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为什么吉尔伯特修会的会服是黑长袍、白兜帽吗?要知道,这样的服饰可是相当独特。其他修道院没人这样穿。”
西尔万·弗朗克尔警督坐在副院长的办公桌后面,悠闲地坐在木椅上,向后倚靠,跷着二郎腿。
加马什探长此刻坐在桌子对面客人坐的椅子上。他正阅读着尸检报告,还有弗朗克尔带给他的文件。他抬起头,看到警督脸上挂着笑容。
笑容是如此迷人,一点都不带谄媚,也无任何谦逊之色。笑容温暖,自信。这样的笑容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不知道,探长。他们为什么这么穿着?”
弗朗克尔提前20分钟来到办公室,将报告给了加马什,然后他便不住地用各种琐碎的事情打断探长的阅读。
加马什也意识到这是古老审讯术中的一种迂回术。这种方法就是不断地激怒你。打断,打断,打断,直到对方最终爆发,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由于没机会插话,无法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而倍感挫折。
这种方式相当微妙、耗时,会一点点消耗人的耐心。如今年轻傲慢的警员不再使用这样的方法,但是年长点的警官知道这种方法。他们知道,只要等的时间足够长,这办法总是有效的。
警督正在探长身上使用这样的方法。
加马什一边礼貌地听着弗朗克尔的陈词滥调,一边思忖着为什么。警督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还是在捉弄他?或者,正如警督的一贯作风,另有隐情?
加马什看着警督那张迷人的脸庞,寻思着这笑容之下到底暗藏什么深意。
让·居伊再怎么觉得此人像个傻瓜,加马什也知道他不傻。没有能耐的话,他不可能在魁北克警察局待下来,更不可能坐到最高位置。
把弗朗克尔看成一个傻瓜绝对是个天大的错误。不过加马什心里也认为波伏瓦说得有点道理。弗朗克尔就算不是个傻瓜,实际也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聪明。毕竟,就算弗朗克尔十分擅长使用这样微妙老旧的审讯技巧,但在加马什这样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人面前,他显得过于傲慢了。在加马什看来,他更多的是狡猾,而不是聪明。
不过这并不能降低探长面临的危险。
加马什低头看了下手中的验尸报告。20分钟里他才仅仅看了一页。报告说副院长60岁出头,身体健康。身体状况良好,符合一个60几岁的人。他患有轻微的关节炎,有点动脉硬化。
“我一听到副院长被谋杀,就查阅了吉尔伯特修会的历史。”弗朗克尔的话中带着让人赞同和权威的感觉。人们不仅信任他,而且愿意相信他。
加马什从看报告中抬起眼睛,礼貌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是这样吗?”
“当然,我还读了报纸上的一些文章,”警督说道,随后将盯着加马什的目光移向百叶窗外,“当时他们的唱片引起很大轰动,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你有唱片吗?”
“有。”
“我也有。我本人不理解这种吸引力。枯燥乏味。但是很多人喜欢这张唱片。你呢?”
“我喜欢。”
弗朗克尔朝他轻轻一笑,“我估计你会喜欢。”
加马什等着,静静地看着警督,好像他有的是时间,而且手中拿着的文件远不如上司要说的话有趣。
“想想修士们来这里都几百年了,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真让人惊讶。如今他们只是做了张小小的唱片,就一夜成名,享誉世界。当然,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又怎样?”
“马蒂厄被谋杀的消息要是传播出去,那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比雅克修士有名多了。”弗朗克尔笑了笑,令加马什吃惊的是,警督竟然唱起了法国儿歌,“雅克修士,雅克修士,睡了吗,睡了吗?”
但这首欢快的儿歌被他唱得跟挽歌似的,缓慢而响亮,好像胡言乱语的诗文后面隐藏着某些深意。接着弗朗克尔冷冷地盯着加马什许久。
“阿尔芒,这要付出代价的。你早该想到。”
“是的,我想过。谢谢。”
加马什身体前倾,将验尸报告放在桌上,就在两人中间。他直直地盯着弗朗克尔,弗朗克尔也盯着他。警督的眼神冷酷无情,他要看探长是不是敢说话。探长还就开口说了。
“你来这里干吗?”
“我来帮忙。”
“得了吧,警督,”加马什说道,“但我仍不确定你为何来这儿。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是爱帮忙的人。”
他俩怒目相视。空气中充满着敌意。
“我是指在谋杀案的调查中。”加马什微笑着说。
“当然。”
弗朗克尔看着加马什,难掩厌恶之色。
“通信不畅,”警督看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修道院内只有一部电话,很显然,需要有人带来这些。”
他指了指桌上的档案,即验尸报告和法医小组的一些发现。
“这对我们帮助太大了。”加马什真心说道。但是他和弗朗克尔都很清楚,警督是绝不会去充当一个情报员的角色的。实际上,如果档案是由加马什手下的一个谋杀案调查员带来的,那么它的帮助意义会更大。
“既然你是来帮我们的,也许你会想要了解这个案件的一些实情。”加马什主动说。
“请说。”
加马什接下来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告诉弗朗克尔案件调查的情况。但在这期间,弗朗克尔不断地插话,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或做些毫无意义的评论。无非是暗示加马什可能遗漏了某些信息,或者忘记询问了某些问题,又或者是有些事情没有调查到。
但是,尽管讲述时断时续,加马什还是一字不漏地把案情讲完了。
蜷缩的尸体上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羊皮纸,上面是纽姆符和一些凌乱的拉丁文。花园里有三个修士对死去的副院长诵经祈祷,分别是主教菲利普,他的助理西蒙,还有医生查尔斯。
证据显示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内存在拉帮结派现象。一派是那些想要解除噤声之誓,并再次录制格里高利圣咏唱片的人;另一派是不想这么做的人。也就是副院长派和院长派。
讲述尽管不时被打断,加马什还是让警督了解到,这里有隐秘的私人祈祷室,院长有个秘密花园,还有关于这儿存在更多的密室甚至藏有宝藏的传言。
听到这儿,警督看着加马什,如同看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孩童。
加马什不以为意地继续说着,描绘出了每个修士的精准速写。
“好像也不比你们刚来时掌握的情况更多,”弗朗克尔说道,“还是每个人都有嫌疑。”
“所以你能来这儿就太好了,”加马什说,“你可以帮忙。”
“确实。比如说,你们迄今还没找到作案凶器。”
“是的。”
“甚至都不知道凶器是什么。”
加马什张嘴欲说他们怀疑是花园里的一块石头。凶手用石头砸碎了副院长的头盖骨,然后把石头扔到墙外的树林里去了。不过出于直觉,或者是因为瞄到了弗朗克尔眼中闪过的得意,他没说出来。他只是瞥了眼警督,便低头去看还没细阅的验尸报告了。
他翻动纸张快速浏览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正好迎上弗朗克尔的目光。警督眼中刚才那微微的得意变成了胜利在握的样子。
加马什用左手稳稳握住右手,不想让弗朗克尔瞧见他手部细微的颤抖,而这颤抖是因弗朗克尔而起的。
加马什问道:“你看过报告了?”
弗朗克尔点点头,“在飞机上看了。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一块石头。”
听语气好像他觉得这很荒谬。
“是的,很显然我们弄错了,绝不会是一块石头。”
“当然不是,”弗朗克尔放下跷着的腿,探身向前,“伤口没发现泥土或者其他残留物,什么都没有。如你所见,验尸官认为凶器应该是个长铁器,比如一根铁管或者拨火棍。”
“你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加马什声音平静,责备之意很明显。
“什么?你是说我应该告诉伟大的加马什怎么做?这我可做梦也没想过。”
“如果你不是来给我们提供有用信息的话,那你来这儿干吗?”
“那是因为,阿尔芒,”从弗朗克尔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像法语里的“妈的”,“我俩不一样:一个关心怎么把这事办好,一个关心他自己的前程。我来这里,是为了当这个案子公之于世,所有‘妖孽’挣脱束缚,全世界的媒体突然造访时,我们不会像群彻头彻尾的饭桶。最起码,我能让他们觉得警方有能力控制局面。我们正全力侦破这个世界上最受爱戴的修士被残忍杀害的案件。你清楚这案件公开后人们想知道什么吗?”
加马什沉默不语。他知道,不停打断对方能引起一大堆信息爆发出来,沉默也一样。一个像弗朗克尔这样的人,如此紧张地压抑着愤怒的人,他需要的仅仅是一点儿空间,或许再加上适时的推力。
“他们会问‘为什么’,不就一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区区23个嫌疑犯嘛,怎么大名鼎鼎的魁北克警察局就是没法抓住凶手?”弗朗克尔冷笑道,“他们会问,是什么原因导致办案这么久?”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西尔万?都是因为我们自己的人扣留信息不通报,所以才导致查明真相太难?”
“真相,阿尔芒?你是要我告诉他们,真相就是负责调查此案的,是个傲慢自大、自以为是、毫无能力的酒囊饭袋?”
加马什挑了挑眉,向弗朗克尔坐着的地方微微用手示意,请他在桌子后坐稳了。
恰在这时,加马什看到弗朗克尔从椅子上坐滑了下来。警督站起身,椅子与石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弗朗克尔英俊的脸庞变得铁青。
加马什依旧坐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着。加马什双手背在身后,十指交叉。他挺起胸膛,似乎在说,弗朗克尔有种就给他一枪。
有人轻轻敲门。
两人都没反应。
来人又敲了敲,试探着喊道:“探长?”
门开了一道缝。
“你需要尊重一下你的手下,阿尔芒。”弗朗克尔厉声说道,随即朝门口喊了声,“进来。”
波伏瓦走了进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此刻进到副院长办公室有点不合时宜,这儿的气氛如此凝重。不过波伏瓦还是进来了,与加马什并肩站着。
弗朗克尔强行收回投注在探长身上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波伏瓦,甚至挤出了一丝腼腆的微笑。
“你来得可真巧,波伏瓦。我觉得探长和我说得够多了,也许是太多了。”
他友善地微微一笑,伸出手。
“我来的时候没机会和你打招呼。我道歉,波伏瓦探员。”
让·居伊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钟声敲响了,波伏瓦做了个鬼脸,“别这样说。”
警督大笑起来,“我说的是真心话。不过,也许我们可以趁着修士们祷告的时间做点我们的事,起码我们知道他们都在那里。”
他冲波伏瓦眨了眨眼,然后转向加马什。
“考虑一下我说的,探长,”他的声音温暖人心,几近热忱,“我只要求这一点。”
他正要离开,加马什却在身后喊住了他。
“警督,我想你会发现这钟声不是为祷告而是要大家吃午餐的。”
“好吧,”弗朗克尔咧开嘴乐了,“那说明我的祷告灵验了。听说这儿的食物非常不错,是吧?”他问波伏瓦。
“还行。”
“那就好,午餐时见。当然,我会在这儿待上几天,院长已经不吝给我提供了一个房间。请原谅,我先去洗漱一番,待会儿餐厅见。”
他向两人点点头,自信满满地走开了。这是一个对自己、对局面、对修道院全盘掌控的人。
波伏瓦转向加马什。
“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你没事吧?”
“还好,谢谢。”
“见鬼,你说的‘还好’,就是你现在这样毫无安全感、神经质而又傲慢的样子?”
“我觉得这该是警督对我的评价。”加马什笑了笑,两人走向通往教堂也是餐厅方向的走廊。
“他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不是,他自称是来帮忙的,还带来了验尸报告和法医小组的发现。”
加马什说了一下报告的内容。波伏瓦边走边听,然后停下来,愤怒地转向加马什。
“他知道报告内容,知道凶器根本不是石头,居然没有立刻告诉我们?他在玩什么把戏?”
“不知道。不过我们必须集中精力在谋杀案上,别因为警督分神了。”
“好吧,”波伏瓦有点不太情愿,“那该死的凶器到底在哪里?我在围墙外搜寻过了,一无所获。”
只找到了野蓝莓,他心里嘀咕,而野蓝莓除非浸在黑巧克力里,否则不会致命。
“我知道了一件事,”加马什说,“报告告诉了我们非常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杀死马蒂厄的凶手几乎可以肯定是有预谋的。如果一个人在花园里,他可能会因为一时冲动捡起块石头,杀掉什么人……”
“但绝不会是铁器,”波伏瓦顺着加马什的思路分析,“那一定是凶手随身带来的。院长的花园里不会冒出一根铁管或者拨火棍。”
加马什点点头。
这个案子不是某个修士因为一时愤怒砸死了副院长。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犯罪意图。
加马什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拉丁文法律词语。
犯罪意图。犯罪心理。动机。
某个修士,他有犯罪心理,手持铁管去花园与副院长见面。言行不和,最后结果就是谋杀。
“我无法相信弗朗克尔会待下来。”波伏瓦说,“要是这个愚蠢的混蛋能离开,我情愿承认我是凶手。”
加马什停下脚步。他们此刻站在教堂的中心。
“小心点儿,让·居伊,”加马什压低声音说,“弗朗克尔警督可不蠢。”
“你开什么玩笑?他下飞机时就该把档案交给你。可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无视你的存在,而对院长大献殷勤。”
“你小点声。”加马什警告道。
波伏瓦偷偷瞥了下四周,随即快速耳语道:“那人是个威胁。”
他扫向走廊尽头的门,看看弗朗克尔来了没有。加马什转过身,他们继续朝餐厅走去。
“你看,”波伏瓦赶紧跟上探长大步流星的步子,“他在暗中对你使坏。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到了码头上的那一幕,他们现在会觉得弗朗克尔才是管事的。”
加马什打开门,推着波伏瓦走进下一个走廊。他们闻到了新鲜的烤面包和汤的香味。然后,加马什迅速瞥了下身后昏暗的教堂,关上了门。
“他的确是管事的,让·居伊。”
“哦,得了吧。”
不过笑容从波伏瓦的嘴角消失了。探长是认真的。
“他是警察局的警督,”加马什说,“而我……不是。他是我的上司。他一直都是管事的。”
看到波伏瓦一脸愤怒,加马什笑了,“会没事的。”
“我知道会没事的,头儿。一个警察局的高级警官开始滥用权力时,没发生过什么坏事。”
“对极了,老弟,”探长咧嘴笑了,看着波伏瓦的眼睛,“让·居伊,请你别插手这事儿。”
波伏瓦不需要问“不插手什么事”。加马什探长褐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恳求的意味。不是求助,恰恰相反,是让他自己去对付弗朗克尔。
波伏瓦点点头,“好的,头儿。”
但是他知道自己言不由衷。