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过后,这是一天当中的最后一次祷告,院长把加马什叫到一边。菲利普主教不是独自一个人,这出乎加马什的预料,安托万和院长在一起。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探长知道他俩曾是敌对方,至少可以说分属修道院的两派。
“我能帮你什么忙?”加马什问道。他注意到,除了院长和安托万,多明我会修士还在座位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呆如木鸡。
弗朗克尔警督不见踪影。
加马什背靠墙角,这样可以看清暗淡的教堂里的动静。
“是有关马蒂厄临终时候说的话。”院长说。
“‘同性’,”安托万说,“对吧?”
“是的,西蒙是这样说的。”加马什说。两位修士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起转身看着加马什。
“我们认为我们弄清了他要表达什么,”院长使劲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同性。”
“对,”加马什说,盯着菲利普主教,等他说下去,“显然副院长就是那么说的。”
院长又说了一遍。这次他更加使劲清了清嗓子,加马什一时担心他的健康是不是出了问题。
“Homo。”菲利普主教又重复发了一遍。
现在加马什真正困惑了。他注意到塞巴斯蒂安朝这边看过来。院长的声音在教堂里听起来尤其响亮,连那位发呆的多明我会修士都被惊扰了。
院长专注地盯着加马什,一双蓝色的眼睛锐利逼人,急切地希望探长能弄明白他的意思。
接着,站在院长旁边的安托万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声音。
“Homo。”
探长终于弄清楚,他们要他听的不是那个词的意思,而是发出的音。但是加马什还是一头雾水。
他感到太难理解了,转身面向院长。
“很抱歉,神父,但是坦白地讲,我还是不明白。”
“Ecce homo。”
这话不是院长说的,也不是安托万说的,而是来自教堂,好像教堂本身会说话。
接着多明我会修士绕过一根柱子闪了出来。
“我确信这就是院长和唱诗班指挥想要说的,对吗?”
两位修士盯着塞巴斯蒂安,点点头。他们的表情,即便不是充满敌意,至少也是不欢迎的。但是太迟了,这位来自梵蒂冈的不速之客已近在眼前了。实际上,他好像无处不在。
加马什转向肩并肩站在一起的院长和安托万。难道多明我会修士的出现让他们之间的间隙弥合了?他们要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
“我们认为副院长不是在清嗓子。”安托万说道,转身面对加马什,“他实际上说出的是两个词,‘Ecce’和‘homo’。”
加马什的眼睛睁大了。Ecce。Eee-chay。原来只是拉丁语的喉音。有这可能。
院长又说了一遍,好像副院长当初就是这样发音的。一个人挣扎着发出的最后词语,一个垂死的人发出的喉音,对了。
Ecce homo。
加马什对这两个词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了。
“它是什么意思?”
“这是钉死耶稣的古罗马犹太总督彼拉多对暴徒所说的话,”塞巴斯蒂安说,“他将鲜血淋漓的耶稣展示给暴徒们看。”
“给他们看什么?什么意思?”加马什问道,目光从塞巴斯蒂安身上转到院长身上,然后又转回来。
“Ecce homo,”院长说,“看这个人。”
现在差不多是晚上9点,依修道院的标准看很晚了,塞巴斯蒂安离开了,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安托万等了一会儿,等多明我会修士消失不见了,才对院长稍一鞠躬,也离开了。
“事情有了变化。”加马什看出来了。
菲利普主教这回只是点点头,没有否认他和安托万之间曾经存在过问题,眼看着年轻的修士大步走开,走向教堂尽头的一扇门。
“他会是一位出色的唱诗班指挥,可能比马蒂厄还要好。”院长收回目光,看着加马什,“安托万热爱圣歌,但是他更爱上帝。”
探长点了点头。这也许就是这一团谜案的核心,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那么副院长呢?”加马什陪同院长回房间,“他爱什么更多一点?”
“音乐。”院长的回答很迅捷,一点儿也不含糊,“不过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院长笑了,“也许你注意到了,这儿难得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
加马什也笑了,这点他注意到了。
他们来到了走廊上,走廊通往院长的办公室和住处。本来以为这是一条笔直的走廊,现在加马什注意到它有一点点的小弧度。克莱门特主教当初可能画的是一条直线,不过建造者们犯了小错,虽然只是一点点弯曲。任何一个打过书橱的人或是按着地图走路的人,都知道,最初一点点的小错最终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大错。
“对马蒂厄来讲,音乐和信仰是分不开的,是合二为一的。”院长说道。他的步子慢下来,现在几乎在暗淡的走廊里停了下来,“音乐放大了他的信仰,将他的信仰提升到几近心醉神迷的地步。”
“很少有人能达到的地步?”
院长沉默了。
“那是你从未达到的地步?”加马什继续施压。
“我属于那种缓慢而稳定的类型,”院长说,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们正走在走廊上那段有点弯曲的地方,“我不会像他那样飞升。”
“但是你也从不会跌倒?”
“我们都会跌倒。”院长说。
“但是也可能不会像那些在生命中追求飞升的人跌得那么重那么快那么惨。”
院长再次沉默了。
“你显然崇拜格里高利圣咏,”加马什说,“但是和副院长不一样,你将圣咏和信仰分开来了?”
院长点点头,“在这事发生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是的,我是把它们分开来的。如果明天你把音乐从我这儿拿走,或是我再不能歌唱,或是再也听不到圣歌,对我而言,这不会改变我对上帝的爱。”
“马蒂厄不是这样?”
“我想是的。”
“谁是他的告解神父?”
“以前是我。后来不是。”
“他的新告解神父是谁?”
“安托万。”
现在他们缓慢前进的步伐完全停止下来。
“你能告诉我他在换告解神父之前,对你做的忏悔吗?”
“你知道我不能讲。”
“即使副院长已经死去?”
院长仔细审视着加马什,“你一定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你遇到过有牧师同意打破规矩,向你陈述修士的忏悔吗?”
加马什摇摇头,“没有,神父。不过,只要有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院长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
“副院长是什么时候换安托万做告解神父的?”
“大概六个月前。”院长不再躲闪,“我没有完全对你说实话,”他直视着加马什的眼睛,“很抱歉。马蒂厄和我确实在圣歌上面存有分歧,这分歧发展到了决定修道院和教徒们何去何从的争论。”
“他希望再录制一张唱片,希望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对外界再开放一些。”
“是的,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坚守传统。”
“舵柄上一只稳健的手。”探长说,点点头表示认同。尽管两个人都知道,如果前面就要撞上岩石了,一个急转弯是必要的。
“但是还有一个突出的问题,”加马什说,他们继续前进,朝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走去,“地基。”
加马什上前走了一步,才意识到院长没在自己身边。探长转过身,只见院长正一脸惊讶地盯着他。
在加马什看来,院长好像又要编织谎言了,不过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你知道这事?”
“雷蒙德告诉波伏瓦的。这么说,这事是真的。”
院长点点头。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加马什问。
“我没告诉任何人。”
“副院长也没告诉?”
“若是一年前,或者说一年半前,他会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但是现在不是。我谁也没告诉。我告诉了上帝,当然,上帝早就知道了。”
“也许裂缝是上帝放在那儿的。”加马什提醒道。
院长看了看加马什,不过什么也没说。
“你昨天上午去地下室,就是为了这事?”加马什问,“不是去检查地热系统,而是去查看地基?”
院长点点头,他们又缓步而行,谁也不急着走到门那儿。
“我等到雷蒙德离开后才去的。我不想听他就即将到来的灾难唠叨个没完。我只想利用一点安静时间自己查看一下。”
“你看到了什么?”
“树根。”他不动声色地说。是单声圣歌的声音,一个调子,没有音调变化,不含感情,只是陈述事实,“裂缝越来越厉害,我上次看过的时候做过标记,大概一周之前,一周的时间,裂缝又扩大了。”
“你们时间不多了,比你想象的要少得多?”
“可能。”院长承认。
“那你都做了什么?”
“我祈祷。”
“只是祈祷?”
“那你能做什么,探长,当一切看起来都要失去的时候?”
召回这个孩子。
“我也是祈祷。”加马什说。
“有用吗?”
“有时管用。”加马什说。在工厂行动的那天,波伏瓦浑身是血,痛苦中不停地喘息着。他的目光乞求加马什能留下来,做点什么,救救他。加马什那会儿祈祷了。波伏瓦最终没有被上帝带走。但是,加马什知道,他再也没有真正回来过。波伏瓦还在阴阳两个世界之间游走。
“但是一切都要失去吗?”加马什问院长,“雷蒙德好像认为再录制一张唱片就能带来足够的钱来修缮地基,但是你们必须尽快行动。”
“雷蒙德说得没错。但是他只看到了裂缝,而我看到的是整个修道院,整个教派。如果修好了修道院的地基,却丢失了我们真正的根基,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誓言是不容讨价还价的。”
加马什终于明白,雷蒙德和副院长一定早就看出来院长是个不容商谈的人。不像修道院,院长身上找不到裂缝,谁也撼动不了他,至少在这个问题上。
要想拯救最后一座吉尔伯特修道院,必须藉由神的介入。正如雷蒙德认为的那样,他们的奇迹已经出现,但是院长被自傲蒙蔽,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我有个不情之请,神父。”
“难道你也想要我批准再录制一张唱片?”
加马什差点笑出来,“不是。那是你们和上帝之间的事情。我是想请船夫明早过来,让波伏瓦带上我们已经搜集到的证据回去一趟。”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打电话。如果不起雾的话,艾蒂安早餐后不久就可以到达这儿。”
他们来到院长的门前。木门上留下的凹坑是几百年来修士们求见院长时敲门留下的,但是不会再有了。铁棍被拿走了,明早会和波伏瓦一道永远离开修道院。加马什思忖着院长会不会再找一根来。
“好吧,”菲利普主教说,“晚安,我的孩子。”
“晚安,神父。”加马什说。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加马什自幼丧父,从此再没叫过谁父亲。
“Eccehomo。”就在菲利普主教开门的一刻,加马什说道。
院长愣住了。
“马蒂厄为什么说这个?”加马什问。
“我不知道。”
加马什想了一下,“彼拉多为什么说这个?”
“他想向暴徒们证明上帝一点儿也不神圣,耶稣不过是一个常人。”
“谢谢。”加马什说,微微鞠了一躬,走回稍有弯曲的走廊,思考起神圣、人类和裂缝之间的关系。
“亲爱的安妮。”波伏瓦在黑暗中写道。他关掉了灯,这样没人知道他还没睡。
他和衣躺在床上,知道晚祷已经结束。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他再打算悄悄溜回副院长办公室。
他之前在黑莓手机上发现了一条安妮的短信,安妮愉快地讲述了她和朋友们度过的美好夜晚。
我爱你,她在最后写道。
我想你。
快点回家。
他想象着安妮和朋友们共享晚餐的情景。她告诉朋友们他的事了吗?提及他送给她的那个马桶吸礼物了吗?他们可能会哄堂大笑,嘲笑他这个不能再蠢的笨蛋,嘲笑他没有能力,不够富有,不谙世故,没钱给女友买件像样的礼物。
他送给她的竟是个让人大跌眼镜的马桶吸。
他们一定嘲笑了他。
安妮也会跟他们一起大笑,笑这个正和她交往的没头脑的乡巴佬,只是为了娱乐。他仿佛看见那些眼睛,闪闪发光,热情洋溢。过去几个月她看他时常是这种神情,过去10年她都是这样看他。
他竟然将那种神情误解为喜欢,甚至是爱,但是现在他看清那只不过是为了娱乐。
“安妮。”他写道。
“亲爱的蕾娜-玛丽。”加马什写道。
他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他之前去副院长办公室找过波伏瓦,但那儿黑灯瞎火的,空无一人。探长在那儿逗留了半个小时,整理笔记,还准备好明天让波伏瓦带走的证据。
11点,漫长的一天结束了。他关掉灯,把装好证据的包裹带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来到波伏瓦的房门前敲了敲,没人应答。
他推开门朝里面看,以确认波伏瓦在房间。他看到波伏瓦躺在床上的轮廓,听到均匀的沉沉呼吸声。
深深地吸气,缓缓地呼出。
是生命的征兆。
所有的理由都是为了让波伏瓦尽快回去,加马什想,开始脱衣上床。
“亲爱的蕾娜-玛丽。”他写道。
“安妮,我今天过得很好。没什么特别的事,调查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感谢挂念。很高兴听到你和朋友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一定有很多好笑的事,我想象得到。”
“亲爱的蕾娜-玛丽,我希望你在这儿,我们可以一起谈谈这个案子。格里高利圣咏是案子的核心问题,对这儿的修士们来说高于一切。如果把圣咏看成简单的音乐,那就大错特错了。”
加马什停下来,想了想。他发现甚至只是跟蕾娜-玛丽描述一下案情,也能帮他理清思路,好像他能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就在眼前,看到她温暖的双眸。
“修道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从梵蒂冈远道赶来的多明我会修士。他的办公机构以前就是宗教法庭。显然,他们寻找吉尔伯特教派几近400年了。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希望我能看得更清楚。
“晚安,亲爱的,好梦。
“想你。我很快就会回家。
“我爱你。”
“再聊。”让·居伊写道。
然后他点击了发送键,躺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