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马什和波伏瓦到达餐厅时,修士们大多已到了。探长向边上有个空座位的院长点点头,院长抬抬手以示欢迎,并没有招呼探长入座。不过探长也无意要坐在他身边。他们各有打算。
木桌上摆放着一篮篮新鲜的面包棍、一盘盘奶酪、一罐罐水以及一瓶瓶苹果汁,修士们身穿黑袍围桌而坐,白色兜帽垂落在背后。加马什意识到弗朗克尔警督还没告诉他为何900年前,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修会会选择这种独特的服装设计。
“那人是雷蒙德修士,”探长低声说,用头示意了一下查尔斯医生和雷蒙德之间的空位,“他负责修道院的维修工作。”
“明白。”波伏瓦应道,快速走向餐桌另一侧。
“介意我坐这儿吗?”波伏瓦问。
“一点儿不介意。”查尔斯应道。见是警官,他看上去很高兴,事实上,有点欣喜若狂。如此热烈的欢迎,在谋杀案调查中,波伏瓦可是很少见到。
而加马什身边的修士对他的加入好像毫无兴趣。事实上,不论对面包、奶酪还是天上的太阳、窗外的鸟儿,他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早啊,西蒙修士。”探长招呼着坐下。院长助理显然还在恪守噤声之誓。
探长注意到此时斜对面的波伏瓦已经和雷蒙德聊了起来。
对于波伏瓦有关修道院最初规划的询问,雷蒙德回答道:“最早的一批修士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他的答复叫波伏瓦吃惊不已,倒不是因为答复的内容,而是修士的声音。
雷蒙德说话夹着明显的乡村口音,带着丛林高山地带或是魁北克小村镇特有的厚重鼻音,几乎难以让人理解。这种鼻音传承于几百年前最先到此定居的法国人。这些人身材健硕,为求在当地生存下来,他们所学的无非是些生存之技,而非文雅之道。虽然贵族、牧师、海员也可能发现过这一新世界,然而定居下来的只有这些坚强的农民。他们的声音,宛如古老的橡树,在魁北克深深扎根,历经数百年却依然如故。一位历史学家和这些魁北克人说过话,他直言自己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了中世纪的法国。
历经几代后,多数魁北克人已少有这种口音。不过在山谷和村镇,时不时还能听见这种口音。
人们纷纷嘲笑这种口音,也嘲笑说话者的思想,认定那也是愚钝落后的。不过,波伏瓦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祖母说话便带有这种口音。他和祖母在破旧的阳台上剥豌豆时,祖母就向他讲述花园、四季、游戏、自然的故事。
他的祖父虽然声音粗哑,听起来像个农民,然而他的一举一动却俨然是一位贵族。对于邻舍,他从不吝啬给予帮助,从来都是倾囊相助。
所以,对于雷蒙德,波伏瓦没有丝毫反感情绪。恰恰相反,他被这名修士吸引住了。
雷蒙德有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虽长袍在身,但修士特有的清瘦身形依然清晰可见。修长的双手由于常年劳作显得健壮而坚实。波伏瓦猜想他50岁出头。
“他们建起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以长存于世,”雷蒙德说,伸手拿来苹果汁给波伏瓦和自己斟上,“他们倡导的是工艺,还有纪律。然而首批修士之后是什么?灾难。”
随后他讲述了历代修士如何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加固、整修修道院,而不是推倒重建。雷蒙德看似对这并无多少兴趣。他说的是实体巩固,修修补补,添点东西,撤些下来,换换屋顶。这些无不埋下了灾难性的种子。
“还有厕所,可千万别跟我提厕所。”
可是太迟了,雷蒙德已经开始讲述。波伏瓦终于明白,查尔斯看到有人坐到他和雷蒙德中间为何那么高兴,甚至心醉神迷。不是因为雷蒙德的声音,而是他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他们弄得一团糟,”雷蒙德说,“厕所都……”
“惨不忍睹?”波伏瓦问。
“完全正确。”雷蒙德觉得此时身边坐着的是个志同道合之人。
最后几名修士到了,各自落座。弗朗克尔警督在门口停下脚步。屋里一片寂静,唯有雷蒙德仍说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住的迹象。
“狗屎,修建的什么破东西,漏洞百出。你若不介意,我大可带你去看看。”
雷蒙德注视着波伏瓦,热情满怀。而波伏瓦摇摇头,看向弗朗克尔。
“谢谢,修士,”他小声说道,“狗屎我见得多了。”
雷蒙德吸吸鼻,“彼此彼此。”
随后他便静了下来。
弗朗克尔警督掌控一屋子的人自有一套。波伏瓦细心留意着,只见修士们纷纷看向警督。
他连修士也愚弄,波伏瓦心想。不过上帝的门徒会透过伪装看到他的卑鄙、小气。他们会看出他简直就是一坨屎,一场灾难。
然而如同警察局的很多警员一样,他们似乎并未看出真相。弗朗克尔警督的虚张声势、勇敢刚毅、趾高气扬蒙骗了他们。
波伏瓦知道整个“睾丸激素充斥的世界”已经被他蒙骗,而这些静思冥想的修士们是不会上他的当的。
但是他们对眼前这个人还是心怀敬畏,他如此迅速地抵达,飞进来,降落下来,几乎就落在他们头顶。弗朗克尔周身弥散着男子汉气概,做事果断决绝。他几乎是从天而降,落到他们的修道院里,落到他们的住所内。
而且,从他们的表情可以判断,修士们对弗朗克尔惊羡不已。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波伏瓦发现,早上外出摘蓝莓的伯纳德便疑心重重地看着弗朗克尔,还有其他几位修士。
可能这些修士并不像波伏瓦所担心的那般幼稚单纯。随后他发现,院长阵营的人都警觉地注视着弗朗克尔。他们虽表现得非常礼貌,却实在是有所保留。
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都是副院长阵营的人。
弗朗克尔的目光扫过房间,然后停在院长身上,最后是院长身边的那把空椅子。空气似乎凝固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由警督转向椅子,随即重新回落到警督身上。
此时,菲利普主教在首席位子上稳稳地坐着。他既不邀请警督在他身边就座,也丝毫没有不让他坐的意思。
最后,弗朗克尔恭敬地朝修士们微微一鞠躬,便沿着长桌径直走向首席位子,在院长右侧坐下。
如此一来,副院长的位子便被补了缺。
波伏瓦回过神来,重新关注雷蒙德。只见他也在注视警督,饱经风霜的清瘦脸上露出敬仰的神情,这叫波伏瓦惊愕不已。
“那是副院长的位置,”雷蒙德说,“国王已离去,国王永垂不朽。”
“副院长是国王?我以为院长才是。”
雷蒙德警觉地看了他一下,“院长名义上是,副院长才是我们真正的领导。”
“你是副院长阵营的?”波伏瓦问道,大吃一惊。他原以为雷蒙德对院长忠贞不贰。
“当然。我不能长久地忍受无能的人领导。他,”雷蒙德的光头朝院长一指,“正在毁掉修道院,而副院长将拯救它。”
“毁掉?怎么毁掉?”
“他什么都不做,”雷蒙德声音很低,但不满情绪显而易见,“我们需要钱来彻底整修好修道院,让它长存百世,副院长给院长提供了挣钱的方式,不想却被院长拒绝了。”
“但在我看来他已经做了不少事。厨房、屋顶、地热都已进行了修补,院长并非真的什么也没做。”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真正紧要的事他一件都没办。没有新厨房、新地热,我们一时半会儿也能过得好好的。”
说到这里,雷蒙德停了下来。波伏瓦凝视着他,等待着。此时雷蒙德还在静默,或者正在准备继续滔滔不绝。
波伏瓦决定推他一把。
“那么,什么让你们活不下去?”
修士将声音压得更低,“地基都已经腐烂了。”
波伏瓦一时不能确定雷蒙德是什么意思。这话是宗教里惯用的比喻,是另有所指,还是实指修道院的地基出了大问题。但是眼前这位修士带着的口音,让波伏瓦认为他并非在打比喻。
“你什么意思?”波伏瓦也压低了嗓音。
“还能有什么意思?”雷蒙德反问,“地基腐烂了。”
“这将是个大工程?”
“开什么玩笑。你看过修道院了。倘若地基垮了,那修道院也就坍了。”
波伏瓦注意到修士紧张起来,眼睛直视着他。
“倒塌?修道院会倒塌?”
“对。并不是说今天或者明天,我指的是10年后。不过修修补补也要花上10年之久。地基已支撑墙壁几百年了,”雷蒙德说,“第一代修士可真了不起,他们走在时代的前沿,不过还是没能想到糟糕的冬日,结冰化雪的周期也没算清楚,还有这些带来的影响,以及其他一些东西。”
“什么?”
“森林。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位置是固定的,但是森林却在朝我们蔓延,树木的根已开始渗入地基之内,将其撑裂,地基变得不稳固。之后水灌了进来,整个地基就开始晃荡、腐烂了。”
腐烂,波伏瓦心想,虽说不上是比喻,但也大可是个比喻。
“我们来时就注意到修道院周围有很多新近砍伐的树木,”波伏瓦说,“就是这个原因?”
“这不过是小打小闹,况且为时已晚,破坏已产生,树根渗入到内部了。现在维修起来需要数百万,不仅是钱,还要大批技术工人。但是他,”雷蒙德拿餐刀指指院长,“以为24个年迈的修士就能胜任。他不仅无能,还有妄想症。”
对于这点,波伏瓦还真得同意。院长此时正和警督彬彬有礼地谈着话。波伏瓦开始怀疑院长是否头脑清醒。
“你告诉他靠你们自己绝不可能修好地基,他怎么说?”
“他跟我说,应该学他,去祈求奇迹降临。”
“你是不相信会有奇迹?”
此时,雷蒙德完全将身子转过来,正对着波伏瓦,此前的愤怒已经消失。
“恰恰相反。我告诉院长他可以停止祈祷了,奇迹已经降临。上帝赐予了我们嗓音,世上最美的圣歌,还有让歌声传遍世界的时代。我们可以把最美的圣歌制成上百万张唱片,还可以鼓舞数百万的民众。如果这都算不上奇迹的话,那我就真不知道什么是奇迹了。”
波伏瓦向后坐了坐,看着眼前这位修士。雷蒙德不仅信奉祷告和奇迹,还坚信上帝已经赐予了他们奇迹。静默的修士们大可以用自己的嗓音挣钱,来拯救修道院。
可是院长竟然看不到他所祈祷的他们早已拥有的事实。
“还有谁知道地基的事?”
“没有其他人了。我也是几个月前刚发现这个问题。我做了些测试,然后告知了院长。我还满心期待他会告知所有人。”
“他没告诉?”
雷蒙德摇了摇头,扫视着周边的修士们,更小声地说道:“他下令砍树,却对修士们说是为了以防地热无法运作,备些树木留作燃木。”
“他撒了谎?”
修士耸耸肩,“备些树木以做紧急之用总归是好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不过除了院长和我,没人知道真相。他叫我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认为副院长知道这件事吗?”
“我多希望他知道。他要是知道,就能拯救我们,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只需要再出一张唱片,或者办个音乐会巡演,我们便可赚到足够的钱来拯救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但是马蒂厄却被杀害了。”波伏瓦说道。
“被谋杀了。”修士也认同这一说法。
“被谁?”
“拜托,我的孩子。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波伏瓦朝餐桌的首席位置看去,院长已经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
院长开始做餐前的感恩祷告。祷告一结束,所有人又都坐下,其中一名修士走向唱诗班指挥台。他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始吟唱。
又来了,波伏瓦叹了口气,眼馋地看着面前新鲜、诱人的面包和奶酪。不过那个修士唱他的,波伏瓦想的更多的则是身旁这位洞若观火、直言不讳的修士。他归属副院长阵营,认为院长是个灾难,甚至就是凶手。
歌声终于结束了,其他修士将大桶的热汤摆放到桌上,汤里面的蔬菜还是早上波伏瓦帮忙摘的。
波伏瓦拿起一大块热乎乎的长棍面包,在上面涂了一层黄油,看着它融化,随后又从传到面前的盘中切下厚厚一片干酪。雷蒙德继续数落着修道院里的种种弊端,波伏瓦则喝下满满一勺汤,里面放有胡萝卜、豌豆和西红柿等,很香。
正当他觉得让身旁这位喋喋不休的修士闭嘴有多难的时候,波伏瓦注意到探长正在为能与西蒙搭上一言两语而费尽心思呢。
加马什遇到过许多拒不开口的嫌疑犯。情况通常是这样,在一些偏远的警局,他们双臂抱在胸前,充满敌意地坐在破旧的桌子对面。
到最后,探长让他们都开了口。有些人坦白认了罪。但是保守讲来,多数人最终讲的都比他们的预期或是这些人本来打算要说的多得多。
阿尔芒·加马什非常善于巧言诱使人们做出不明智的举动。
但是此刻面对西蒙,他怀疑自己遭遇了滑铁卢。
他先谈起天气,马上又意识到这对于院长助理来讲太世俗了点,于是谈论起圣塞西莉亚。
“我们在马蒂厄的房间看到了她的塑像。”
“她是音乐守护神。”西蒙说道,专心喝汤。
他至少开了口,探长想,切下一片干酪放到一大片法国长棍面包上,抹平。他现在知道马蒂厄每晚都向音乐守护神祷告。
感觉到西蒙松了口,加马什问起了森普林哈姆的圣吉尔伯特,还有修士长袍的设计。
西蒙这下有了点反应,看着加马什,好像若有所失,然后继续吃饭。加马什也继续吃饭。
探长呷了一口酒。
“酒不错,”他放下酒杯,“我知道这酒是你们用蓝莓跟南方的一座修道院换来的。”
还不如说他在对着干酪说话。
如果这只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社交场合,加马什早就放弃了。但这是在调查一起谋杀案,他别无选择。探长转身面向西蒙,决定突破对方的防线。
“是罗德岛红鸡。”
西蒙把汤匙伸进汤中,慢慢扭头看着加马什。
“你说什么?”他问。只这一句,就听得出他声音的美妙。嗓音浑厚,音调优美,像浓郁的咖啡,陈年的干邑,微妙而有深度。
加马什惊奇地意识到,在和院长助理打交道的整个过程中,都没听他说过几句话。
“罗德岛红鸡,”加马什重复道,“很可爱的品种。”
“你对此了解多少?”
“呃,它们长着不可思议的羽毛,而且,在我看来,它们很容易被驱散开。”
当然,加马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过听上去还不错,也许会引起这位修士的兴趣,因为一个小小的奇迹发生了。探长想起了与院长交谈时的一句话。
西蒙喜欢鸡。
加马什对鸡丝毫不感兴趣,能想起的只有一个品种。他正要脱口而出“小鹰抓大鸡”时,第一个奇迹发生了,他及时想起来那是一个卡通形象而不是鸡的品种。
康城赛马场赛道5英里长。令探长感到恐怖的是,这只卡通鸡最喜爱的歌曲竟然不知不觉地潜入他的脑海,嘟——哒,他努力甩掉这曲子对自己的干扰,嘟——哒。
他希望这次的谈话突围能够奏效。嘟——哒,嘟——哒。
“的确,它们性情温和,但是务必要小心,一旦被惹恼了,它们可是有攻击性的。”西蒙说。加马什凭借“罗德岛红鸡”不仅仅攻破了这位修士的防线,还打开了他紧闭的心扉。
不过,加马什还是顿了下,思忖着什么会惹恼一只鸡。同理,什么会惹恼西蒙和其他修士,让他们都紧缩在狭小的房间里。
“你们这儿有这品种吗?”加马什问道。
“你说罗德岛红鸡?没有。这种鸡生命力顽强,但是我们发现在这么北的地方,只有一个品种能存活。”
座位上的院长助理,已经完全朝加马什转过身来。他不再沉默寡言,看上去几乎是乞求加马什向他提问。当然,探长是很乐于助人的。
“那么,是什么品种?”探长心下祈祷,希望西蒙不要让自己猜。
“这你都不知道啊,那你真要扇自己嘴巴了。”西蒙说,显得几近于轻浮。
“我可真要扇自己嘴巴了。”
“是长特克来鸡。”
西蒙洋洋自得地说,加马什为没猜出来差点真给自己一个嘴巴。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还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鸡。
“没错,”他说,“是长特克来鸡。我真傻。这鸡好极了。”
“说对了。”
接下来的10分钟,加马什只有听的分儿,西蒙又是比画又是用短粗的手指在木桌上画图,说起长特克来鸡滔滔不绝,还有他自己的获奖公鸡,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加马什必须得问问。
西蒙笑出了声,坐在他身边的修士们感到惊奇甚至愕然,令人怀疑他们之前从未听过西蒙的笑声。
“你真想知道?”西蒙说,靠近加马什,“我想到了阿巴乐队的一首歌。”
西蒙唱起了熟悉的曲调,是《鼓和枪》专辑中的一句。加马什感到自己的心随着他的歌声飞跃起来,仿佛要附到这位修士身上。这是一副多么美妙的嗓音啊。换作别人唱的话可能会以吐字清晰见长,西蒙的嗓音却妙在音调抑扬、音色浑厚。简单的流行歌曲经他一唱,竟变得卓尔不凡。探长不禁希望西蒙还有一只叫作妈妈咪呀的小鸡。
这是一个一腔激情的人。当然了,这是对小鸡而言。至于是否对音乐、对上帝或是对修道生活也满怀激情,就另当别论了。
“看来你的上司把他征服了。”查尔斯医生朝波伏瓦侧了侧身。
“对。我很好奇他们在谈什么。”
“我也很好奇,”医生说,“西蒙从没开口跟我讲过话。不过,正是由于这点他才成为一个极好的守门人。”
“我还以为吕克修士才是守门人。”
“吕克是具体的门卫,西蒙则是整个修道院的守门人。西蒙还有一项工作,院长的看门狗。谁要是想见菲利普主教,都得通过西蒙。他是院长的人。”
“那你呢?你也是院长的人吗?”
“他是院长,是我们的领导。”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修士。”波伏瓦说道,从雷蒙德身边转过身,面向医生。雷蒙德此时正伸手去拿酒。
“你是院长的人,还是副院长的人?”
医生一改刚才的友善神情,警惕起来,仔细打量着波伏瓦,然后笑了。
“我保持中立,警官。就像红十字会,我只管照顾伤员。”
“人多吗?我是说受伤的人。”
查尔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足够多。之前一派祥和的修道院如今乌云密布,每个人都很受伤。”
“也包括你?”
“包括,”医生承认,“不过我确实哪边都不站。站哪边都不合适。”
“站队对谁合适吗?”
“有选择的话,谁都不想这样,”医生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耐烦,“我们也不是像手挽手向前冲游戏那样,一觉醒来就选择站在哪一边。选择站队是个折磨人的漫长过程。这一过程让人有被挖肝掏肺般痛苦的感觉。内战从来都不是平民百姓所愿。”
接着,他的目光离开波伏瓦,看了看院长身边的弗朗克尔,继而看向桌子对面的加马什。
“或许正如你所知。”
波伏瓦正要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修士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
“他没事吧?”查尔斯问。
“谁?”
“探长。”
“他能有什么事?”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想从波伏瓦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抖,探长的右手会发抖,”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波伏瓦身上,“我确信你注意到了。”
“是的,不过他没事。”
“我这么说,可不是爱刨根问底,”查尔斯继续说道,“像他右手那样的抖动,说明出了严重的问题。我留意到他的手抖是一阵一阵的。瞧,这会儿他的手是不抖的。”
“探长遇到疲劳或压力大的时候手会抖。”
医生点了点头,“他这种情形很久了吗?”
“没多久。”波伏瓦说,注意语气听上去没有抵触情绪。他知道探长不在乎别人看到自己右手的间歇性发抖。
“那就不是帕金森症了?”
“根本不是。”
“那是怎么引起的?”
“一场伤害。”
“啊,”查尔斯说,又看向桌子对面的探长,“他左太阳穴处有块伤疤。”
波伏瓦不作声了,开始后悔从雷蒙德身边转开身。他有一系列的问题要问,因为历任院长,尤其是菲利普主教的无能,导致的修道院结构上的灾难,以及修道院遭遇的其他灾难。现在他只想转回原先的话题,想听雷蒙德讲一讲自流井、化粪池系统,以及承重墙这些地方产生的问题。
谈什么都比谈论探长的伤好。而且,一谈起探长的伤,就势必要提起那次在废弃工厂里的可怕情形。
“如果你觉得他需要,医务室有些药或许能缓解他的症状。”
“他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他不会有事,”查尔斯顿了顿,紧盯着波伏瓦的眼睛,“但有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帮助,你们探长也不例外。我有弛缓药,还有止痛药。请你告诉他。”
“我会的,”波伏瓦说,“谢谢。”
波伏瓦转而埋头进餐,但是咀嚼的时候,医生的话却直钻他自己身上的伤,越钻越深。
弛缓药。
直到医生的话最终抵达波伏瓦隐秘的内心,弥散开来。
还有止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