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居伊·波伏瓦从副院长的办公桌上拿起那卷修道院平面图,同时扫了一眼坐在访客椅上的加马什,探长腿上放着验尸官和法医的报告。
弗朗克尔正在教堂等着波伏瓦,他得尽快赶过去,但他还是停了一下。
加马什戴上半月形老花镜,看着波伏瓦。
“如果我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原谅,探长,”波伏瓦说,“我只是……”
“是的,我知道你只是做了什么,”加马什的声音非常冷硬,几乎没有任何温度,“他不是傻子,你知道的,让·居伊。你别把他当傻子,也别想这么糊弄我。”
“抱歉。”波伏瓦诚心诚意地说。把警督从探长手中抢过来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探长是这个反应,他以为这下探长就解放了。
“这不是什么游戏。”加马什说。
“我知道不是游戏,头儿。”
加马什探长继续盯着波伏瓦。
“别跟弗朗克尔警督较劲。如果他讥讽你,你不要回应。他惹你,你也别还击。你只管笑笑,把目光放在我们的目标,即查清谋杀案上。仅此而已。他来这儿肯定是有目的的,这我们都清楚。我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而我根本不在乎。唯一重要的是了结这个案子,然后回家。对不对?”
“是的,”波伏瓦说,“我完全同意。”
他向加马什点了点头便走了。如果弗朗克尔有什么动机的话,波伏瓦也有。他的动机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警督远离探长。不管弗朗克尔在谋划什么,肯定与加马什有关。而波伏瓦一定会阻止它发生。
“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小心。”
波伏瓦来到走廊上,还听到身后加马什的叮嘱。他走进教堂,脑海中仍留着加马什坐在椅子上的影像。探长腿上一堆卷宗,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一丝微风袭来,纸张轻颤,除此之外,空气完全静止了。
刚开始波伏瓦没看到警督,后来发现他站在墙边,正看着上面的牌匾。
“这么说,这就是通往私人祈祷室的暗门了,”弗朗克尔说,波伏瓦过来的时候他头也没抬,“恐怕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的生平介绍没什么趣味。你说这是不是他们把密室藏在这后面的原因?他们知道任何闯入者都可能死于这个无聊之地?”
弗朗克尔警督说完才抬起头,正视着波伏瓦的眼睛。
波伏瓦看出他的幽默,还有自信。
“我现在听你派遣,警督。”
波伏瓦紧盯着警督,心里纳闷这个人为何对他如此友好。毫无疑问,弗朗克尔知道波伏瓦效忠于加马什,是探长的人。而且,当弗朗克尔引诱探长上钩,对其极尽讽刺和羞辱时,对波伏瓦可是极其友善,甚至是迷人的。
波伏瓦更加戒备起来。正面攻击是一回事,但这种假惺惺的友好一定另有玄机。不管怎样,尽可能拖住这个人,让他远离探长,越久越好。
“楼梯在这儿。”波伏瓦引领警督走向教堂的角落,打开一扇门,陈旧的石头楼梯向下延伸。他们点亮灯,向下走去,最后来到地下室。出乎波伏瓦预料,他觉得脚下踩的不是泥土,而是巨大的厚石板。
屋顶很高,呈拱形。
“吉尔伯特修会的人看样子做事还真不含糊。”弗朗克尔说。
波伏瓦并未回答,不过他也是这么想的。地下室要凉一些,但不至于冷,他觉得即使上面四季变换,这里的温度也应该没什么变化。
巨大的熟铁烛台用螺栓固定在石头上,但裸露的灯泡发出的光照亮了墙壁和屋顶。
“这通往哪里?”弗朗克尔问。
波伏瓦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也完全不能确定。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执行得不怎么顺利。他本想到地下室后再编个理由找到雷蒙德。
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如果是和加马什探长在一起,他肯定会开个玩笑,然后和探长一起去找雷蒙德。但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是警督,而后者正在盯着他看。警督并没有生气,相反,看起来很有耐心的样子,好像是在和一个装作尽力而为的菜鸟警察一起工作。
波伏瓦真想一巴掌扇掉警督那副神情。
不过他还是微笑着。
深吸气,缓呼出。
毕竟警督是他邀请过来的,他至少得看起来很高兴和这位上司在一起。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确定,波伏瓦走到一块石壁处,把手放在上面。
“雷蒙德午餐时告诉我,地基出现了裂缝。”波伏瓦说,检查着石头,似乎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其实他心里面早就因为没有和修士约好而懊恼不已了。
“真的?”尽管看上去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弗朗克尔还是问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圣吉尔伯特教堂正在塌陷。他说它将会在10年内完全坍塌。”
这一下子提起了弗朗克尔的兴趣。警督离开波伏瓦走到墙边,开始仔细检查。
“在我看来这还好。”他说。
在波伏瓦看来也是这样。没有大的裂缝,没看到破坏地基的树根。两人环视四周,只觉得这是克莱门特主教的又一宏伟工程。
石壁在下方绕着整个修道院一圈。这让波伏瓦想起了蒙特利尔的地铁系统,只是这里没有轰鸣的列车。四个洞穴走廊,像四条望不到尽头的隧道向远方延伸开去。到处灯火通明,清洁干净,井然有序。
周围没有发现作案凶器,墙壁上也没有长出松树。
但是如果雷蒙德所言属实,那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迟早会倒塌。尽管波伏瓦对修士、牧师、教堂、修道院什么的没多少兴趣,他还是觉得如果这座修道院果真消失的话,他还是会感到很遗憾。
而且,要是修道院此时倒塌,他就更加遗憾了。
一声关门的回声传来,弗朗克尔开始朝那个方向走去,也不管波伏瓦是否跟着他,好像这无关紧要,因为波伏瓦探员无关紧要,毫无能力。
“白痴。”波伏瓦嘟哝道。
“声音是从这儿传来的,知道吧。”弗朗克尔头也不回地说道。
尽管加马什多次告诫,尽管他曾立下誓言,波伏瓦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
但也许这是件好事,波伏瓦心想,慢慢地跟在弗朗克尔身后。也许是加马什弄错了,弗朗克尔必须认识到波伏瓦并不怕他,必须认识到他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而不是那些对警督头衔充满敬畏的毛头小子,可以任其摆布。
警督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波伏瓦紧随其后,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他们来到一扇门前,波伏瓦上前敲门,但久久不见动静。弗朗克尔伸手去握门把手,恰在这时,门开了。来开门的正是雷蒙德,他显然被吓了一跳,怔在那儿。
“你们想吓死我啊,你们都可以做杀手了。”
“杀手可不会敲门。”波伏瓦说道。
他转过身,见警督一脸困惑地看着雷蒙德,不免幸灾乐祸起来。
面对眼前这个满口古方言、粗犷而神秘的修士,弗朗克尔看上去不仅仅是诧异,更是震惊。这就好像是打开一扇门,从门里走出一个来自最初的会众,来自克莱门特主教那个年代的修士。
“你是哪儿人,修士?”弗朗克尔定神后问道。
这下轮到波伏瓦感到惊讶了,雷蒙德也是如此。
因为弗朗克尔警督提问的口音,竟然和这个修士一模一样,带有浓厚的地方土音。波伏瓦审视着警督,看他是否是在捉弄修士。看来不是,实际上,他的表情近乎喜悦。
“我来自博斯地区的圣菲利克斯,你呢?”雷蒙德问道。
“博斯地区的圣戈登,”警督答道,“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地区。”
接下来两个人快速地交谈着,而波伏瓦则完全不知所云。最后雷蒙德转向波伏瓦,“这位先生的祖父和我的舅公共同修建了森普林哈姆教堂,它毁于一场大火。”
雷蒙德将两人让进房间。房间非常大,又长又宽。修士带他们顺着走廊底下的支撑柱参观了一周,详解了地热、通风、热水、过滤以及化粪池等系统。
波伏瓦努力让自己专注,以免漏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是最终他的大脑还是麻木了。参观完,雷蒙德走到壁橱那里,拿出一瓶酒和三只杯子。
“我难得见到一个老乡,为此应该庆祝一下。这是本笃会的一位朋友送给我的酒,像不像鼻涕虫?”雷蒙德将落满灰尘的酒瓶递给波伏瓦。
波伏瓦仔细看了看酒瓶,这是一瓶B&B酒,由本笃会修士根据一长卷秘方亲自酿制。
三个人从绘图桌旁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雷蒙德端起斟满深琥珀色酒的酒杯,向稀客们一举杯,“为健康干杯。”
“为健康干杯。”波伏瓦说,将酒杯抬至唇边,闻了闻,酒气馥郁浓香、甘甜又带有药味。酒劲很大,他感到辣眼睛。一口下去,喉咙火辣辣的,酒精在胃里翻江倒海,把他的眼泪都辣出来了。
真是好酒。
“呃,老弟,”弗朗克尔警督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又恢复了波伏瓦可以辨认的声音,似乎烈酒将他那古老的口音烧没了,“波伏瓦探员现在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波伏瓦心里非常恼火,但还不能表现出来,只浅浅地笑了笑,对警督表示感谢。他展开卷轴,看雷蒙德有何反应。可是雷蒙德除了上前弯腰扫视这幅修道院的旧图纸,礼貌性地频频点头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你之前见过这幅图吗?”波伏瓦问道。
“见过很多次,”他看向波伏瓦的脸庞,“我将它视为老友了,”他纤细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摩挲着,“我们安装地热系统时,我基本记住了它,”他又转向图纸,深情款款地说道,“它真漂亮。”
“可是这图精确吗?”
“呃,除了这几处,”修士指了指几处花园,“其余部分都精确得令人惊叹。”
雷蒙德坐下来,向他们解释17世纪中期时,首批修士是怎样修建这座修道院的。如何测量,如何运送石材,如何挖掘,一一娓娓道来。
“他们年复一年地干,”雷蒙德越说越兴奋,“光是挖地基这一项,就花费了他们数十年光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波伏瓦震惊了,这可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些人当年为了躲避罗马教廷的迫害逃到这里,迎接他们的却是恶劣的气候,没几天就会有人适应不了而死去。这里棕熊、恶狼横行,各种稀奇古怪的夺命野兽出没。黑蝇猖獗,顷刻间就能把一只刚出生的麋鹿生吞活剥。斑虻肆虐,再端庄的圣人也会被逼疯,仪态尽失。
宗教迫害该有多残酷啊,竟比这么恶劣的环境还要让人生畏?
他们没有筑建舒适的木制房屋,却建造了这座修道院。
这不断消磨着他们的信仰。
谁能如此克制,如此忍耐?恐怕唯有修士了。而在雷蒙德身上,这样的品质似乎与生俱来。他的忍耐力堪比波伏瓦的祖母。那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经历过灾荒、干旱、冰雹和洪水,遭遇过种种不公、人情冷漠,又眼见着城镇入侵乡野,昔日旧邻变成圆滑世故之人。
波伏瓦仔细观察着弗朗克尔,警督毕竟和这个修士以及波伏瓦的祖父母来自同一片故土。
雷蒙德依然在低沉地述说着。
波伏瓦很快失去了兴趣。最后,当沉寂敲打波伏瓦早已麻木的头盖骨时,他才从自己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这么说来,”波伏瓦赶紧抓住他记得的最后一点信息,“这幅平面图很精确?”
“确实非常精确,精确到我安装新系统时,根本不需要再画一张新图。地热系统也……”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波伏瓦赶紧接过话,“我想知道的是,修道院里有没有可能还存在一间密室……”
雷蒙德哼的一声打断了他,“你不相信那个关于狼群的传说,对吧?”
“这是老修士们都知道的故事,很显然你也听说过。”
“我还听说过亚特兰蒂斯、圣诞老人和独角兽的故事,可我并不指望能在修道院找到它们。”
“可你确实希望在修道院找到上帝。”波伏瓦说。
雷蒙德看上去并不觉得受辱,反而笑道:“请相信我,探员,你也可以在这里找到上帝,但你绝不可能找到一间密室,也不可能找到宝藏。你不会以为我们安装了地热系统,竟然连一间密室也没发现吧?你不会以为我们安装了太阳能板,通了电,供了水,而且还铺设了管线,依然没有发现一间密室吧?”
“是的,”让·居伊说道,“我认为这不可能。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
波伏瓦这话的意思修士很清楚,可是他并没有辩解,只是微微一笑。
“听着,我的孩子,”雷蒙德缓缓说道,“这只是老修士们在漫漫冬夜里为消磨时光讲述的故事罢了,纯属娱乐,仅此而已。这里没有密室,也没有宝藏。”
雷蒙德身体前倾,双手置于身前,两肘搭在瘦削的膝盖上,“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杀死你们副院长的凶手。”
“呃,你们在这儿找不到凶手。”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轻松的氛围瞬间瓦解。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找到凶器。”波伏瓦说道。
“一块石头?”
“你为何认为凶器是一块石头?”
“是你告诉我们的啊。我们都认为马蒂厄是被石块击中头部而死的。”
“哦,尸检报告说凶器更可能是一截铁管之类的东西。你这儿有吗?”
雷蒙德站起身,领着波伏瓦来到一扇门前。他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修士卧室更小的房间。墙壁上嵌有架子,上面的每样东西都摆放得错落有致:木板、长钉、螺钉、锤子以及断裂的熟铁片,各种杂七杂八的家居用品。当然相对于大多数家庭而言,这里的东西还是少得可怜。
拐角处斜靠着一些长度不一的铁管。波伏瓦走上前,可旋即又折返回雷蒙德身旁。
“就只有这些吗?”波伏瓦问道。
“所有工具我们都会物尽其用,就这些。”
波伏瓦再次来到拐角处。铁管都完好无损,可每根都不短于5英尺,大部分更长。凶手可能用一根铁管作为撑杆跳过围墙,但不可能真用其袭击副院长的头。
“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铁管吗?”他们离开房间,关上门时波伏瓦问道。
“不清楚,这些东西我们不会乱扔的。”
波伏瓦点了点头,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地下室年代久远,如果哪儿有一根铁管,雷蒙德肯定知道。
在这里他就是院长,他就是这地下世界的主人。地面上的修道院或许会弥漫着香味与神秘气息,到处是音乐、光怪陆离的光线;可是在这里,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始终如一。
波伏瓦很喜欢这儿。这里不需要创新,谈不上美丽,可这里不杂乱无章。
“院长说他昨天早上到过这里,就在晨祷之后,那时你们警方还没来人。”
“晨祷后我要在园子里忙活,这院长知道。”雷蒙德的声音轻柔友善。
“哪个园子?”
“菜园,我今天早上看到你的地方,”他转向弗朗克尔警督,“我看到你的飞机了,很有戏剧性。”
“你在那儿?”波伏瓦问,“在菜园里?”
雷蒙德点点头,“显然修士们看上去都一样。”
“有人见到你吗?”波伏瓦接着问道。
“在园子里?呃,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但我也不是隐形的。”
“这么说,你也有可能不在那儿?”
“不,没这可能,不过有可能没人看见我,但我确实在那儿。院长倒是有可能不在那儿,根本就没人看见他去过那儿。”
“他说他去看地热系统了。这听上去不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院长压根对这些一窍不通,”雷蒙德冲眼前的机器一挥手,“而且每次我试图向他解释时,他根本没兴趣听。”
“所以你认为他昨天晨祷之后不在这儿?”
“是的。”
“你认为他当时在哪儿?”
修士站在那里,沉默不语。波伏瓦心想,修士们就跟石头一样,巨大的黑色石头,生来就是沉默的、静止的,说话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不自然的。
波伏瓦只知道用一种方法来打破他们的沉默。
“你认为他当时在花园,是不是?”波伏瓦说,声音不再那么友好了。
修士仍然只是注视着他。
“当然,肯定不是在菜园,”波伏瓦继续说道,向雷蒙德逼近一步,“而是在他自己的花园,院长的私人花园。”
雷蒙德不吭声,也不动,并未像波伏瓦预期的那样有所反应。
“你认为院长不是一个人在花园。”
波伏瓦的声音提高了很多,从墙壁上反射回来。他用余光可以看到警督,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咳嗽。毫无疑问,警督在以清喉咙的方式阻止这个胆大却不合适的探员。
是想纠正他,想让他放弃,退缩,别再盘问这个修士了。
但波伏瓦不会罢休。
“你认为副院长也在。”
波伏瓦的话简短而冷酷,像是在用鹅卵石敲击石头般的修士。他的话从雷蒙德身上反弹回来,但正在奏效。波伏瓦又向前走了一步,近得足以看见雷蒙德眼中的警惕。
“是你把我们带到这个结论上来的,”波伏瓦说,“说出来吧,说出你的真实想法。”
波伏瓦知道,打破石头的唯一办法就是予以重击,而且是不停地重击。
“或者你只是在暗示,提醒,八卦?”波伏瓦冷笑道,“然后让胆子更大的人去做恶人。你愿意把院长扔去喂狼,却不愿意让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所以你就暗示,提醒。你故意对我们眨眼,却没有胆量站出来,说出你真实的想法。真他妈的是个伪君子。”
雷蒙德后退了一步。鹅卵石击中了石头。波伏瓦还要直击要害。
“你这样的人也太悲哀了,”波伏瓦继续说道,“你看看自己,整天祷告,洒圣水,点香,假装信奉上帝,其实只是在逃避而已,跟那些老修士逃跑一样。他们来到魁北克,是来躲避,而你来这儿,是藏在地下室。你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为自己辩护。而上面为了找到凶手,乱成了一锅粥。”
波伏瓦离雷蒙德如此之近,都能闻得到他呼吸中的酒味。
“你觉得你知道是谁干的?好啊,那就告诉我们。说出来。”波伏瓦身体前倾,声音越来越高,唾沫星都溅到雷蒙德的脸上了,“说出来。”
此时雷蒙德看起来很害怕。
“你不明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说得已经太多了。”
“你甚至还没开始呢。你都知道什么?”
“我们应该忠于院长,”雷蒙德说,从波伏瓦身边闪开,回头看向弗朗克尔,声音里带着乞求,“我们到一座修道院的时候,并不效忠于罗马,甚至不是当地的大主教或主教,我们效忠于院长。这是我们誓约的一部分,是信仰。”
“看着我,”波伏瓦命令道,“别看他。你现在要回答的人是我。”
雷蒙德确实看起来很害怕。波伏瓦想,这个修士真的信奉上帝吗,他害怕因为开口而被上帝打死吗,谁会对上帝忠诚到这种地步呢。
“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雷蒙德低声说道,“谁能料到啊?”
他在向波伏瓦恳求。但恳求什么呢?恳求理解?哦,不,是原谅。
他从波伏瓦那里什么都别想得到。波伏瓦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结了这个案子,然后回家,就像加马什说的。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远离那个跷着二郎腿,在整个过程中隔岸观火的弗朗克尔。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波伏瓦追问。
“我以为副院长会赢。”
雷蒙德终于熬不住了,慌乱地说了出来。
“我以为经过争论,院长会清醒。他最终将明白再录一张唱片是正确的事情,即使不存在地基这个问题,”雷蒙德跌坐在座位上,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已经录了一张唱片,你知道的。再录一张又能有什么害处呢?而且这能拯救修道院。这有什么错呢?”
他探寻地看着波伏瓦的眼睛,似乎期待能从那儿找到答案。
什么都没找到。
事实上,波伏瓦没想到会面对一个新的秘密。雷蒙德害怕得不只是说出了话,而且连声音都变了,不再带着古老的腔调了。
他厚重的口音没有了。
他现在说话声音像是学者和外交官用的斯文法语。通用语。
他最终说了实话吗?波伏瓦想。经过这么多挣扎,雷蒙德是想要确保他不被误解?确保波伏瓦能抓住让他痛苦的每一个词?
但波伏瓦还是觉得雷蒙德没有放下伪装,怀疑修士只是给出一个幌子。这种声音是他祖母跟新邻居、公证人和牧师们说话时用的。
不是用她真实的声音,她真实的声音只留着跟信任的人说话。
“你什么时候决定违抗院长的?”波伏瓦问。
雷蒙德犹豫了一下,“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他不会改变主意同意录唱片的?”
“我不知道。”
“但你害怕他会在教堂宣布,宣布不准再录制第二张唱片。一旦院长宣布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不是他的心腹,”雷蒙德说,“我不知道院长要做什么。”
“但你不能冒险,”波伏瓦步步紧逼,“你已经跟院长保证过,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地基的事,但你决定打破自己的承诺,去违抗院长。”
“我没有。”
“你当然有。你憎恶院长,却爱着修道院。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修道院,不是吗?你了解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碎片,每一条裂缝。你可以拯救修道院,不过你需要帮助。院长就是个傻瓜,奇迹已在眼前,可他还在祈求。你明明已经给出了修地基的方法,用你们的歌声录制唱片,可是院长压根儿就不听。所以你转而忠于副院长,那个可能拯救修道院的人。”
“不是这样的。”雷蒙德坚持己见。
“你跟副院长说了。”
“我没有。”
“你还要否认多少次,修士?”波伏瓦怒道。
“我从没告诉过副院长。”
雷蒙德差点要哭了。最后波伏瓦向后退了退,扫了一眼弗朗克尔,警督此刻一脸严肃。他又把目光转向雷蒙德。
“你告诉了副院长,希望拯救修道院,不料却把他置于了死地。”波伏瓦的口气不容置疑,“而如今你躲在这里,假装那不是真的。”
波伏瓦转过身,拿起那张旧平面图。
“告诉我你认为花园里发生了什么,雷蒙德。”
修士的嘴唇在颤动,但没有声音。
“告诉我。”
他盯着修士,修士闭上了眼睛。
“说话。”波伏瓦语气强硬。然后,他听到了喃喃的低语。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
雷蒙德在祷告。波伏瓦很纳闷,他在祷告什么?祈祷副院长升入天堂?祈祷修道院地基的裂缝闭合?
修士睁开眼睛,无比温柔地看着探员。波伏瓦讶异不已,似乎要靠着墙才能站稳。修士的眼睛像极了他祖母的眼睛,满是忍耐、温和、宽容。
波伏瓦这时才明白雷蒙德是在为他祷告。
阿尔芒·加马什慢慢合上了档案的最后一页。这份档案他已经读过两遍,每次都因为验尸官报告上的一段措辞而停顿下来。
受害人,马蒂厄,并非立刻死亡。
当然,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看得出来,他曾爬行过想逃脱,直到无路可逃,奄奄一息的他最后蜷缩成球状,如同在母亲腹中的样子。当初他来到这人世间,赤条条一个,哇哇大哭,母亲安慰他的时候也是这个形态。
昨天,马蒂厄再次蜷缩起来,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的,加马什和其他的调查者对此都心知肚明,院长和为死者做祷告的修士们很可能也知道,马蒂厄是挣扎过一阵才死去的。
但他们不知道他挣扎了多久。
直到此时事情才明了。
加马什站起来,带着档案离开了副院长办公室。
“波伏瓦探员,”弗朗克尔警督提高了嗓门,“我想跟你谈谈。”
波伏瓦沿着地下室走廊又走了几步才转过身。
“真他妈的见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他气呼呼地问道,“就由着他撒谎?现在调查的可是一桩杀人案。如果你无法忍受乱作一团的局面,那请你也别妨碍我们。”
“哦,我可以忍受这种局面,”弗朗克尔说,语气强硬但沉着,“我只是不希望你用那种方式处理。”
“是这样吗?”波伏瓦的声音里满是轻蔑,此时也不必再掩饰了,“那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没种的男人。”
波伏瓦很是惊讶,一时无言以对。他愣愣地看着弗朗克尔从他身边走过,踏上楼梯。
“真他妈的见鬼,你什么意思?”
弗朗克尔停下脚步,背对着波伏瓦。他转过身,仔细打量着对方,一脸凝重。
“你不会想知道的。”
“告诉我。”
弗朗克尔一笑,摇了摇头,继续爬楼梯。波伏瓦停了片刻,追了上去,在那老旧的石头楼梯上一步两级,直到追上他。
波伏瓦追上的时候,弗朗克尔恰好推开门,他们听到教堂里硬底鞋子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只见加马什探长目标明确地走向通往院长办公室和花园的走廊。
两个人好像达成默契一样,都没吭声,直到进入走廊的门关上,脚步声消失。
“告诉我。”波伏瓦要求道。
“假定,你是魁北克警察局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员,你自己想。”
“假定?”波伏瓦后退几步叫起来,“假定?”
这话回旋着,变幻着,又弹回到波伏瓦这里,显然根本没有传到弗朗克尔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