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院长办公室的门关着。
波伏瓦上次行至此处时,明明听到加马什和弗朗克尔在里面斗嘴,他上次就是在他们吵架声中进去的。
他侧耳倾听。
木门厚重密实,隔音效果很好,但他依稀辨认得出里面是探长的声音,虽然话语含混模糊。
波伏瓦后退几步,思虑着该怎么办。他很快打定主意,如果这次探长再和蠢货弗朗克尔吵架,他决不会让探长孤军奋战。
他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门。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波伏瓦四下一看,未见加马什的身影。
弗朗克尔警督独自一人坐在桌后。
“什么事?”警督问道。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波伏瓦看到弗朗克尔慌乱的神情。然后他注意到了笔记本电脑,先前电脑屏幕是背对着弗朗克尔,正对着来访者座位的;现在它被转过去了,正对着弗朗克尔。很显然,波伏瓦进来前警督正在用电脑。
他在下载什么东西吗?波伏瓦觉得不太可能。他们到这里后卫星信号一直没连接上,除非弗朗克尔把它修好了,但对这一点波伏瓦很是怀疑。弗朗克尔还没聪明到那种地步。
弗朗克尔一脸羞愧,就像个犯错的少年被妈妈逮住了一样。
“嗯?”警督瞪着波伏瓦。
“我听见有声音。”他说出来之后就后悔了。
弗朗克尔给了波伏瓦一个示意他离开的眼神,然后拿起一份档案看了起来,完全忽视波伏瓦的存在,就好像刚刚进来的是一团空气。是物,是人,无足轻重,对警督来说,波伏瓦就是空气。
“你之前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波伏瓦问道。他重重地关上门,惹得弗朗克尔抬起眼来。
让·居伊本没打算问,他也跟自己说过不问。如果加马什在,波伏瓦也绝对不会问。但探长不在,弗朗克尔在,他的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就像暴风雨中的闪电。
弗朗克尔又一次忽略了他的问题。
“告诉我。”波伏瓦踢了一脚椅子,然后把它往后一拉,朝警督俯过身去。
“不说能怎样?”弗朗克尔问。他觉得有些可笑,毫无惧色。波伏瓦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抓着椅子的手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你准备打我一顿?”警督问道,“威胁我?你刚才是在威胁我,对吧?你就是加马什的一条走狗。”弗朗克尔放下档案,向波伏瓦探过身去,“你不是想知道我说你没种是什么意思吗?我就是这意思。你们的同事都这么说,让·居伊。这是真的吗?”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
“你唯一的用途就是阿尔芒·加马什的狗,他们都把你叫作他的母狗,因为你咆哮或咬人的时候,他们觉得你并不是自己真有种。”
弗朗克尔轻蔑地看着波伏瓦,仿佛对方是人们避之不及的臭狗屎。警督舒适地往后一靠,椅子嘎吱作响。他的西装外套敞开来,波伏瓦看到了他佩带的枪。
波伏瓦虽然怒火中烧,但他还是清醒地产生出了疑问:为何一个警督,一个官员,会随身带枪。
还有,他为什么带着枪来修道院。
就连加马什都没带枪来,虽然波伏瓦带着。
现在弗朗克尔看起来十分愉悦。“我先前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你找那个修士时我跟你去了,不是因为你邀请了我,而是因为我好奇。我想看看你这个沦为警察局笑柄的人,是怎么进行讯问的。但你让我很意外,说实话,我印象深刻。”
波伏瓦自己也吃惊了。他身上的某些细微之处听到这些话后忽而觉得轻松,但这种轻松埋藏于愤怒、狂暴以及一种近似天启的受辱之怒之下。
他张了张嘴,但只发出一些喃喃之语,犹如虚无缥缈的空气。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弗朗克尔面露吃惊之色,“别这样,小伙子,除非是傻子,这谁都知道。你阔步走过总部,和你头儿隔着半步之遥,几乎是哭着个脸,你难道还想其他警员和探员敬重你?他们敬重的是探长,说不定还有点怕他。如果他能阉了你,别人也不在话下。你看,没人怪你。你不过是警察局的一名小喽啰。你差点就被辞退了,因为没人愿意跟你一起工作,但加马什要了你,对吧?”
波伏瓦看着弗朗克尔,目瞪口呆。
“是这样吧,”弗朗克尔向前倾了倾,“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一个遭人唾弃的手下?他刚刚提拔伊莎贝尔·拉科斯特做了探员,和你一样的职务。”弗朗克尔瞥了一眼波伏瓦,目光犀利,“我要是你就会观望。做个二把手虽然无趣,但最终是她留在了总部,负责各种事务。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探长的招人之术。你观察过整个刑事调查组了吗?他组建的是一个失败者之组,他接收的都是些废物。为什么呢?”
此刻波伏瓦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举起椅子重重地摔到地上,椅子的两条后腿一下子就断了。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只怒目而视眼前这个人,视线中只有弗朗克尔警督。
“失败者?”波伏瓦气得牙痒痒,“探长要的人都能独立思考,自主发展。你们这群狗屁不通的人,你们惧怕我们,排挤我们,降我们的级,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我们,直到我们被逼放弃。这又是为什么?”
事实上,毫不夸张地说,他把这些话直接喷到了办公桌对面警督的脸上。
“因为我们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我们是你们的威胁。加马什探长拾起你们的‘失败者’,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当所有人都抛弃我们的时候,他予我们以信任。而你,你这个蠢货,还想着我会信你这么扯淡。你们这群卑鄙之徒就笑我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夸赞。我们的拘捕记录全警察局最高,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们这帮混蛋觉得这很好笑,那就笑吧。”
“最高的拘捕记录?”弗朗克尔此时站了起来,语气冷漠,“就像那次的布鲁尔案?你们探长逮住了他,检察机关花巨资来审判他,说他杀了人。这个可怜虫还真承认自己杀了人,可真相呢?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杀人。你们的加马什做了什么?他自己去收拾残局了吗?他没有,他叫你们去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而你们还真去找出来了。那时候我才觉得你们或许不像看起来的那么一无是处。”
弗朗克尔理了理几份文件,然后停下来,“你肯定在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对吧?”
波伏瓦没吱声。
“你肯定想知道,加马什也想,他还问过我。我没跟他说实话,但我准备跟你说。我得把他和你从总部弄出来,不让他待在他有影响力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你了,我没必要一路奔过来给你们送报告,天知道,我可是警督,这事交给刑事调查组一个小喽啰办就成了。但我看到了机会,我抓住了这机会,我来这儿,是要把你从他的魔爪中救走。”
“你疯了吧。”
“想想我的话,前前后后地想想。你比那家伙要聪明,好好想想。你在思考的过程中可能会疑惑他为何要提拔伊莎贝尔·拉科斯特做探员。”
“因为她是个很棒的调查员,她是靠自己的努力。”
弗朗克尔又犀利地看了一眼波伏瓦,仿佛眼前是个大傻瓜,然后他往门口走去。
“什么意思?”波伏瓦问道,“你到底想讲什么?”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波伏瓦探员。而且,意思都在那里了,”他打量了一眼波伏瓦,“你实际上是个很好的调查员,好好用些技巧。我说的这些话你也尽可以告诉加马什,早晚他都得知道会有人策反。”
门关上了,留下一腔怒火的波伏瓦,还有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
西蒙修士张大嘴巴,惊讶地盯着加马什。
“你觉得我见到副院长时他还活着?”
“有可能。我觉得你当时知道他快不行了。你没去找别人帮忙,因为你估计那样做他就会孤独地死去。你留下来陪他走了最后一程,你安慰他,为他做临终祈祷。你这是善良之举,充满了怜悯之心。”
“那我为何什么都不说呢?倘若其他修士知道,即使是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副院长还能得到临终祈祷,他们也会觉得松一口气的。”他细看了一眼探长,“你认为我会对这个三缄其口?为什么?”
“呃,这的确是个问题。”加马什承认道,跷起二郎腿,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而西蒙明显不安起来。探长看来是要打持久战了。
“我还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探长说,“我只是刚从尸检报告里了解到,验尸官觉得在遭到致命一击后的半小时内,马蒂厄可能还活着。”
“可能不代表一定。”
“这个当然。但假如他还有一口气呢?他很强壮,可以爬到墙边。搞不好他最后一秒还在跟死神战斗,试图抓住每一线生机呢。这个听起来像是副院长会做的事情吗?”
“我可不认为死神来访的时刻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西蒙说,加马什笑了一下。“如果可以,”修士接着说,“副院长一定会选择活下来。”
“如果我们真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克莱门特主教还会行走在这熟悉的墙边。”加马什表示赞同,“我并不是说意念的力量可以对抗致命的打击,我是说,从我个人经验来看,强大的意念可以拖延死神到来的时间,也许只是一个片刻,有时可能只有几分钟。在我的工作中,这样的片刻有时候至关重要。”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今生与你们相信会有的来世之间的黄金时间。当一个人,被别人谋杀了,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会做什么呢?”
西蒙没说话。
“如果有可能,他会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修士的脸红了,微微眯了眯眼,“你觉得马蒂厄告诉了我凶手是谁,而我什么都没说?”
这下轮到加马什不说话了。他打量着修士,他的脸饱满圆润,但看起来不胖,脸颊有点像金花鼠。头发剃过,塌鼻子有点短,愁容满面,带有一种反对的怒气。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有如树皮,斑驳粗野,而且不驯服。
但他的声音仿若天使,不单单是天界咏唱的一员,而且是被上帝拣选的子民,是上帝的宠爱,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
但这座修道院里的24人不在常人的范围里。
这个地方,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黄金地带吗?看起来是的。它像是一个阴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魁北克是个生机勃勃的地方,热闹的酒馆,狂欢的节日,辛勤劳作的农民,还有才华横溢的学者。
在凡尘与天堂之间,在凡尘与地狱之间,它孑然而立。
在这里,宁静是永恒的旋律,沉静支配了一切。这儿唯一的声响,是树上叽喳的鸟儿和修士们吟唱的单声圣歌。
在这里,一天前,一名修士遭人杀害。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当副院长背对围墙的时刻,他是否打破了噤声之誓?
让·居伊·波伏瓦用那把摔坏了的椅子抵住副院长办公室的门。
这样做实际上无法阻挡任何人,但会使他们的到来慢下来,也会给波伏瓦一些提醒。
他在桌边踱了几步,然后坐在弗朗克尔刚刚离开的椅子上,上面还留着警督的体温。这个想法让波伏瓦觉得有些恶心,但他忽略了这点,把电脑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电脑机身还是温热的。弗朗克尔先前在用,但波伏瓦进来的时候它被关掉了。
重新启动电脑后,波伏瓦试着看能不能连网。
连不上。依旧没有卫星连接。
那刚才警督在干吗?又为什么那么快就把电脑关了?
让·居伊·波伏瓦决意要找出答案。
“我可以跟你说说我的看法吗?”加马什问。
西蒙的脸色告诉加马什不可以,但加马什直接忽略了这一点。
“这有些不同寻常,”探长坦言道,“我们通常比较喜欢跟我们交谈的人多说点,但在这种情况中,我想最好还是灵活点。”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修士,脸色忽而变得凝重。
“我想事情就是这样,在你走进花园的时候,马蒂厄还活着。他蜷缩在墙边,你大概是过了一两分钟才看到他。”
加马什说这话的时候,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个画面,画面中的西蒙穿着园丁服走进花园。自他上次来打扫过之后,又落了很多秋叶,一片金灿灿的景象,一些花儿也迎来了生命的最后绽放。太阳出来了,天气舒爽清新,空气里满是野山楂树的味道,阳光充足,山楂树的果子都熟了。
西蒙走在草坪上,扫了眼花坛,看看哪些花需要剪掉堆在花坛里,毕竟,严冬越来越近了。
他停了下来。花园远处,角落那边的草坪被弄乱了。凌乱的痕迹不是很明显,不速之客大概是不会注意到的。但院长助理可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他像照顾孩子般照看着它们。
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放眼四顾。院长在这儿吗?但他知道院长去地下室检查地热了。
在9月的阳光下,西蒙静立不动,目光锐利,充满警觉。
“到目前为止我的推理没错吧?”加马什问。
探长描述得这么生动详细,声音也让人入迷,以至于西蒙几乎感觉得到有清冷秋风拂过脸颊,都忘了他还在办公室里坐着。
他看着镇静地坐在对面的探长,再次觉得,这真是个危险的人。
“我就当你默认了,”加马什微笑着说,“虽然我知道这常常会出错。”
他继续讲述,似乎有个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两人之间并开始移动起来。
“你走了几步,想弄清楚花园尽头那一团是什么。算不上是关注,只是好奇。然后你不仅看到了凌乱的草坪,还发现上面有血迹。”
两人似乎都看到西蒙弯下腰去,看着弯折的叶片以及散落的点点红色,好似落叶长了红斑。
西蒙停了下来,朝前方小径的方向望了望。
小径的尽头躺着一个人,紧紧地蜷缩成一个黑球,只有顶上一点点显眼的白色,也非全白,还有深红的颜色。
西蒙把园艺工具一扔,大步冲过去,穿过矮树丛,踩过珍贵的多年生植物,挡路的多毛金光菊也被踩死了。
一个修士躺在那里,受伤了,伤得还很重。
“我以为,”西蒙说,没看向加马什的眼睛,而是垂头看着手里的念珠。他的声音很低,比耳语大不了多少,“我以为……”
探长探身向前,意欲抓住他难得吐出的每一个珍贵的字眼。
西蒙抬起头,光是这份记忆已足够让他害怕。
加马什一言不发。他神色平和,很感兴趣的样子,但那双褐色的深邃双眸从未离开西蒙的眼睛。
“我以为那是菲利普主教。”
西蒙的目光落在挂在念珠上晃动着的简易十字架上。他抬起双手,低下头,十字架轻轻地触着他的前额,停了下来。
“哦,上帝,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他出事了。”西蒙的声音有些含混,但他的感受却很明晰。
“你做了什么?”加马什柔声问道。
修士面朝地板,头依旧埋在手里,“我犹豫了,万能的上帝啊,我犹豫了。”
他抬起头看着加马什。他在忏悔。如果不能赦免的话,他希望至少能得到理解。
“往下讲。”加马什说,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我不想看,我很害怕。”
“这是当然,任何人都会感到害怕的。但你最后还是去看了他,”探长说,“你没有跑开。”
“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
西蒙紧盯着加马什的眼睛,仿佛悬于绝壁的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跪下来,把他转过来一点。我想他可能是从墙上或树上摔下来的,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实在想不到除了这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而且如果他脖子摔断了,我可不想……”
“是的,”加马什说,“接着说。”
“然后我看清了他的脸,”修士的语气都变了,再次体验到当时的可怕场景,他语气中充满着紧张和焦虑,只是程度不像当初那样,“不是院长。”
他明显松了口气。
“是副院长。”
更松了口气。一开始看来是场可怕的悲剧,最后却成了好消息似的。西蒙掩饰不住这种感情,或者他没有选择掩饰。
他仍紧盯着探长的眼睛,希望能看到指责。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加马什的眼里只有接受,接受并肯定他所说的一切就是最后的事实。
“他当时还活着吗?”加马什问。
“是的,他眼睛还睁着。他盯着我看,抓着我的手。你说得没错,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也知道。我没法告诉你我怎么知道,我确实知道。我不能就那么离开他。”
“他过了多久才死去?”
西蒙没说话,回忆当时的场景对他来讲一定很费劲。跪在泥地上,握着一个将死之人沾满鲜血的手,一个同门修士,一个自己鄙视的人。
“我不知道。一分钟,也许更长一点儿。我给他做了临终祈祷,这让他稍微平静了些。”
“临终祈祷是什么内容?你可以重复一遍吗?”
“你一定听过吧?”
加马什的确听过,而且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他自己也做过,为那些将死的警员做过,他飞快地,急切地,一个接着一个握住他们的手,为他们做临终祷告。但此时他想让西蒙再说一遍。
西蒙闭起眼睛。他的右手微微伸出并握成杯状,像是握住一只隐形的手。
“哦,主啊,耶稣基督,仁慈的天父,求你召回这个孩子到你的怀抱,求你让他平安度过这场危机,以你无限的慈悲心。”
西蒙的眼睛依旧闭着,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在将死的修士前额上画了个十字。
“无限的慈悲心。”加马什当时也是想着这个,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年轻的警员。当时形势紧迫,加马什没有时间念完完整的临终祷告词,所以只能简单地弯腰低语一句,“召回这个孩子。”
但警员已经死了,加马什又必须得走。
“此时,”探长说,“一个将死之人,如果他还有一口气,他会做忏悔。”
西蒙没言语。
“他说了什么?”加马什问。
“他发出了声响,”西蒙说,有点恍惚,“他努力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了个‘同性’。”
现在西蒙清醒了,他回过神。两人面面相觑。
“同性?”探长问。
西蒙点了点头,“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什么也没说了。这跟他的死毫无关系。”
但是,加马什想,这可能跟他的生活有很大关系。探长思忖了片刻。
“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探长最终开口问道。
“我想我俩都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基友?同性恋?”
有那么一会儿,西蒙试着露出反对的神情,最后还是放弃了。
“很难解释,”西蒙说,“我们这儿有24个单身男人。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祈祷,都是为了找到神赐的爱和怜悯,我们为神的爱供奉。”
“这是理想,”加马什说,“但与此同时,你们也是凡人。”
他知道,对于生理舒适的需要是强大和原始的,不会因为贞洁誓言就一定消失。
“但我们需要的不是物欲的爱。”西蒙说,正确读出了加马什的想法并予以纠正。修士听起来并非为自己辩护,他只是在努力搜寻合适的字眼,“我想,我们大部分人,即便不是所有人,已经把这一点远远丢在了身后。我们并没有明显的性别,也没有强烈的性欲。”
“那你们需要什么?”
“友善,亲密,不是性欲的,而是陪伴的。在我们的情感里面,上帝填补了人的位置,但现实是,我们都需要朋友。”
“你对院长也是这样的感情吗?”加马什问得很直白,但语气和态度很柔和,“我看到你一开始以为是他受伤快死了时反应强烈。”
“我爱他,这是事实。但那不是生理上的欲望,很难解释超越那种欲望的爱。”
“那副院长呢?他有爱的人吗?”
西蒙又不说话了,不是因为执拗,而是在默想。
过了一分钟的样子,他说道:“我怀疑他和院长是否……”
目前为止,他只能说这么多。又是一阵沉默。
“有很多年他俩形影不离。副院长是我之外唯一被邀请进入院长花园的人。”
头一次,加马什开始思考花园的存在是否还有其他意义。这是一个花草泥土的世界,也是个寓意,意味着他们每个人内心最私密的世界。对一些人来讲,这是一个紧锁着的黑暗世界,对其他人来说,是一座花园。
助理被允许进入这个世界,副院长也是。
而且副院长还死在那里。
“你觉得副院长是什么意思?”加马什问。
“我觉得只可能有一种解读,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想要忏悔。”
“因为自己是同性恋?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他可能不是。”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想。他们的关系本可以是柏拉图式的,但他也可能私下里渴望更多。他知道,上帝知道。”
“上帝会因为这种事情定他有罪吗?”加马什问。
“因为他是同性恋者?应该不会。倒很可能会因为他破坏了贞洁誓言而定罪,这种事情是需要忏悔的。”
“因为说了个‘同性’就破坏了誓言?”加马什很难相信,虽然理智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如果他还有理智的话。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时间只够说一个词了,他会说什么呢?
探长很清楚自己的临终遗言会是什么,他说过。当时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说了两个词,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说,直到说不动为止。
蕾娜-玛丽。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说“异性恋者”。不过,那时他对自己的伴侣关系没罪责感,可能副院长当时是有的。
“你有他的个人档案吗,让我看看?”加马什问。
“没有。”
“没有?是你不想给我看,还是你真的没有存档文件。”
“我们真的没有存档文件。”
看到探长的表情,西蒙连忙解释,“在宗教生活伊始,我们要经过严格的测试和筛选。我们进入的第一座修道院会保留我们的档案记录,但不会是菲利普主教保存,也不会保存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为什么不是在这儿保存?”
“因为这事可能并不重要。我们像法国外籍军团一样,将过去留在了身后。”
加马什盯着修士,他真的这么天真?
“过去不会因为你们想将其留在身后就真的停留在那里,”加马什说,“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会顺着裂缝爬出来。”
“如果是这样,我想那是因为它注定要再次找到我们。”西蒙说。
加马什想,照这个逻辑,副院长的死也是上帝的意愿,注定要发生了。很明显,上帝的手里握着一大把吉尔伯特教派的人,守着宗教规矩的法国外籍军团。
这说得过去,加马什想。他们没有退路,回不到过去。走出院墙的他们一无所有,只剩荒芜。
“说到裂缝,你知道地基的事吗?”加马什问。
“哪儿的地基?”
“修道院的。”
西蒙一脸疑惑,“这你得问雷蒙德。不过你要给自己留半天时间,做好准备。这里问题不少,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想远离。”
“所以院长没跟你说任何关于修道院地基的事?副院长也没说?”
这回轮到西蒙察觉到异样了,“它们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问你是否听说过什么。”
“没,什么都没有听说。我应该听到?”
这么说院长没将此事声张,这和加马什猜想的一样。只有院长和雷蒙德知道修道院快塌了,至多可以再撑10年。
也许副院长也知道,或许雷蒙德在绝望之中告诉了他。如果是这样,副院长还没来得及把此事告诉其他人就死了。这是不是杀人动机?杀人封口?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你知道副院长是被谋杀的,对吧?”
西蒙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他是被杀的?”
“我看到他的头的时候,还有……”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加马什一言不发,耐心等待。
“还有,我看到花坛里有个东西,那东西不该在那里。”
加马什屏住呼吸。两个人此刻成了活人画,冻结在时间里。加马什等着,呼吸很浅很静,生怕打扰到哪怕是周围的空气。
“不是石头,你知道的。”
“我知道,”探长说,“你把那东西怎么样了?”
他差点要闭眼祈祷这修士没捡起来扔到墙外去,这样那东西可就消失于凡尘了。
西蒙站起来,打开通往院长办公室的门,步入走廊。加马什跟着他,心想这修士是要领自己到某个隐秘的地方。
但相反,西蒙在门槛那里停了下来,伸手拿过一个东西,然后向加马什探长展示了那件凶器。那是一根旧铁棍,千百年来被用作进入院长最私密空间的许可证。
而在昨天,它被用来敲碎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副院长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