓着床沿等着。
他接受的治疗,注射的药剂,还有这些药丸将杀死那些正侵蚀他生命的东西。止住颤抖,止住那从内心深处发散开来的疼痛,止住那些惨痛的画面和回忆。
止住恐惧,他曾被孤零零一个人抛弃的恐惧,现在和未来一直萦绕在内心的对孤独的恐惧。
他躺回床上,感觉药丸开始起作用。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是坏的呢?
他感到自己又成为一个正常人,一个完全正常的人。
疼痛消退了,他的脑子清醒了。药丸能够缓解肉体的疼痛,但他的内心却被空虚填满。就在波伏瓦思绪游荡之际,他听到了熟悉的吟唱声。
钟声停了,礼拜开始。守夜祈祷,当天的第一个礼拜。
两个清脆的声音在吟唱。一个召唤一个应唱。波伏瓦很惊讶自己能够分辨出来。他聆听着,紧抓在床沿的手放松了下来。
召唤,应唱。
召唤,应唱。
歌声正在催眠他。
召唤,应唱。
然后所有的声音加入。不再需要召唤,他们已经找到了彼此。
波伏瓦感到内心深处被拉了一下,某种并没有全然麻木的疼痛。
凌晨5点半,守夜礼拜结束,加马什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享受着礼拜带来的平和。他吸了一口焚香,那香味闻起来有花园的芬芳,不像大多数教堂里的麝香味。
修士们纷纷离开,只有塞巴斯蒂安留下,走过来和他一起坐在长椅上。
“你的同事们可没你虔诚。”
“恐怕我也不虔诚,”加马什说道,“我不去教堂做礼拜。”
“可你已经在这里了。”
“恐怕我是在寻找凶手,而不是寻求救赎。”
“可你似乎是在寻求慰藉。”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很难不这么做。你喜欢格里高利圣咏吗?”
“很喜欢。要知道整个神学都是围绕着这些圣歌发展起来的。可能是因为我们对它们所知甚少,我们甚至不知道格里高利圣咏的出处。”
“这个名称会是条线索吗?”
多明我会修士微微一笑,“你这么想就错了。格里高利教皇和这些圣歌没半点关系。这只是一种推销,仅此而已。格里高利是很有名的教皇,所以一些精明的传教士为了巴结他,就用他的名字来命名圣歌。”
“圣歌就是借此出名的吗?”
“这也没什么害处。还有一种说法,只要是基督听过的或唱过的音乐都将成为单声圣歌。以上帝为名,是其营销工具,因为这些音乐是救世主唱的。”
加马什笑了,“这当然会让他们在竞争中如虎添翼了。”
“科学家们甚至已经开始研究圣歌了,”塞巴斯蒂安说,“他们试图解释为什么修士们录制的唱片如此受欢迎。人们为什么会为之疯狂。”
“他们是怎么解释的?”
“他们让志愿者演唱格里高利圣咏,结果有惊人的发现。”
“怎么说?”
“资料表明,志愿者们演唱一会儿后,脑波会发生变化,开始产生阿尔法波。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最平静的状态,”探长说,“尽管此时人们仍保持着警惕,但心平气和。”
“的确如此。他们的血压下降,呼吸加深,然而,如你所说,他们反倒变得更加警惕。好像他们变得‘更是这样’,你明白吗?”
“他们做回了自己,那是他们最本真的自己。”
“对极了。当然,不是对每个人都有效。不过,我认为对你有用。”
加马什想了一下,点点头,“是的,可能不会像对吉尔伯特教徒影响那么深,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它的影响。”
“科学家说这是阿尔法波,教堂称之为‘美丽之谜’。”
“神秘的事物?”
“为什么这些圣歌会比其他教堂音乐都更强有力。既然我是名修士,我想我认同它们是上帝之音的理论,尽管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性。”多明我会修士承认这一点,“几周前,我跟一位修士吃饭,他持有一种理论,认为所有的男高音都是傻瓜,那无非是头盖骨和声音的震动产生的音波。”
加马什大笑,“他知不知道你就是男高音?”
“他是我的上司,他肯定怀疑我是个傻子。或许他说得对。但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把自己唱成一个傻子。或许格里高利圣咏有相同的效果,让我们变成快乐的傻瓜。唱歌的时候,我们忘却烦忧,任时光流转。”年轻人闭上眼睛,好像心已飞扬。但是很快,他缓过神来,睁开眼睛看着加马什,笑了,“很欢乐。”
“是心醉神迷。”
“正确。”
“但对于修士而言,它不只是音乐,”加马什说道,“还是祈祷,这些圣歌就是祈祷。”看修士没作声,加马什继续说道,“我坐在这儿参加了很多礼拜,只要听到修士们唱起圣歌,我就会进入一种沉思状态。你刚才也是,只是想到圣歌,都进入一种沉思状态。”
“什么意思?”
“我以前见过类似的神情,是在吸毒者的脸上见过。”
这话让塞巴斯蒂安吃惊不已,他盯着加马什,“你是在暗示我们对圣歌上瘾了?”
“我只是告诉你我观察到的。”
多明我会修士站起来,“你可能没注意到这些人虔诚的信仰。他们对上帝的奉献,对内心的完美追求。警官,你将他们神圣的奉献说成是嗜好,将圣歌说成是疾病,这是无知的贬低。”
他走开了,脚步哒哒哒地敲打在石板上,而不是像其他修士那样在地上拖。
加马什知道自己说的有点过分了,但这么做是为了触及要害。
塞巴斯蒂安站在阴影中。离开加马什后,他走到远处的门前,推开门,任其摆动了一下又关上,并未走出去。
他在教堂的一角坐下来,远望着探长。加马什已经在硬木长椅上坐了一分钟左右。修士知道,大多数人一直坐着不动,很难坚持30秒。但是这个安静的人,似乎可以一动不动地坐着,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最后,探长站起来,没有跪拜就离开了教堂。他朝一扇通往长廊的门走去,去找有着非凡嗓音的吕克。
留下塞巴斯蒂安独自一人待在教堂里。
多明我会修士意识到,就是现在,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开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地搜寻,破旧的诵经台上一无所有。在确认教堂里没什么秘密之后,他悄悄顺着走廊溜进副院长办公室。警官们已经在那里设立了临时调查总部。他打开抽屉,查看文件。
多明我会修士打开电脑,尽管知道他要找的东西根本不会在电脑里。但是他决定,既然都已经来了,那就翻个遍吧。和那些似乎还满足于停留在16世纪的吉尔伯特教徒们不同,塞巴斯蒂安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他要不是因为知晓并仰慕科技,从飞机、手机到笔记本电脑,他永远不可能做现在的工作。
对他而言,这些都是他的工具,就像十字架和圣水一样,至关重要。
尽管文件没什么重要内容,他还是浏览了一下。笔记本电脑因为卫星信号太弱,连不上网,然而,就在准备关机的时候,他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呼声。
DVD启动了。
出于好奇,多明我会修士轻点鼠标,一个界面出现了,是一段视频。他将声音调小到他刚好能听到,况且,影像将整个故事娓娓道来。
他越看越伤心,憎恶其所见,却又忍不住不看,直到屏幕变黑。
他吃惊地发现,他居然还想再看一遍。这真是一段可怕的视频。
他不止一次地疑惑,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人难以将目光从这样的悲剧上移开?但是多明我会修士移开了目光。他为那些永远逝去的人,还有那些灵魂逝去却依然苟活的人,奉上了短暂却热烈的祈祷,然后关上电脑。
他离开副院长办公室,继续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里搜寻着。
他知道要找的东西就在修道院的某个地方,一定在,他早就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